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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王漁翁舍鏡崇三寶 白水僧盜物喪雙生(1)

  • 二刻拍案驚奇
  • (明)凌濛初
  • 4969字
  • 2015-10-08 15:23:35

詩云:

資財自有分定,貪謀枉費躊躇。假使取非其物,定為神鬼揶揄。

話說宋時淳熙年間,臨安府市民沈一,以賣酒營生。家居官巷口,開著一個大酒坊。又見西湖上生意好,在錢塘門外豐樓(樂)買了一所庫房,開著一個大酒店。樓上臨湖玩景,游客往來不絕。沈一日里在店里監著酒工賣酒,傍晚方回家去。日逐營營,算計利息,好不興頭。

一日,正值春盡夏初,店里吃酒的甚多,到晚未歇,收拾不及。不回家去,就在店里宿了。將及二鼓時分,忽地湖中有一大船,泊將攏岸。鼓吹喧闐,絲管交沸。有五個貴公子,各戴花帽,錦袍玉帶,挾同姬妾十數輩,徑到樓下。喚酒工過來,問道:“店主人何在?”酒工道:“主人沈一,今日不回家去,正在此間。”五客多喜道:“主人在此更好,快請相見。”沈一出來見過了。五客道:“有好酒只管拿出來,我們不虧你。”沈一道:“小店酒頗有,但憑開量洪飲。請到樓上去坐。”五客擁了歌童舞女,一齊登樓,暢飲更余。店中百來壇酒,吃個罄盡。算還酒錢,多是雪花白銀。

沈一是個乖覺的人,見了光景,想道:“世間那有一樣打扮的五個貴人?況他容止飄然,多有仙氣。只這用了無數的酒,決不是凡人了。必是五通神道無疑。既到我店,不可錯過了。”一點貪心忍不住,向前跪拜道:“小人一生辛苦經紀,趕趁些微末利錢,只夠度日。不道十二分天幸,得遇尊神,真是夙世前緣,有此遭際。愿求賜一場小富貴。”五客多笑道:“要與你些富貴也不難,只是你所求何等事?”沈一叩頭道:“小人市井小輩,別不指望,只求多賜些金銀便了。”五客多笑著點頭道:“使得,使得。”即叫一個黃巾力士聽使用。力士向前聲喏。五客內中一個為首的喚到近身,附耳低言,不知吩咐了些什么,領命去了。

須臾回復,背上負一大布囊來,擲于地。五客教沈一來,與他道:“此一囊金銀器皿,盡以賞汝。然須到家始看,此處不可泄露。”沈一伸手去隔囊捏一捏,捏得囊里塊塊累累,其聲鏗鏘,大喜過望,叩頭稱謝不止。俄頃雞鳴,五客率領姬妾上馬,籠燭夾道,其去如飛。沈一心里快活,不去再睡,要馱回到家開看。慮恐入城之際,囊里狼犺被城門上盤詰。拿一個大錘,隔囊錘擊,再加蹴踏匾了,使不聞聲。然后背在肩上,急到家里。妻子還在床上睡著未起。

沈一連聲喊道:“快起來!快起來!我得一主橫財在這里了。尋秤來與我秤秤看。”妻子道:“什么橫財?昨夜家中柜里頭異常響聲,疑心有賊。只得起來照看,不見什么。為此一夜睡不著,至今未起。你且先去看看柜里著,再來尋秤不遲。”沈一走去取了鑰匙,開柜一看,那里頭空空的了。原來沈一城內、城外兩處酒坊,所用銅錫器皿家伙,與妻子金銀首飾,但是值錢的,多收拾在柜內,而今一件也不見了。驚異道:“奇怪!若是賊偷了去,為何鎖都不開的?”

妻子見說柜里空了,大哭起來道:“罷了!罷了!一生辛苦,多沒有了!”沈一道:“不妨。且將神道昨夜所賜來看看,盡夠受用哩。”慌忙打開布袋來看時,沈一驚得呆了。說也好笑,一件件拿出來看,多是自家柜里東西。只可惜被夜來那一頓錘踏,多弄得歪的歪,匾的匾,不成一件家伙了。沈一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被這伙潑毛神作弄了。”妻子問其緣故。乃說:“昨夜遇著五通神道,求他賞賜金銀,他與我這一布囊。誰知多是自家屋里東西,叫個小鬼來搬去的。”妻子道:“為何多打壞了?”沈一道:“這卻是我怕東西狼犺,撞著城門上盤詰,故此多敲打實落了。那知有這樣,自家害著自家了。”

沈一夫妻多氣得不耐煩,重新喚了匠人,逐件置造過,反費了好些工食。不指望橫財,倒折了本。傳聞開去,做了笑話。沈一好些時不敢出來見人。只因一念貪癡,妄想非分之得,故受神道侮弄如此。可見世上不是自家東西,不要欺心貪他的。

小子說一個欺心貪別人東西,不得受用,反受顯報的一段話,與看官聽一聽。冷一冷這些欺心要人的肚腸。有詩為證:

異寶歸人定夙緣,豈容旁睨得垂涎?試看欺隱皆成禍,始信冥冥自有權。

話說宋朝隆興年間,蜀中嘉州地方,有一個漁翁,姓王,名甲。家住岷江之旁,世代以捕魚為業。每日與同妻子棹著小舟,往來江上,撒網施罟。一日所得,恰好供給一家。這個漁翁,雖然行業落在這里頭了,卻一心好善敬佛。每將魚蝦市上去賣,若夠了一日食用,便肯將來布施與乞丐。或是寺院里打齋化飯,禪堂中募化腐菜,他不拘一文二文,常自喜舍不吝。他妻子見慣了的,況是女流,愈加信佛,也自與他一心一意。雖是生意淺薄,不多大事,沒有一日不舍兩文的。

一日正在江中棹舟,忽然看見水底一物,蕩漾不定,恰像是個日頭的影一般,火采閃爍,射人眼目。王甲對妻子道:“你看見么?此下必有奇異,我和你設法取它起來,看是何物。”遂教妻子理網,搜的一聲撒將下去。不多時,掉轉船頭,牽將起來。看那網中光亮異常,笑道:“是什么好物事呀?”取上手看,卻原來是面古鏡。周圍有八寸大小,雕鏤著龍鳳之文,又有篆書許多字,字形像符一般樣,識不出的。王甲與妻子看了道:“聞得古鏡值錢。這個鏡雖不知值多少,必然也是件好東西。我和你且拿到家里藏好。看有識者,才取出來與他看看,不要等閑褻瀆了。”

看官聽說:原來這鏡果是有來歷之物。乃是軒轅黃帝所造,采著日精月華,按著奇門遁甲,揀取年月日時,下爐開鑄。上有金章寶篆,多是秘笈靈符。但此鏡所在之處,金銀財寶多來聚會,名為聚寶之鏡。只為王甲夫妻好善,也是夙世前緣,合該興旺,故此物出現,卻得取了回家。自得此鏡之后,財物不求而至。在家里掃地也掃出金屑來,墾田也墾出銀窖來,船上去撒網也牽起珍寶來,剖蚌也剖出明珠來。

一日在江邊捕魚,只見灘上有兩件小白東西,趕來趕去。盤旋數番,急跳上岸。將衣襟兜住,卻似蓮子大兩塊小石子。生得明凈瑩潔,光彩射人,甚是可愛。藏在袖里,帶回家來,放在匣中。是夜即夢見兩個白衣美女,自言是姊妹二人,特來隨侍。醒來想道:“必是二石子的精靈。可見是寶貝了。”把來包好,結在衣帶上。

隔得幾日,有一個波斯胡人特來尋問。見了王甲道:“君身上有寶物,愿求一看。”王甲推道:“沒甚寶物。”胡人道:“我遠望寶氣在江邊。跟尋到此,知在君家。及見君走出,寶氣卻在身上。千萬求看一看,不必瞞我。”王甲曉得是個識寶的,身上取出與他看。胡人看了,嘖嘖道:“有緣得遇此寶。況是一雙,尤為難得。不知可肯賣否?”王甲道:“我要它無用,得價也就賣了。”胡人見說肯賣,不勝之喜,道:“此寶本沒有定價。今我行囊止有三萬緡,盡數與君,買了去罷。”王甲道:“吾無心得來,不識何物。價錢既不輕了,不敢論量。只求指明,要此物何用。”胡人道:“此名澄水石,放在水中,隨你濁水皆清。帶此泛海,即海水皆同湖水,淡而可食。”王甲道:“只如此,怎就值得許多?”胡人道:“吾本國有寶池,內多奇寶。只是淤泥濁水,水中有毒。人下去的,起來無不即死。所以要取寶的,必用重價募著舍性命的下水。那人死了,還要養贍他一家。如今有了此石,只須帶在身邊,水多澄清,如同凡水。任從取寶,總無妨了。豈不值錢?”王甲道:“這等,只買一顆去夠了,何必兩顆多要?便等我留下一顆也好。”胡人道:“有個緣故。此寶形雖兩顆,氣實相聯。彼此相逐,才是活物,可以長久。若拆開兩處,用不多時,就枯槁無用。所以分不得的。”

王甲想胡人識貨,就取出前日的古鏡出來,求他賞識。胡人見了,合掌頂禮道:“此非凡間之寶,其妙無量,連咱也不能盡知其用。必是世間大有福的人,方得有此。咱就有錢,也不敢買。只買此二寶去也夠了。此鏡好好藏著,不可輕覷了他。”王甲依言,把鏡來藏好。遂與胡人成了交易,果將三萬緡買了二白石去。

王甲一時富足起來,然還未舍漁船生活。一日天晚,遇著風雨,棹船歸家。望見江南火把明亮,有人喚船求渡,其聲甚急。王甲料此時沒有別舟,若不得渡,這些人須吃了苦。急急冒著風,棹過去載他。原來是兩個道士,一個穿黃衣,一個穿白衣。下在船里了,搖過對岸。道士對王甲道:“如今夜黑雨大,沒處投宿。得到宅上權歇一宵,實為萬幸。”王甲是個行善的人,便道:“家里雖蝸窄,尚有草榻可以安寢,師父們不妨下顧的。”遂把船拴好,同了兩道士到家里來。吩咐妻子安排齋飯。兩道士苦辭道:“不必賜飧,只求一宿。”果然茶水多不吃,徑到一張竹床上,一鋪睡了。

王甲夫妻夜里睡覺,只聽得竹床栗喇有聲,撲的一響,像似甚重物跌下地來的光景。王甲夫妻猜道:“莫不是客人跌下床來?然是人跌,沒有得這樣響聲。”王甲疑心,暗里走出來。聽兩道士宿處,寂然沒一些聲息,愈加奇怪。走轉房里,尋出火種,點起個燈來。出外一照,叫聲:“啊也!”原來竹床壓破,兩道士俱落在床底下,直挺挺的眠著。伸手去一摸,嚇得舌頭伸了出去,半個時辰縮不進來。你道怎么?但見這兩個道士:

冰一般冷,石一樣堅。儼焉兩個皮囊,塊然一雙寶體。黃黃白白,世間無此不成人;重重癡癡,路上非斯難算客。

王甲叫妻子起來道:“說也稀罕。兩個客人,不是生人,多變得硬硬的了。”妻子道:“變了何物?”王甲道:“火光之下,看不明白。不知是銅是錫,是金是銀。直待天明,才知分曉。”妻子道:“這等會作怪通靈的,料不是銅錫東西。”王甲道:“也是。”

漸漸天明,仔細一看,果然那穿黃的是個金人,那穿白的是一個銀人,約重有千百來斤。王甲夫妻驚喜非常,道此是天賜,只恐這等會變化的,必要走了那里去。急急去買了一二十簍山炭,歸家熾煽起來,把來銷熔了。但見黃的是精金,白的是紋銀。王甲前此日逐有意外之得,已是漸饒。又賣了二石子,得了一大主錢。今又有了這許多金銀,一發瓶滿甕滿,幾間破屋沒放處了。

王甲夫妻是本分的人,雖然有了許多東西,也不想去起造房屋,也不想去置買田產,但把漁家之事擱起,不去弄了,只是安守過日。尚且無時無刻沒有橫財到手,又不消去做得生意。兩年之間,富得當不得。卻只是夫妻兩口,要這些家私竟沒用處,自己反覺多得不耐煩起來。心里有些惶懼不安,與妻子商量道:“我家自從祖上到今,只是以漁釣為生計。一日所得,極多有了百錢,再沒去處了。今我每自得了這寶鏡,動不動上千上萬,不消經求,憑空飛到,夢里也是不打點的。我們且自思量著:我與你本是何等之人,驟然有這等非常富貴,只恐怕天理不容。況我們粗衣淡飯,便自過日,要這許多來何用?今若留著這寶鏡在家,只有得增添起來。我想天地之寶,不該久留在身邊,自取罪業。不如拿到峨眉山白水禪院,舍在圣像上,做了圓光,永做了佛家供養。也盡了我們一片心,也結了我們一個緣,豈不為美?”妻子道:“這是佛天面上好看的事。況我們知時識務,正該如此。”

于是兩個志志誠誠,吃了十來日齋。同到寺里,獻此寶鏡。寺里住持僧法輪問知來意,不勝贊嘆道:“此乃檀越大福田事。”王甲央他寫成意旨,就使邀集合寺僧眾,做一個三日夜的道場。辦齋糧,施襯錢,費過了數十兩銀錢。道場已畢,王甲即將寶鏡交付住持法輪,作別而歸。法輪久已知得王甲家里此鏡聚寶,乃謙詞推托道:“這件物事,天下至寶,神明所惜。檀越肯將來施作佛供,自是檀越結緣,吾僧家何敢與其事?檀越自奉著,置在三寶之前,頂禮而去就是了。貧僧不去沾手。”王甲夫妻依言,親自把寶鏡安放佛頂后面停當,拜了四拜。別了法輪,自回去了。

誰知這個法輪,是個奸狡有余的僧人。明知這鏡是至寶,王甲巨富皆因于此。見說肯舍在佛寺,已有心貪他的了。又恐怕日后反悔,原來取去,所以故意說個不敢沾手,他日好賴。王甲去后,就取將下來。密喚一個絕巧的鑄鏡匠人,照著形模,另鑄起一面來。鑄成,與這面寶鏡分毫無異,隨你識貨的人也分別不出的。法輪重謝了匠人,教他謹言。隨將新鑄之鏡,裝在佛座,將真的換去藏好了。那法輪自得此鏡之后,金銀財物,不求自至,悉如王甲這兩年的光景。以致衣缽充牣,買祠部度牒度的童奴,多至三百余人。寺剎興旺,富不可言。

王甲回去,卻便一日衰敗一日起來。原來人家要窮,是不打緊的。不消得盜劫火燒,只消有出無進,七顛八倒,做事不著,算計不就,不知不覺的漸漸消耗了。況且王甲起初財物原是來得容易的,慷慨用費,不在心上。好似沒底的吊桶一般,只管漏了出去。不想寶鏡不在手里,更沒有得來路,一用一空。只夠有兩年光景,把一個大財主仍舊弄做個漁翁身分,一些也沒有了。俗語說得好:

寧可無了有,不可有了無。

王甲潑天家事,弄得精光,思量道:“我當初本是窮人,只為得了寶鏡,以致日遇橫財,如此富厚。若是好端端放在家中,自然日長夜大,那里得個窮來?無福消受,卻沒要緊的舍在白水寺中了。而今這寺里好生興旺,卻教我仍受貧窮,這是那里說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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