第21章 錢秀才錯占鳳凰儔(2)
- 醒世恒言
- (明)馮夢龍
- 3938字
- 2015-10-09 17:34:44
次日,顏俊早起,便到書房中,喚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綾羅綢絹時新花樣的翠顏色,時常用龍涎慶真餅熏得撲鼻之香,交付錢青行時更換,下面凈襪絲鞋,只有頭巾不對,即時與他折了一頂新的。又封著二兩銀子送與錢青道:“薄意權充紙筆之用,后來還有相酬。這一套衣服,就送與賢弟穿了。日后只求賢弟休向人說,泄漏其事。今日約定了尤少梅,明日早行。”錢青道:“一依尊命。這衣服小弟暫時借穿,回時依舊納還。這銀子一發不敢領了。”顏俊道:“古人車馬輕裘,與朋友共,就沒有此事相勞,那幾件粗衣奉與賢弟穿了,不為大事。這些須薄意,不過表情,辭時反教愚兄慚愧。”錢青道:“既承仁兄盛情,衣服便勉強領下。那銀子斷然不敢領。”顏俊道:“若是賢弟固辭,便是推托了。”錢青方才受了。顏俊是日約會尤少梅。尤辰本不肯擔這干紀,只為不敢得罪于顏俊,勉強應承。顏俊預先備下船只,及船中供應食物和鋪陳之類,又撥兩個安童伏待,連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絹衫氈包,極其華整,隔夜俱已停當。又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只當自家大官人稱呼,不許露出個錢字。過了一夜,侵早起來催促錢青梳洗穿著。錢青貼里貼外,都換了時新華麗衣服,行動香風拂拂,比前更覺標致。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擲果回。顏俊請尤辰到家,同錢青吃了早飯,小乙和安童跟隨下船。又遇了順風,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天色已晚,舟中過宿。
次日早飯過后,約莫高贊起身,錢青全柬寫顏俊名字拜帖,謙遜些,加個晚字。小乙捧帖,到高家門首投下,說:“尤大舍引顏宅小官人特來拜見。”高家仆人認得小乙的,慌忙通報。高贊傳言快請。假顏俊在前,尤辰在后,步入中堂。高贊一眼看見那個小后生,人物軒昂,衣冠濟楚,心中已自三分歡喜。敘禮已畢,高贊看椅上坐,錢青自謙幼輩,再三不肯,只得東西昭穆坐下。高贊肚里暗暗歡喜:“果然是個謙謙君子。”坐定,先是尤辰開口,稱謝前日相擾。高翁答言多慢,接口就問道:“此位就是令親顏大官人?前日不曾問得貴表。”錢青道:“年幼無表。”尤辰代言:“舍親表字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高贊道:“尊名尊字,俱稱其實。”錢青道:“不敢!”高贊又問起家世。錢青一一對答,出詞吐氣,十分溫雅。高贊想道:“外才已是美了,不知他學問如何。且請先生和兒子出來相見,盤他一盤,便見有學無學。”獻茶二道,吩咐家人:“書館中請先生和小舍出來見客。”去不多時,只見五十多歲一個儒者,引著一個垂髫學生出來。眾人一齊起身作揖。高贊一一通名:“這位是小兒的業師,姓陳,見在府庠。這就是小兒高標。”錢青看那學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道:“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顏兄好造化哩!”又獻了一道茶,高贊便對先生道:“此位尊客是吳江顏伯雅,年少高才。”那陳先生已會了主人之意,便道:“吳江是人才之地,見高識廣,定然不同。請問貴邑有三高祠,還是那三個?”錢青答言:“范蠡、張翰、陸龜蒙。”又問:“此三人何以見得他高處?”錢青一一分疏出來。兩個遂互相盤問了一回。錢青見那先生學問平常,故意譚天說地,講古論今,驚得先生一字俱無,連稱道:“奇才,奇才!”把一個高贊就喜得手舞足蹈。忙喚家人,悄悄吩咐備飯,要整齊些。家人聞言,即時擺開桌子,排下五色果品。高贊取杯箸安席,錢青答敬謙讓了一回,照前昭穆坐下。三湯十菜,添案小吃,頃刻間,擺滿了桌子,真個咄嗟而辦。你道為何如此便當?原來高贊的媽媽金氏,最愛其女,聞得媒人引顏小官人到來,也伏在遮堂背后張看。看見一表人才,語言響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預先準備筵席,一等吩咐,流水的就搬出來。賓主共是五位,酒后飯,飯后酒,直吃到紅日銜山。錢青和尤辰起身告辭,高贊心中甚不忍別,意欲攀留數日,錢青那里肯住。高贊留了幾次,只得放他起身。錢青先別了陳先生,口稱承教,次與高公作謝道:“明日早行,不得再來告別。”高贊道:“倉卒怠慢,勿得見罪。”小學生也作揖過了。金氏已備下幾色嗄程相送,無非是酒米魚肉之類,又有一封舟金。高贊扯尤辰到背處,說道:“顏小官人才貌,更無他說。若得少梅居間成就,萬分之幸。”尤辰道:“小子領命。”高贊直送上船,方才分別。當夜夫妻兩口,說了顏小官人一夜。正是:
不須玉杵千金聘,已許紅繩兩足纏。
再說錢青和尤辰,次日開船,風水不順,直到更深,方才抵家。顏俊兀自秉燭夜坐,專聽好音。二人叩門而入,備述昨朝之事。顏俊見親事已成,不勝之喜,忙忙的就本月中擇個吉日行聘。果然把那二十兩借契送還了尤辰,以為謝禮。就揀了十二月初三日成親。高贊得意了女婿,況且妝奩久已完備,并不推阻。日往月來,不覺十一月下旬,吉期將近。原來江南地方娶親,不行古時親迎之禮,都是女親家和阿舅自送上門。女親家謂之送娘,阿舅謂之抱嫁。高贊為選中了乘龍快婿,到處夸揚,今日定要女婿上門親迎,準備大開筵宴,遍請遠近親鄰吃喜酒。先遣人對尤辰說知,尤辰吃了一驚,忙來對顏俊說了。顏俊道:“這番親迎,少不得我自去走遭。”尤辰跌足道:“前日女婿上門,他舉家都看個勾,行樂圖也畫得出在那里。今番又換了一個面貌,教做媒的如何措辭?好事定然中變!連累小子必然受辱!”顏俊聽說,反抱怨起媒人來道:“當初我原說過來,該是我姻緣,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門時,自家去了,那見得今日進退兩難!都是你捉弄我,故意說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錢家表弟替了。誰知高老甚是好情,一說就成,并不作難。這是我命中注定,該做他家的女婿,豈因見了錢表弟方才肯成?況且他家已受了聘禮,他的女兒就是我的人了,敢道個不字么?你看我今番自去,他怎生發付我?難道賴我的親事不成?”尤辰搖著頭道:“成不得!人也還在他家,你狠到那里去?若不肯把人送上轎,你也沒奈何他!”顏俊道:“多帶些人從去,肯便肯,不肯時打進去,搶將回來。便告到官司,有生辰吉帖為證,只是賴婚的不是,我并沒差處。”尤辰道:“大官人休說滿話!常言道:惡龍不斗地頭蛇。你的從人雖多,怎比得坐地的有增無減。萬一弄出事來,纏到官司,那老兒訴說,求親的是一個,娶親的又是一個。官府免不得喚媒人詰問,刑罰之下,小子只得實說,連錢大官人前程干系,不是耍處!”顏俊想了一想道:“既如此,索性不去了。勞你明日去回他一聲,只說前日已曾會過了,敝縣沒有親迎的常規,還是從俗送親罷。”尤辰道:“一發成不得。高老因看上了佳婿,到處夸其才貌。那些親鄰專等親迎之時,都要來廝認,這是斷然要去的!”顏俊道:“如此,怎么好?”尤辰道:“依小子愚見,更無別策,只得再央令表弟錢大官人走遭,索性哄他到底。哄得新人進門,你就靠家大了,不怕他又奪了去。結婚之后,縱然有話,也不怕他了。”顏俊頓了一頓口道:“話到有理。只是我的親事,到作成別人去風光。央及他時,還有許多作難哩!”尤辰道:“事到其間,不得不如此了。風光只在一時,怎及得大官人終身受用!”
顏俊又喜又惱。當下別了尤辰,回到書房,對錢青說道:“賢弟,又要相煩一事。”錢青道:“不知兄又有何事?”顏俊道:“出月初三,是愚兄畢姻之期,初二就要去親迎。原要勞賢弟一行,方才妥當。”錢青道:“前日代勞,不過泛然之事。今番親迎,是個大禮,豈是小弟代得的,這個斷然不可!”顏俊道:“賢弟所言雖當,但因初番會面,他家已認得了,如今忽換我去,必然疑心,此事恐有變卦。不但親事不成,只恐還要成訟,那時連賢弟也有干系。卻不是為小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壞了?若得賢弟親迎回來,成就之后,不怕他閑言閑語。這是個權宜之術。賢弟須知,塔尖上功德,休得固辭。”錢青見他說得情辭懇切,只索依允。顏俊又喚過吹手及一應接親人從,都吩咐了說話,不許漏泄風聲,取得親回,都有重賞。眾人誰敢不依。到了初二日侵晨,尤辰便到顏家相幫,安排親迎禮物,及上門各項賞賜,都封得停停當當。其錢青所用,及儒巾圓領絲絳皂靴,并皆齊備。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只,一只坐新人,一只媒人共新郎同坐;中船四只,散載眾人;小船四只,一者護送,二者以備雜差。十馀只船,篩鑼掌號,一齊開出湖去,一路流星炮漲,好不興頭。正是:
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約莫離高家半里停泊,尤辰先到高家報信。一面安排親迎禮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轎,燈籠火把,共有數百。錢青打扮整齊,另有青絹暖轎,四抬四綽,笙簫鼓樂,徑望高家而來。那山中遠近人家,都曉得高家新女婿才貌雙全,競來觀看,挨肩并足,如看神會故事的一般熱鬧。錢青端坐轎中,美如冠玉,無不喝彩。有婦女曾見過秋芳的,便道:“這般一對夫妻,真個郎才女貌!高家揀了許多女婿,今日果然被他揀著了。”
不題眾人。且說高贊家中,大排筵席,親朋滿坐,未及天晚,堂中點得畫燭通紅。只聽得樂聲聒耳,門上人報道:“嬌客轎子到門了!”儐相披紅插花,忙到轎前作揖,念了詩賦,請出轎來。眾人謙恭揖讓,延至中堂奠雁。行禮已畢,然后諸親一一相見。眾人見新郎標致,一個個暗暗稱羨。獻茶后,吃了茶果點心,然后定席安位。此日新女婿與尋常不同,面南專席,諸親友環坐相陪,大吹大擂的飯酒。隨從人等,外廂另有款待。
且說錢青坐于席上,只聽得眾人不住聲的贊他才貌,賀高老選婿得人。錢青肚里暗笑道:“他們好似見鬼一般,我好像做夢一般,做夢的醒了,也只扯淡。那些見神見鬼的,不知如何結末哩。我今日且落得受用。”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擔了虛名,不知實受還在幾時。料想不能如此富貴。”轉了這一念,反覺得沒興起來,酒也懶吃了。高贊父子,輪流敬酒,甚是殷勤。錢青怕耽誤了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高贊固留,又坐了一回。用了湯飯,仆從的酒都吃完了,約莫四鼓,小乙走在錢青席邊,催促起身。錢青教小乙把賞封給散,起身作別。高贊量度已是五鼓時分,賠嫁妝奩俱已點檢下船,只待收拾新人上轎。只見船上人都走來說:“外邊風大,難以行船,且消停一時,等風頭緩了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