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從小惡逆,生身父母也再不來觸犯他的。當下逆性一起,道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一不做二不休,挨到更余,營中人及眾囚徒都睡著了,悄地蹩到內宅后邊,爬過墻去,輕輕地撥了后邊的門閂,藏過一邊。那星光之下照見墻亙內東邊有個馬廄,西邊小小一間屋,看時,乃是個坑廁。王慶掇那馬廄里一扇木柵,豎在二重門的墻邊,從木柵爬上墻去,從墻上抽起木柵,豎在里面,輕輕溜將下去。先拔了二重門栓,藏過大柵,里面又是墻亙。只聽得里邊笑語喧嘩。王慶踅到墻邊,伏著側耳細聽,認得張世開的聲音,一個婦人聲音,又是一個男子聲音,卻在那里喝茶閑話。王慶竊聽多時,忽聽得張世開說道:“舅子,那廝明日來回話,那條性命,只在棒下。”又聽得那個男子說道:“我算那廝身邊東西,也七八分了。姐夫須決意與我下手,出這口鳥氣!”張世開答道:“只在明后日叫你快活罷了!”那婦人道:“也夠了,你們只索罷休!”那男子道:“姐姐說哪里話?你莫管!”王慶在外邊聽他們三個一遞一句,說得明白,心里大怒,把一把無名業火,高舉三千丈,按耐不住,恨不得有金鋼般神力,推倒那粉墻,搶進去殺了那廝們。
只聽得張世開叫道:“小廝,點燈照我后面去登東側。”王慶聽了這句,連忙擎出那把解腕尖刀,將身一堆兒蹲在那株梅樹后,只聽得呀的一聲,那里面兩扇門兒開了。王慶在黑地里觀看,卻是日逐透遞消息的那個小廝,提個行燈,后面張世開擺將出來。不知暗地里有人,望著前,只顧走,到了那二重門邊,罵道:“那些奴才們,一個也不小心,如何這早晚不將栓兒栓上?”那小廝開了門,照張世開方才出得二重門,王慶悄悄的挨將上來。張世開聽得后面腳步響,回轉頭來,只見王慶右手擎刀,左手叉開五指,搶上前來。張世開把那心肝五臟,都提在九霄云外,叫聲道:“有賊!”說時遲那時快,被王慶早落一刀,把張世開齊耳根連脖子砍著,撲地便倒。那小廝平日雖與王慶廝熟,今日見王慶拿了明晃晃的一把刀,在那里行兇,怎得不怕?卻待要走,兩只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里又似啞了似的,喊不出來,端過的是驚得呆了。張世開正在掙命,王慶趕上,照后心又刺一刀,結果了性命。龐元正在姐姐房中酒,聽得外面隱隱的聲喚,點燈不迭,急跑出來看視。
王慶見里面有人出來,把那提燈的小廝只一腳,那小廝連身帶燈跌去,燈火也滅了。龐元只道張世開打小廝,他便叫道:“姐夫,如何打那小廝?”卻待上前來勸,被王慶飛搶上前,暗地里望著龐元一刀刺去,正中脅肋;龐元殺豬也似喊了一聲,顛翻在地。王慶揪住了頭發,一刀割下頭來。龐氏聽得外面喊聲兇險,急叫丫鬟點燈,一同出來照看。王慶看見龐氏出來,也要上前來殺。你道有恁般怪事!說也不信。王慶那時轉眼間,便見龐氏背后有十數個親隨伴當,都執器械,趕喊出來。
王慶慌了手腳,搶出外去,開了后門,越過營中后墻,脫下血污衣服,揩凈解手刀,藏在身邊。聽得更鼓,已是三更,王慶乘那街坊人靜,踅到城邊。那陜州是座土城,城垣不甚高,濠塹不甚深,當夜被王慶越城去了。
且不說王慶越城,再說張世開的妾龐氏,只同得兩個丫鬟,點燈出來照看,原無甚么伴當同她出來。她先看見了兄弟龐元血淥淥的頭在一邊,體在一邊,唬得龐氏與丫鬟都面面覷,正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半晌價說不出話。當下龐氏三個,連跌帶滾,戰戰兢兢的跑進去,聲張起來,叫起里面親隨,外面當值的軍牢,打著火把,執著器械,都到后面照看。只見二重門外,又殺死張管營,那小廝跌倒在地,尚在掙命,口中吐血,眼見得不能夠活了。眾人見后門開了,都道是賊在后面來的,一擁到門外照看,火光下照見兩疋彩緞,拋在地下,眾人齊聲道是王慶。連忙查點各囚徒,只有王慶不在。
當下鬧動了一營,及左右前后鄰舍眾人,在營后墻外,照著血污衣服,細細簡認,件件都是王慶的。眾人都商議,趁著未開城門,去報知州尹,急差人搜捉。此時已是五更時分了。州尹聞報大驚,火速差縣尉簡驗殺死人數,及行兇人出沒去處;一面差人教將陜州四門閉緊,點起軍兵,并緝捕人員,城中坊廂里正,逐一排門搜捉兇人王慶。
閉門鬧了兩日,家至戶到,逐一挨查,并無影跡。州尹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方各處鄉保都村,排家搜捉,緝捕兇首。寫了王慶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一千貫信賞錢。如有人知得王慶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食宿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縣,一同緝捕。
且說王慶當夜越出陜州城,抓扎起衣服,從城濠淺處,去過對岸,心中思想道:“雖是逃脫了性命,卻往那里去躲避好?”此時是仲冬將近,葉落草枯,星光下看得出路徑。王慶當夜轉過了三四條小路,方有條大路。急急忙忙的奔走,到紅日東升,約行了六七十里,卻是望著南方行走,望見前有人家稠密去處。王慶思想身邊尚有一貫錢,且到那里買些酒食吃了,再算計投那里去。不多時,走到市里,天氣尚早,酒肉店尚未開哩。只有朝東一家屋檐下,掛個安歇客商的破燈籠兒,是那家昨晚不曾收得,門兒兀是半開半掩。
王慶上前,呀的一聲推進門去,只見一個人兀自未梳洗,從里面走將出來。王慶看時,認得這個乃是母姨表兄院長范全。他從小隨父親在房州經紀得利,因此就充做本州兩院押牢節級。今春三月中,到東京公干,也在家住過幾日。當下王慶叫道:“哥哥別來無恙!”范全也道:“是像王慶兄弟。”見他這般模樣,臉上又刺了兩行金印,正在疑慮,未及回答。
那邊王慶見左右無人,托地跪下道:“哥哥救兄弟則個!”范全慌忙扶起道:“你果是王慶兄弟么?”王慶搖手道:“禁聲!”范全會意,一把挽住王慶袖子,扯他到客房中,卻好范全昨晚揀賃的獨宿房兒。范全悄地忙問:“兄弟何故如此模樣?”王慶附耳低言的,將那官司刺配陜州的事,述了一遍。次后說張世開報仇忒狠毒,昨夜已是如此如此。范全聽罷大驚,躊躇了一回,急急的梳洗吃飯,算還了房錢飯錢,商議教王慶只做軍牢跟隨的人,離了飯店,投奔房州來。
王慶于路上問范全為何到此,范全說道:“蒙本處州尹,差往陜州州尹處投遞書札,昨日方討得回書,隨即離了陜州,因天晚在此歇宿;卻不知兄弟正在陜州,又做出恁般的事來。”范全同了王慶,夜止曉行,潛逃到房州。過得兩日,陜州行文挨捕兇人王慶。范全捏了兩把汗,回家與王慶說知:“城中必不可安身。城外定山堡東,我有幾間草房,又有二十余畝田地,是前年買下的。如今發幾個莊客在那里耕種,兄弟到那里躲避幾日,卻再算計。”范全到黑夜里,引王慶出城,到定山堡東,草房內藏匿;卻把王慶改姓換名,叫做李德。
范全思想王慶臉上金印不穩;幸得昔年到建康,聞得“神醫”安道全的名,用厚幣交結他,學得個療金印的法兒,卻將毒藥與王慶點去了,后用好藥調治,起了紅疤,再將金玉細末,涂搽調治,二月有余,那疤痕也消磨了。
光陰荏苒,過了百余日,卻是宣和元年的仲春了。官府挨捕的事,已是虎頭蛇尾,前緊后慢。王慶臉上沒了金印,也漸漸的闖將出來,衣服鞋襪,都是范全周濟他。一日,王慶在草房內悶坐,忽聽得遠遠地有喧嘩聲。王慶便來問莊客,何處恁般熱鬧。莊客道:“李大官,不知這里西去一里有余,乃是定山堡內段家莊。段氏兄弟,向本州接得個粉頭,搭戲臺,說唱諸般品調。那粉頭是西京來新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賺得人山人海價看。大官人何不到那里覷一覷?”王慶聽了這話,那里耐得腳住?一逕來到定山堡。只因王慶走到這個所在,有分教:配軍村婦諧姻眷,地虎民殃毒一方。畢竟王慶到那里觀看,真個有粉頭說唱也不,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