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住!說書的,這話有些言過其實。安公子雖然生得尊貴,不曾見過外面這些下流事情,難道上路走了許多日子,今日才下店不成?不然,有個原故。他雖說走了幾站,那華奶公都是跟著他,破正站走,趕尖站住,尖站沒有個不冷清的,再說每到下店必是找個獨門獨院,即或在大面兒上,有那個撅老頭子,這些閑雜人也到不了跟前。如今短了這等一個人,安公子自然益發受累起來。這也算得“聞鼓鼙而思將士”了。
閑話休提。卻說安公子經了這番的糟擾,又是著急,又是生氣,又是害臊,又是傷心,只有盼望兩個騾夫早些找了褚一官來,自己好有個倚靠,有個商量。正在盼望,只聽得外面踏踏踏踏的一陣牲口蹄兒響,心里說是:“好了,騾夫回來了!”他可也沒算計算計,此地到二十八棵紅柳樹有多遠?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騾夫究竟是步行去的、騎了牲口去的?一概沒管。只聽得個牲口蹄兒響,便算定是騾夫回來了。忙忙的出了房門兒,站在臺階兒底下等著。
只聽得那牲口蹄兒的聲兒越走越近,一直的騎進穿堂門來,看了看,才知不是騾夫。只見一個人騎著匹烏云蓋雪的小黑驢兒,走到當院里,把扯手一攏,那牲口站住,他就棄鐙離鞍下來。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東,恰恰的合安公子打了一個照面,公子重新留神一看,原來是一個絕色的輕年女子。只見他生得兩條春山含翠的柳葉眉,一雙秋水無塵的杏子眼;鼻如懸膽,唇似丹朱;蓮臉生波,桃腮帶靨;耳邊廂帶著兩個硬紅墜子,越顯得紅白分明。正是不笑不說話,一笑兩酒窩兒。說甚么出水洛神,還疑作散花天女。只是他那艷如桃李之中,卻又凜如霜雪。對了光兒,好一似照著了那秦宮寶鏡一般,恍得人膽氣生寒,眼光不定。公子連忙退了兩步,扭轉身子要進房去,不覺得又回頭一看,見他頭上罩著一幅元青縐紗包頭,兩個角兒搭在耳邊,兩個角兒一直的蓋在腦后燕尾兒上;身穿一件搭腳面長的佛青粗布衫兒,一封書兒的袖子不卷,蓋著兩只手;腳下穿一雙二藍尖頭繡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
公子心里想道:“我從來怕見生眼的婦女,一見就不覺得臉紅。但是親友本家家里我也見過許多的少年閨秀,從不曾見這等一個天人相貌!作怪的是,他怎么這樣一副姿容弄成恁般一個打扮?不尷不尬,是個甚么原故呢?”一面想著,就轉身上了臺階兒,進了屋子,放下那半截藍布簾兒來,巴著簾縫兒望外又看。
只見那女子下了驢兒,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頭兒上,把手里的鞭子望鞍橋洞兒里一插。這個當兒,那跑堂兒的從外頭跑進來。就往西配房盡南頭正對著自己住的這間店房里讓。
又聽跑堂兒的接了牲口,隨即問了一聲說:“這牲口拉到槽上喂上罷?”那女子說:“不用,你就給我拴在這窗根兒底下。”
那跑堂的拴好了牲口,回身也一般的拿了臉水、茶壺、香火來,放在桌兒上。那女子說:“把茶留下,別的一概不用,要飯要水,聽我的信。我還等一個人。我不叫你,你不必來。”那跑堂兒的聽一句應一句的,回身向外邊去了。
跑堂兒的走后,那女子進房去,先將門上的布簾兒高高的吊起來,然后把那張柳木圈椅挪到當門,就在椅兒上坐定。
他也不茶不煙,一言不發,呆呆的只向對面安公子這間客房瞅著。安公子在簾縫兒邊被他看不過,自己倒躲開,在那把掌大的地下來回的走。走了一會,又到簾兒邊望望,見那女子還在那里目不轉睛的向這邊呆望。一連偷瞧了幾次,都是如此。安公子當下便有些狐疑起來,心里敁敠道:“這女子好生作怪!獨自一人,沒個男伴,沒些行李,進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單向了我這間屋子望著,是何原故?”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說:“是了,這一定就是我嬤嬤爹說的那個給強盜作眼線看道路的甚么婊子罷?他倘然要到我這屋里看起道兒來,那可怎么好呢?”想到這里,心里就像小鹿兒一般突突的亂跳。又想了想說:“等我把門關上,難道他還叫開門進來不成?”說著,趷跶的一聲把那扇單扇門關上。
誰知那門的插關兒掉了,門又走扇,才關好了,吱嘍嘍又開了;再去關時,從簾縫兒里見那女子對著這邊不住的冷笑。
公子說:“不好,他準是笑我呢。不要理他!只是這門關不住,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一眼看見那穿堂門的里邊東首,靠南墻放著碾糧食一個大石頭碌碡,心里說:“把這東西弄進來,頂住這門,就牢靠了。萬一褚一官今日不來,連夜間都可以放心。”一面想,一面要叫跑堂兒的。無奈自己說話向來是低聲靜氣慢條斯理的慣了,從不會直著脖子喊人。這里叫他,外邊斷聽不見。為了半晌難,仗著膽子,低了頭,掀開簾子,走到院子當中,對著穿堂門往外找那跑堂兒的。可巧,見他叼著一根小煙袋兒,交叉著手靠著窗臺兒在那里歇腿兒呢。
公子見了,鬧了個“點手換羅成”,朝他點了一點手兒。
那跑堂兒的瞧見,連忙的把煙袋桿望巴掌上一拍,磕去煙火,把煙袋掖在油裙里,走來問公子道:“要開壺啊,你老?”公子說:“不是,我要另煩你一件事。”跑堂兒的陪笑說道:“這是那兒的話,怎么‘煩’起來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啵。”
公子才要開口,未曾說話臉又紅了。跑堂兒的見這個樣子,說:“你老不用說了,我明白了。想來是將才串店的這幾個姑娘兒,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兩個。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說,別管是誰,咱們都彎轉的了來。你老要沒熟人,我數你老聽:咱們這兒頭把交椅,數東關里住的晚香玉,那是個尖兒。要講唱的好,叫小良人兒,你老白聽聽那個嗓子,真是掉在地下摔三截兒!還有個旗下金,北京城里下來的,開過大眼,講桌面兒上,那得讓他咧!還有個煙袋疙瘩兒,還是個雛兒呢。你老說,叫那一個罷?”
一套話,公子一字兒也不懂,聽去大約不是甚么正經話,便羞得他要不的,連忙皺著眉、垂著頭、搖著手說道:“你這話都不在筋節上。”跑堂兒的道:“我猜的不是,那么著,你老說啵。”公子這才斯斯文文的指著墻根底下那個石頭碌碡說道:“我煩你把這件東西給我拿到屋里去。”那跑堂兒的聽了一怔,把腦袋一歪,說道:“我的太爺,你老這可是攪我咧!跑堂兒的是說是勤行,講的是提茶壺、端油盤、抹桌子、扳板凳,人家掌柜的土木相連的東西,我可不敢動!再說,那東西少也有三百來斤,地下還埋著半截子,我就這么輕輕快快的給你老拿到屋里去了?我要拿得動那個,我也端頭號石頭考武舉去了,我還在這兒跑堂兒嗎?你老這是怎么說呢!”
正說話間,只見那女子叫了聲:“店里的,拿開水來。”那跑堂兒的答應了一聲,踅身就往外取壺去了,把個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里。直等他從屋里兌了開水出來,公子又叫他,說:“你別走,我同你商量。”那跑堂兒的說:“又是甚么?”
公子道:“你們店里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么?煩你叫他們給我拿進來,我給他幾個酒錢。”那跑堂兒的聽見錢了,提著壺站住,說道:“到不在錢不錢的,你老瞧,那家伙真有三百斤開外,怕未必弄得行啊!這么著啵,你老破多少錢啵?”公子說:“要幾百就給他幾百。”跑堂的搖頭說:“幾百不行,那得‘月干楮’。”說著,又伸了兩個指頭。
這句話公子可斷斷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聽書的也未必得明白,連我說書的也不得明白。說書的當日聽人演說《兒女英雄傳》這樁故事的時候,就考查過揚子《方言》那部書,那部書竟沒有載這句方言。后來遇見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請教,他才注疏出來,道是:“‘月’之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著二字也。‘干’之為言千,千之為之吊也。干者千之替語也,吊者千之通稱也。‘楮’之為言紙也。紙,錢也,即古之所為寓錢也;以寓錢喻制錢,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合而言之‘月干楮’者,兩吊錢也。不僅惟是,如‘流干楮’‘玉干楮’,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自從聽了這番妙解,說書的才得明白,如今公諸同好。
閑言少敘。那安公子問了半天,跑堂兒的才說明是要兩吊錢。公子說:“就是兩吊,你叫他們快給我拿進來罷。”跑堂兒的擱下壺,叫了兩個更夫來。那倆更夫一個生的頂高細長,叫作“杉槁尖子張三”;一個生得壯大黑粗,叫作“壓油墩子李四”。跑堂兒的告訴他二人說:“來,把這家伙給這位客人挪進屋里去。”又悄說道:“喂,有四百錢的酒錢呢!”這李四本是個渾蟲,聽了這話,先走到石頭邊說:“這得先問他問。”上去向那石頭楞子上當的就是一腳,那石頭風絲兒也沒動。李四“噯喲”了一聲,先把腿蹲了。張三說:“你擱著啵!那非離了拿镢頭把根子搜出來,行得嗎?”說著,便去取镢頭。
李四說:“喂,你把咱們的繩杠也帶來,這得倆人抬呀!”
少時,繩杠镢頭來了。這一陣嚷嚷,院子里住店的、串店的,已經圍了一大圈子人了。安公子在一旁看著那兩個更夫脫衣裳,綰辮子,磨拳擦掌的,才要下镢頭。只見對門的那個女子抬身邁步,款款的走到跟前,問著兩個更夫說:“你們這是作甚么呀?”跑堂兒的接口說道:“這位客人要使喚這塊石頭,給他弄進去。你老躲遠著瞧,小心碰著!”那女子又說道:“弄這塊石頭何至于鬧的這等馬仰人翻的呀?”張三手里拿著镢頭,看了一眼,接口說:“怎么‘馬仰人翻’呢?瞧這家伙,不這么弄,問得動他嗎?打諒頑兒呢!”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塊石頭端相了端相,見有二尺多高,徑圓也不過一尺來往,約莫也有個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是一個碾糧食的碌碡。上面靠邊卻有個鑿通了的關眼兒,想是為拴拴牲口,再不插根桿兒,晾晾衣裳用的。他端相了一番,便向兩個更夫說道:“你們兩個閃開。”李四說:“閃開怎么著?讓你老先坐下歇歇兒?”那女子更不答言,他先挽了挽袖子,把那佛青粗布衫子的衿子往一旁一緬,兩只小腳兒往兩下里一分,拿著樁兒,挺著腰板兒,身北面南,用兩只手靠定了那石頭,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后攏了一攏,只見那石頭腳根上周圍的土兒就拱起來了;重新轉過身子去,身西面東,又一撼,就勢兒用右手輕輕的一撂,把那塊石頭就撂倒了。看的眾人齊打夯兒的喝彩,就中也有“嚄”的一聲的,也有“唶”的一聲的,都悄悄的說道:“這才是勁頭兒呢!”當下把個張三、李四嚇得目瞪口呆,不由的叫了一聲:“我的佛爺桌子!”他才覺得他方才那陣討人嫌,鬧的不夠味兒。那跑堂兒的一旁看了,也嚇得舌頭伸了出來,半日收不回去。
獨有安公子看著,心里反倒加上一層為難了。甚么原故呢?他心里的意思,本是怕那女子進這屋里來,才要關門;怕門關不牢,才要用石頭頂;及至搬這塊石頭,倒把他招了來了。這個當兒,要說我不用這塊石頭了,斷無此理;若說不用你給我搬,大約更不能行。況且這等一塊大石頭,兩個笨漢尚且弄他不轉,他輕輕松松的就把他撥弄躺下了,這個人的本領也就可想而知。這不是我自己引水入墻、開門揖盜么!
只急得他悔焰中燒,說不出口,在滿院子里干轉。這且不言。
且說那女子把那石頭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著一轉,找著那個關眼兒,伸進兩個指頭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頭碌碡單撒手兒提了起來,向著張三、李四說道:“你們兩個也別閑著,把這石頭上的土給我拂落凈了。”
兩個人屁滾尿流答應了一聲,連忙用手拂落了一陣,說:“得了。”那女子才回過頭來,滿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這石頭放在那里?”那安公子羞得面紅過耳,眼觀鼻、鼻觀心的答應了一聲,說:“有勞!就放在屋里罷。”那女子聽了,便一手提著石頭,款動一雙小腳兒,上了臺階兒,那只手撩起了布簾,跨進門去,輕輕的把那塊石頭放在屋里南墻根兒底下,回轉頭來,氣不喘,面不紅,心不跳。眾人伸頭探腦的向屋里看了,無不詫異。
不言看熱鬧的這些人三三兩兩、你一言我一語的猜疑講究。卻說安公子見那女子進了屋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門上的布簾兒掛起,自己倒閃在一旁,想著好讓他出來。誰想那女子放下石頭,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兒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了。安公子一見,心里說:“這可怎么好?怕他進來,他進來了;盼他出來,他索性坐下了!”
心里正在為難,只聽得那女子反客為主,讓著說道:“尊客,請屋里坐。”這公子欲待不進去,行李、銀子都在屋里,實在不放心;欲待進去,合他說些甚么?又怎生的打發他出去?俄延了半晌,忽然靈機一動,心中悟將過來:“這是我粗心大意!我若不進去,他怎得出來?我如今進去,只要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他難道還有甚么不走的道理不成?”這正是:
也知蘭蕙非凡草,怎奈當門礙著人。
要知安公子怎生開發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兩個騾夫回來到底怎生掇賺安公子,那安公子信也不信,從也不從,都在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