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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行孝子到底不簡尸 殉節婦留待雙出柩(1)

  • 二刻拍案驚奇
  • (明)凌濛初
  • 3743字
  • 2015-10-08 15:23:35

詩云:

削骨蒸肌豈忍言?世人借口欲伸冤。典刑未正先殘酷,法吏當知善用權。

話說戮尸棄骨,古之極刑。今法被人毆死者,必要簡尸。簡得致命傷痕,方準抵償,問入死罪,可無冤枉。本為良法。自古道:“法立弊生。”只因有此一簡,便有許多奸巧做出來。那把人命圖賴人的,不到得就要這個人償命,只此一簡,已夠奈何著他了。你道為何?官府一準簡尸,地方上搭廠的就要搭廠錢,跟官、門、皂、轎夫、吹手多要酒飯錢,仵作人要開手錢、洗手錢,至于官面前桌上要燒香錢,朱墨錢、筆硯錢,氈條坐褥俱被告人所備,還有不肖佐貳要擺案酒,要折盤盞,各項名色甚多,不可盡述。就簡得雪白無傷,這人家已去了七八了。就問得原告招誣,何益于事?所以奸徒與人有仇,便思將人命為奇貨。官府動筆判個“簡”字,何等容易,道人命事應得的,豈知有此等害人不小的事?除非真正人命,果有重傷簡得出來,正人罪名,方是正條。然刮骨蒸尸,千零百碎,與死的人計較,也是不忍見的。律上所以有“不愿者聽”及“許尸親告遞免簡”之例,正是圣主曲體人情處。豈知世上慘刻的官,要見自己風力,或是私心嗔恨被告,不肯聽尸親免簡,定要劣撅做去。以致開久殮之棺,掘久埋之骨。隨你傷人子之心,墮旁觀之淚,他只是硬著肚腸不管。原告不執命,就坐他受賄;親友勸息,就誣他私和。一味蠻刑,打成獄案。自道是與死者伸冤,不知死者慘酷已極了。這多是絕子絕孫的勾當。

閩中有一人,名曰陳福生,與富人洪大壽家傭工。偶因口語不遜,被洪大壽痛打一頓。那福生才吃得飯過,氣郁在胸,得了中懣之癥。看看待死。臨死對妻子道:“我被洪家長痛打,致恨而死。但彼是富人,料搬他不倒。莫要聽了人教唆,賴他人命,致將我尸首簡驗,粉骨碎身。只略與他說說。他怕人命纏累,必然周給后事,供養得你每終身,便是便益了。”妻子聽言,死后果去見那家長,但道:“因被責罰之后,得病不痊,今已身死。惟家長可憐孤寡,做個主張。”洪大壽見因打致死,心里虛怯的。見他說得揣己,巴不得他沒有說話,給與銀兩,厚加殯殮,又許了時常周濟他母子,已此無說了。

陳福生有個族人陳三,混名陳喇虎,是個不本分、好有事的。見洪大壽是有想頭的人家,況福生被打而死,不為無因,就來攛掇陳福生的妻子,教他告狀執命。妻子道:“福生的死,固然受了財主些氣,也是年該命限。況且死后他一味好意,殯殮有禮,我們翻臉子不轉,只自家認了悔氣罷。”喇虎道:“你每不知事體。這出銀殯殮,正好做告狀張本。這樣富家,一條人命,好歹也起發他幾百兩生意,如何便是這樣住了?”妻子道:“貧莫與富斗。打起官司來,我們先要銀子下本錢,那里去討?不如做個好人住手。他財主每或者還有不虧我處。”

陳喇虎見說他不動,自到洪家去嚇詐道:“我是陳福生族長。福生被你家打死了,你家私買下了他妻子,便打點把一場人命糊涂了。你們須要我口凈,也得大家吃塊肉兒。不然,明有王法,不到得被你躲過了。”洪家自恃福生妻子已無說話,天大事已定,旁邊人閑言閑語不必怕他。不教人來兜攬,任他放屁喇撒一出,沒興自去。

喇虎見無動靜,老大沒趣,放他不下。思量道:“若要告他人命,須得是他親人。他妻子是扶不起的了。若是自己出名,告他不得。我而今只把私和人命,首他一狀,連尸親也告在里頭,須教他開不得口。”登時寫下一狀,往府里首了。府里見是人命,發下理刑館。

那理刑推官最是心性慘刻的,喜的是簡尸,好的是入罪,是個拆人家的祖師。見人命狀到手,訪得洪家巨富,就想在這樁事上顯出自己風力來。連忙出牌拘人,吊尸簡驗。陳家妻子實是怕事,與人商量道:“遞了免簡,就好住得。”急寫狀去遞。推官道:“分明是私下買和的情了。”不肯準狀。洪家央了分上去說:“尸親不愿,可以免簡。”推官一發怒將起來道:“有了銀子,王法多行不去了!”反將陳家妻子拶出,定要簡尸。沒奈何,只得抬出棺木,解到尸場。聚齊了一干人眾,如法蒸簡。

仵作人曉得官府心里要報重的,敢不奉承?把紅的說紫,青的說黑,報了致命傷兩三處。推官大喜,道是拿得倒一個富人,不肯假借,我聲名就重了。立要問他抵命。怎當得將律例一查,家長毆死雇工人,只斷得埋葬,問得徒贖,并無抵償之條。只落得洪家費掉了些銀子,陳家也不得安寧,陳福生殮好入棺了,又狼狼藉藉這一番,大家多事。陳喇虎也不見沾了什么實滋味,推官也不見增了什么好名頭,枉做了難人。一場人命結過了,洪家道陳氏母子到底不做對頭,心里感激,每每看管他二人,不致貧乏。

陳喇虎指望個小富貴,竟落了空,心里常懷怏怏。一日在外酒醉,晚了回家,忽然路上與陳福生相遇。福生埋怨道:“我好好的安置在棺內,為你妄想嚇詐別人,致得我尸骸零落,魂魄不安。我怎肯干休?你還我債去!”將陳喇虎按倒在地,滿身把泥來搓擦。陳喇虎掙扎不得。直等后邊人走來,陳福生放手而去。喇虎悶倒在地,后邊人認得他的,扶了回家。家里道是酒醉,不以為意。不想自此之后,喇虎渾身生起癩來,起床不得。要出門來扛幫教唆,做些憊懶的事,再不能夠了。淹纏半載,不能支持。到臨死才對家人說著:“路上遇陳福生,嫌我出首,簡了他尸,以此報我。我不得活了。”說罷就死。死后家人信了人言,道癩疾要傳染親人,急忙抬出,埋于淺土。被狗子乘熱拖將出來,吃了一半。此乃陳喇虎作惡之報。

卻是陳福生不與打他的洪大壽為仇,反來報替他執命的族人,可見簡尸一事,原非死的所愿。做官的人要曉得,若非萬不得已,何苦做那極慘的勾當?倘若尸親苦求免簡,也該依他為是。至于假人命,一發不必說。必待審得人命逼真,然后行簡定罪。只一先后之著,也保全得人家多了。而今說一個情愿自死,不肯簡父尸的孝子,與看官每聽一聽。

父仇不報忍模糊,自有雄心托湛盧。梟獍一誅身已絕,法官還用簡尸無?

話說國朝萬歷年間,浙江金華府武義縣有一個人,姓王,名良,是個儒家出身。有個族侄王俊,家道富厚,氣岸凌人。專一放債取利,行兇剝民。就是族中支派,不論親疏,但與他財利交關,錙銖必較,一些面情也沒有的。王良不合曾借了他本銀二兩,每年將束修上利。積了四五年,還過他有兩倍了。王良意思,道自家屋里,還到此地,可以相讓;此后利錢,便不上緊了些。王俊是放債人心性,那管你是叔父?道逐年還煞只是利銀,本錢原根不動,利錢還須照常,豈算還過多寡?一日在一族長處會席,兩下各持一說,爭論起來。王俊有了酒意,做出財主的樣式,支手舞腳的發揮。王良氣不平,又自恃尊輩,喝道:“你如此氣質,敢待打我么?”王俊道:“便打了,只是財主打了欠債的。”趁著酒性,那管尊卑,撲的一掌打過去。王良不提防的,一交跌倒。王俊索性趕上,拳頭腳尖一齊來。族長道:“使不得!使不得!”忙來勸時,已打得不亦樂乎了。

大凡酒德不好的人,酒性發了,也不認得什么人,也不記得什么事,但只是使他酒風,狠戾暴怒罷了,不管別人當不起的。當下一個族侄把個叔子打得七損八傷。族長勸不住,猛力解開,教人負了王良家去。王俊沒個頭主,沒些意思,耀武揚威,一路吆吆喝喝,也走去了。

詎知王良打得傷重,次日身危。王良之子王世名,也是個讀書人。父親將死之時,喚過吩咐道:“我為族子王俊毆死,此仇不可忘。”王世名痛哭道:“此不共戴天之仇,兒誓不與俱生人世。”王良點頭而絕。王世名拊膺號慟,即具狀到縣間,告為立殺父命事,將族長告做見人。縣間準行,隨出牌吊尸到官,伺候相簡。

王俊自知此事決裂,到不得官,苦央族長處息:任憑要銀多少,總不計論;處得停妥,族長分外酬謝,自不必說。族長見有些油水,來勸王世名罷訟道:“父親既死,不可復生。他家有的是財物,怎與他爭得過?要他償命,必要簡尸。他使用了仵作,將傷報輕了,命未必得償,尸骸先吃這番狼籍,大不是算。依我說,乘他懼怕成訟之時,多要了他些,落得做了人家。大家保全得無事,未為非策。”王世名自想了一回道:“若是執命,無有不簡尸之理。不論世情敵他不過,縱是償得命來,傷殘父骨,我心何忍?只存著報仇在心,拼得性命,那處不著了手?何必當官,拘著理法,先將父尸經這番慘酷?又三推六問,幾年月日才正得典刑?不如目今權依了他們處法,詐癡佯呆,住了官司。且保全了父骨,別圖再報。”回復族長道:“父親委是冤死,但我貧家,不能與做頭敵,只憑尊長所命罷了。”

族長大喜,去對王俊說了。主張將王俊膏腴田三十畝,與王世名為殯葬父親、養膳老母之費。王世名同母當官遞個免簡,族長隨遞個息詞,永無翻悔,王世名一一依聽了。來對母親說道:“兒非見利忘仇。若非如此,父骨不保。兒所以權聽其處分,使彼絕無疑心也。”世名之母,婦女見識,是做人家念頭重的。見得了這些肥田,可以受享,也自甘心罷了。

世名把這三十畝田所收花利,每歲藏貯封識,分毫不動。外邊人不曉得備細,也有議論他得了田業、息了父命的,世名也不與人辨明。王俊懷著鬼胎,倒時常以禮來問候叔母。世名雖不受他禮物,卻也像毫無嫌隙的,照常往來。有時撞著杯酒相會,笑語酬酢,略無介意。眾人又多有笑他忘了父仇的。事已漸冷,徑沒人提起了。怎知世名日夜提心吊膽,時刻不忘。悄地鑄一利劍,鏤下兩個篆字,名曰:“報仇”。出入必佩。請一個傳真的,繪畫父像,掛在齋中,就把自己之形,也圖在上面,寫他持劍侍立父側。有人問道:“為何畫作此形?”世名答道:“古人出必佩劍,故慕其風。別無他意。”有詩為證:

戴天不共敢忘仇?畫筆常將心事留。說與旁人渾不解,腰間寶劍自颼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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