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1)
- 醒世恒言
- (明)馮夢龍
- 4864字
- 2015-10-09 17:34:44
自古姻緣天定,不由人力謀求。有緣千里也相投,對面無緣不偶。
仙境桃花出水,宮中紅葉傳溝。三生簿上注風流,何用冰人開口。
這首《西江月》詞,大抵說人的婚姻,乃前生注定,非人力可以勉強。今日聽在下說一樁意外姻緣的故事,喚做“喬太守亂點鴛鴦譜”。這故事出在那個朝代?何處地方?那故事出在大宋景祐年間,杭州府有一人姓劉,名秉義,是個醫家出身。媽媽談氏,生得一對兒女。兒子喚做劉璞,年當弱冠,一表非俗,已聘下孫寡婦的女兒珠姨為妻。那劉璞自幼攻書,學業已就。到十六歲上,劉秉義欲令他棄了書本,習學醫業。劉璞立志大就,不肯改業,不在話下。女兒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歲,已受了鄰近開生藥鋪裴九老家之聘。那慧娘生得姿容艷麗,意態妖嬈,非常標致。怎見得?但見:蛾眉帶秀,鳳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風,面似嬌花拂水。體態輕盈,漢家飛燕同稱;性格風流,吳國西施并美。蕊宮仙子謫人間,月殿嫦娥臨下界。
不題慧娘貌美。且說劉公見兒子長大,同媽媽商議,要與他完姻。方待教媒人到孫家去說,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來說,要娶慧娘。劉公對媒人道:“多多上覆裴親家,小女年紀尚幼,一些妝奩未備。須再過幾時,待小兒完姻過了,方及小女之事。目下斷然不能從命!”媒人得了言語,回覆裴家。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愛惜如珍寶一般,恨不能風吹得大,早些兒與他畢了姻事,生男育女。今日見劉公推托,好生不喜。又央媒人到劉家說道:“令愛今年一十五歲,也不算做小了。到我家來時,即如女兒一般看待,決不難為。就是妝奩厚薄,但憑親家,并不計論。萬望親家曲允則個?!眲⒐⒁庀纫c兒子完姻,然后嫁女,媒人往返了幾次,終是不允。裴九老無奈,只得忍耐。當時若是劉公允了,卻不省好些事體,止因執意不從,到后生出一段新聞,傳說至今。正是:只因一著錯,滿盤俱是空。
卻說劉公回脫了裴家,央媒人張六嫂到孫家去說兒子的姻事。原來孫寡婦母家姓胡,嫁的丈夫孫恒,原是舊家子弟。自十六歲做親,十七歲就生下一個女兒,喚名珠姨。才隔一歲,又生個兒子,取名孫潤,小字玉郎。兩個兒女,方在襁褓中,孫恒就亡過了。虧孫寡婦有些節氣,同著養娘,守這兩個兒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喚他是孫寡婦。光陰迅速,兩個兒女,漸漸長成。珠姨便許了劉家,玉郎從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兒文哥為婦。那珠姨、玉郎都生得一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白粉團就一般。加添資性聰明,男善讀書,女工針指。還有一件,不但才貌雙美,且又孝悌兼全。閑話休題。
且說張六嫂到孫家傳達劉公之意,要擇吉日娶小娘子過門。孫寡婦母子相依,滿意欲要再停幾時,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應承。對張六嫂道:“上覆親翁親母,我家是孤兒寡婦,沒甚大妝奩嫁送,不過隨常粗布衣裳,凡事不要見責?!睆埩└擦藙⒐?。劉公備了八盒羹果禮物并吉期送到孫家。孫寡婦受了吉期,忙忙的制辦出嫁東西??纯慈兆右呀?,母子不忍相離,終日啼啼哭哭。誰想劉璞因冒風之后,出汗虛了,變為寒癥,人事不省,十分危篤。吃的藥就如潑在石上,一毫沒用。求神問卜,俱說無救。嚇得劉公夫妻魂魄都喪,守在床邊,吞聲對泣。劉公與媽媽商議道:“孩兒病勢恁樣沉重,料必做親不得。不如且回了孫家,等待病痊,再擇日罷?!眲寢尩溃骸袄瞎賰?,你許多年紀了,這樣事難道還不曉得?大凡病人勢兇,得喜事一沖就好了。未曾說起的還要去相求,如今現成事體,怎么反要回他?”劉公道:“我看孩兒病體,兇多吉少。若娶來家沖得好時,此是萬千之喜,不必講了;倘或不好,可不害了人家子女有個晚嫁的名頭?”劉媽媽道:“老官,你但顧了別人,卻不顧自己。你我費了許多心機,定得一房媳婦。誰知孩兒命薄,臨做親卻又患病起來。今若回了孫家,孩兒無事,不消說起。萬一有些山高水低,有甚把臂,那原聘還了一半,也算是他們忠厚了。卻不是人財兩失?”劉公道:“依你便怎樣?”劉媽媽道:“依著我,吩咐了張六嫂,不要題起孩兒有病,竟娶來家,就如養媳婦一般。若孩兒病好,另擇吉結親。倘然不起,媳婦轉嫁時,我家原聘并各項使費,少不得班足了,放他出門,卻不是個萬全之策?”劉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著老婆,忙去叮囑張六嫂不要泄漏。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劉公便瞞著孫家,那知他緊間壁的鄰家姓李,名榮,曾在人家管過解庫,人都叫做李都管。為人極是刁鉆,專一打聽人家的細事,喜談樂道。因他做主管時,得了些不義之財,手中有錢,所居與劉家基址相連,意欲強買劉公房子,劉公不肯,為此兩下面和意不和,巴不能劉家有些事故,幸災樂禍。曉得劉璞有病危急,滿心歡喜,連忙去報知孫家。孫寡婦聽見女婿病兇,恐防誤了女兒,即使養娘去叫張六嫂來問。張六嫂欲待不說,恐怕劉璞有變,孫寡婦后來埋怨;欲要說了,又怕劉家見怪。事在兩難,欲言又止。孫寡婦見他半吞半吐,越發盤問得急了。張六嫂隱瞞不過,乃說:“偶然傷風,原不是十分大病,將息到做親時,料必也好了?!睂O寡婦道:“聞得他病勢十分沉重,你怎說得這般輕易?這事不是當耍的。我受了千辛萬苦,守得這兩個兒女成人,如珍寶一般!你若含糊賺了我女兒時,少不得和你性命相搏,那時不要見怪?!庇值溃骸澳闳サ絼⒓艺f,若果然病重,何不待好了,另擇日子??偸莾号昙o尚小,何必恁般忙迫?問明白了,快來回報一聲。”張六嫂領了言語,方欲出門,孫寡婦又叫轉道:“我曉得你決無實話回我的,我令養娘同你去走遭,便知端的!”張六嫂見說教養娘同去,心中著忙道:“不消得,好歹不誤大娘之事?!睂O寡婦那里肯聽,教了養娘些言語,跟張六嫂同去。
張六嫂擺脫不得,只得同到劉家。恰好劉公走出門來。張六嫂欺養娘不認得,便道:“小娘子少待,等我問句話來?!奔弊呱锨埃瓌⒐揭贿?,將孫寡婦適來言語細說。又道:“他因放心不下,特教養娘同來討個實信,卻怎的回答?”劉公聽見養娘來看,手足無措,埋怨道:“你怎不阻擋住了?卻與他同來!”張六嫂道:“再三攔阻,如何肯聽!教我也沒奈何。如今且留他進去坐了,你們再去從長計較回他,不要連累我后日受氣。”說還未畢,養娘已走過來。張六嫂就道:“此間便是劉老爹?!别B娘深深道個萬福。劉公還了禮道:“小娘子請里面坐?!币积R進了大門,到客坐內。劉公道:“六嫂,你陪小娘子坐著,待我教老荊出來。”張六嫂道:“老爹自便?!眲⒐奔弊叩嚼锩?,一五一十,學于媽媽。又說:“如今養娘在外,怎地回他?倘要進來探看孩兒,卻又如何掩飾?不如改了日子罷!”媽媽道:“你真是個死貨!他受了我家的聘,便是我家的人了,怕他怎的?不要著忙,自有道理?!北憬膛畠夯勰铮骸澳闳⑿路恐惺帐罢R,留孫家婦女吃點心?!被勰锎饝匀?。劉媽媽即走向外邊,與養娘相見畢,問道:“小娘子下顧,不知親母有甚話說?”養娘道:“俺大娘聞得大官人有恙,放心不下,特教男女來問候。二來上覆老爹大娘:若大官人病體初痊,恐未可做親,不如再停幾時,等大官人身子健旺,另揀日罷?!眲寢尩溃骸岸喑杏H母過念,大官人雖是身子有些不快,卻是偶然傷風,原非大病。若要另擇日子,這斷不能勾的。我們小人家的買賣,千難萬難,方才支持得停當。如錯過了,卻不又費一番手腳。況且有病的人,正要得喜事來沖,他病也易好。常見人家要省事時,還借這病來見喜,何況我家吉期送已多日,親戚都下了貼兒請吃喜筵,如今忽地換了日子,他們不道你們不肯,必認做我們討媳婦不起。傳說開去,卻不被人笑恥,壞了我家名頭。煩小娘子回去上覆親母,不必擔憂,我家干系大哩!”養娘道:“大娘話雖說得是。請問大官人睡在何處?待男女候問一聲,好家去回報大娘,也教他放心!”劉媽媽道:“適來服了發汗的藥,正熟睡在那里,我與小娘子代言罷。事體總在剛才所說了,更無別說。”張六嫂道:“我原說偶然傷風,不是大病。你們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來。如今方見老身不是說謊的了?!别B娘道:“既如此,告辭罷,”便要起身。劉媽媽道:“那有此理!說話忙了,茶也還沒有吃,如何便去?”即邀到里邊,又道:“我房里腌腌舎舎,到在新房里坐罷。”引入房中,養娘舉目看時,擺設得十分齊整。劉媽媽又道:“你看我家諸事齊備,如何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親,大官人到還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全愈了,然后同房哩!”養娘見他整備得停當,信以為實。當下劉媽媽教丫鬟將出點心茶來擺上,又教慧娘也來相陪。養娘心中想道:“我家珠姨是極標致的了,不想這女娘也恁般出色!”吃了茶,作別出門。臨行,劉媽媽又再三囑咐張六嫂:“是必來覆我一聲!”
養娘同著張六嫂回到家中,將上項事說與主母。孫寡婦聽了,心中到沒了主意,想道:“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個病重,變出些不好來,害了女兒。將欲不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誤了吉期。”疑惑不定,乃對張六嫂道:“六嫂,待我酌量定了,明早來取回信罷。”張六嫂道:“正是,大娘從容計較計較,老身明早來也。”說罷自去。
且說孫寡婦與兒子玉郎商議:“這事怎生計較?”玉郎道:“看起來還是病重,故不要養娘相見。如今必要回他另擇日子,他家也沒奈何,只得罷休。但是空費他這番東西,見得我家沒有情義,倘后來病好相見之間,覺道沒趣。若依了他們時,又恐果然有變,那時進退兩難,懊悔卻便遲了。依著孩兒,有個兩全之策在此,不知母親可聽?”孫寡婦道:“你且說是甚兩全之策。”玉郎道:“明早教張六嫂去說,日子便依著他家,妝奩一毫不帶。見喜過了,到第三朝就要接回,等待病好,連妝奩送去。是恁樣,縱有變故,也不受他們籠絡,這卻不是兩全其美?”孫寡婦道:“你真是個孩子家見識!他們一時假意應承娶去,過了三朝,不肯放回,卻怎么處?”玉郎道:“如此怎好?”孫寡婦又想了一想道:“除非明日教張六嫂依此去說,臨期教姐姐閃過一邊,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內原帶一副道袍鞋襪,預防到三朝,容你回來,不消說起。倘若不容,且住在那里,看個下落。倘有三長兩短,你取出道袍穿了,竟自走回,那個扯得你住!”玉郎道:“別事便可,這事卻使不得!后來被人曉得,教孩兒怎生做人?”孫寡婦見兒子推卻,心中大怒道:“縱別人曉得,不過是耍笑之事,有甚大害!”玉郎平昔孝順,見母親發怒,連忙道:“待孩兒去便了。只不會梳頭,卻怎么好?”孫寡婦道:“我教養娘服侍你去便了?!庇嬢^已定,次早張六嫂來討回音,孫寡婦與他說如此如此,恁般恁般。“若依得,便娶過去。依不得,便另擇日罷!”張六嫂覆了劉家,一一如命。你道他為何就肯了?只因劉璞病勢愈重,恐防不妥,單要哄媳婦到了家里,便是買賣了。故此將錯就錯,更不爭長競短。那知孫寡婦已先參透機關,將個假貨送來,劉媽媽反做了: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話休煩絮。到了吉期,孫寡婦把玉郎裝扮起來,果然與女兒無二,連自己也認不出真假。又教習些女人禮數。諸色好了,只有兩件難以遮掩,恐怕露出事來。那兩件?第一件是足與女子不同。那女子的尖尖趫趫,鳳頭一對,露在湘裙之下,蓮步輕移,如花枝招飐一般。玉郎是個男子漢,一只腳比女子的有三四只大,雖然把掃地長裙遮了,教他緩行細步,終是有些蹊蹺。這也還在下邊,無人來揭起裙兒觀看,還隱藏得過。第二件是耳上的環兒。此乃女子平常時所戴,愛輕巧的,也少不得戴對丁香兒,那極貧小戶人家,沒有金的銀的,就是銅錫的,也要買對兒戴著。今日玉郎扮做新人,滿頭珠翠,若耳上沒有環兒,可成模樣么?他左耳還有個環眼,乃是幼時恐防難養穿過的,那右眼卻沒眼兒,怎生戴得?孫寡婦左思右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你道是甚計策?他教養娘討個小小膏藥,貼在右耳。若問時,只說環眼生著疳瘡,戴不得環子,露出左耳上眼兒掩飾。打點停當,將珠姨藏過一間房里,專候迎親人來。
到了黃昏時候,只聽得鼓樂喧天,迎親轎子已到門首。張六嫂先入來,看見新人打扮得如天神一般,好不歡喜。眼前不見玉郎,問道:“小官人怎地不見?”孫寡婦道:“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睡在那里,起來不得。”那婆子不知就里,不來再問。孫寡婦將酒飯犒賞了來人,賓相念起詩賦,請新人上轎。玉郎兜上方巾,向母親作別。孫寡婦一路假哭,送出門來。上了轎子,教養娘跟著,隨身只有一只皮箱,更無一毫妝奩。孫寡婦又叮囑張六嫂道:“與你說過,三朝就要送回的,不要失信!”張六嫂連聲答應道:“這個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