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張太太也下了車,因腳壓麻了,站了會子才一同進來。安太太合媳婦也接出來。姑娘正在見著,又見一群穿孝的男女迎接,內中除了宋官兒一個,余者多不認識。姑娘同著眾人進了棚,從月臺西首繞上去,見迎門安著供桌,門上掛著云幔,早有一口靈偏東些停在那里。姑娘此時一則乍到故土,所見的都合外省那怯排場兒兩樣;再也是拘于禮法,謹飭過去了不免矜持,他一時矇住了,想不到便是父親的靈位。將要問說:“怎么母親的靈倒先到了?”不曾問得出口,安老爺站在旁邊說道:“姑娘,你尊翁的靈在此,還不下拜!”一句話提醒了姑娘,那里還顧得及行禮,撲上前去便放聲大哭,大家從旁勸了良久,才得勸住,還是抽噎不止。隨即細看了看那口材,一重重漆的十分嚴密,光可鑒人,自是放心。想起安老爺這等辦得周到,卻又添了一層過意不去。
大家歇了沒多時,早見隨緣兒跑在頭里來,說道:“快了!”
安老爺便接了出去。姑娘跪在東間朝外望著,但見一對對儀仗,一雙雙鼓手,進門都排列兩邊。少時鴉雀無聲,只聽得一雙響尺,當!當!打得迸脆,引了他母親那口靈進來。安公子穿了一身孝緊跟在靈前,雖然抵不得一個孝子,卻也頗像半個孝子。立時安好了位,大家無非是祭奠進禮,姑娘無非是痛切含悲,不必再贅。
諸事已畢,姑娘站起身來,便向安老爺、安太太道:“我何玉鳳不想我父母竟有今日,更不想我自己仍返故鄉。這都是伯父、伯母的成全,侄女兒除磕頭之外再無一字可說了。只是伯父母辦得未免過費,如今斷不可過于耽延,或三日,或五日,便求伯父想著我青云山莊的那三句話,將我父母早些入土,我也得早一日去了我的事,免得伯父母再為我勞神費力。”因又望著舅太太道:“我這娘路上已許下在廟里長遠伴我,伯父母更可放心,倘蒙伯父始終成全,我何玉鳳縱然今世不能報你的恩情,來世定來作你的兒女!”說著,便拜了下去。
安老爺看這光景,心里先說道:“來了,我早就料著你有這把神沙!”因合太太連忙把他攙起來,說道:“姑娘,你這個禮、這番話,都多余。你我兩家的交情,前番已談過,這都是情理當然,此時不須煩瑣。只是依你說停三日五日,未免簡略。如今也照你在山里的樣子,停放七天。講到安葬,化者入土為安,自然早一日好一日。我向來卻從不信陰陽風水這些講究;但是為老人家的事,你作兒女的卻不可不存一番慎重,須得請個人看看,聽他說定那天便是那天。至你那三句話,我既合你靈前設誓,絕不食言。但是要找這座廟,既須個近便所在,又得個清凈道場,斷非十日八日可成,少也得一月兩月,甚至三月半年都難預定。總之無論怎樣,我一定還你個香火不斷的地方就是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聽這話說的層層有理,再不想大遠的從德州憋了這么一個干脆的招兒來,才使出來就乏了;無法,只好等那風水來看了再講。
當下大家一連勞碌了幾日,晚飯已罷,便也分頭安置。安老爺仍同了眷屬回家,姑娘便同原來的一行上下人等在此住下,外間只有張老同了派定的家人照應。從這日起,也作了幾日好事,也燒了些個冥資,所喜的是何家無多親友來往,便是安老爺的親友本家,也因尚不知安老爺攜眷回京的消息,都不曾來,倒落得少了許多應酬,可以安心作事。
卻說次日安老爺夫妻正在里面合姑娘閑談,只見人回:“請的風水端木二爺來了。”原來這風水復姓端木,名渙,表字仲輿,他家世代相傳,專門精通《周易》河洛地理,安老爺家這塊墳地就是他乃翁在日看定的。他合安府上也算個世交,稱安老爺作“世叔”。因此安老爺請他來給何協戎夫婦點穴,就定規安葬日子。老爺有心叫姑娘聽個底細,便把那風水請到棚里靠前窗一張桌兒邊坐下。姑娘盼得風水來了,也正要聽他定在幾時。
只聽一時請了進來。那風水合安老爺講禮已畢,便問說:“世叔幾時到京?竟不曉得,更不知府上有事。怎的也不見賜一信?”安老爺道:“并非舍間的事,卻是位至契好友。因他家現無男丁,所以就在荒塋代他料理,并且就要在這塋地的東首擇地安葬。就請看一看,定個葬期,愈早愈好。”那風水先說道:“無論怎樣早,今年是斷不能的了。寶塋便是家君定的,記得這山向是子午兼三的正向,今年三煞在南,如何動得!”安老爺道:“世兄,你是曉得,我向來不解青鳥之術,如果無大妨礙,我這個好友既然百歲歸居,還以早葬為是。”那風水道:“這卻不好遷就。等小侄兒過去安了盤子,拉了中線,看了再定規罷。”安老爺因為自己是個父輩相交,便叫公子陪過去,說聲:“恕不奉陪了。”便在棚里坐候。
姑娘這個當兒聽著今年下不得葬,先就有些不愿意了,呆呆的坐著。良久良久,才聽得那個風水過來,進門就說道:“方才看了看,東首這塊地,東西辛甲分金上,倒是上好上好的一個結穴,此外安葬,按那龍脈正自震方而來,定主宗祧延綿。只是一山無二向,本年不惟三煞有礙。而且大將軍正在明堂,安葬是斷斷不可的。明年正、二、三月,木氣正旺于東,這塊地正是主塋的青龍方,更不好動;四、五、六月,月建都吉,只‘已午’兩個字又正合太世叔、嬸母的化命,亥子一沖;六月建未,明年太歲在未,書云:‘一物一太極,物物一太極。’雖說月支與年支無礙,究竟不可不避;七、八兩月,恰恰的與現在的化命逢著穿害;九月上半月,不得安葬吉日,下半月一交‘土王用事’,禁土了;只有明年十月最好,安葬吉期,上下半月都容易選擇。到那時,聽憑世叔吩咐再定就是了。”
安老爺一聽,自己心里先道:“這算得‘無巧不成書’了。要不這樣,怎么耗的過姑娘滿一年的服呢!要不耗到他滿服,我們家怎么娶他呢!”當下心中大喜,卻故意的盡了那風水幾句。風水道:“世叔是最高明不過的,這塊地當日便是家嚴效的勞,小侄怎敢另生他議?況且‘陰陽怕懵懂’,這句話不說破也就罷了,小侄既看出來,萬萬不敢相欺,此中絲毫不可遷就。”說著,提起筆來便把這話寫了一篇,又寒暄了幾句,領茶而去。這番話姑娘在屋里聽了個逼清,算省了安老爺的唇舌了。
安老爺送那風水走后,便手里拿著那篇子東西,一步步踱了進來,向姑娘道:“姑娘聽明白不曾?偏又有許多講究,這怎么樣呢?”姑娘也無心看那篇子東西,只望了舅太太發怔。卻不知這舅太太實在算得姑娘知疼著熱的一位干娘,無奈他又作了安府上傳消遞息的一個細作。自從他合姑娘認了母女之后,在船上那幾天,安太太早把這事告訴了他個澈底澄清,難道把他極愛的一個干女兒給他最疼的一個外甥兒,他還有甚么不愿意的不成?他見姑娘望著他發怔,可就搭上岔兒了。
他說道:“我這里倒有個主意,姑老爺、姑太太聽聽使得使不得:你們方才講的那些甚么子午卯酉,我可全不懂。要說忙著安葬,果然于太爺、老太太墳上有甚么防礙,無論我們姑娘此時心里怎樣著急,他也斷不肯忙在一時。講到他要住廟,原不過為近著他父母的墳。哪如今既安不得葬,在這里住著,守著棺材,不比墳更近嗎?再講這個地方兒,內里就是我們娘兒們上下幾個人,外頭就止張親家老爺合看墳的,又合廟里差甚么呢?莫若我們只管在這里住著,姑老爺一面在外頭上緊的給我們找廟,一天找不著,我們在這里住一天,一年找不著,我們在這里住一年,要趕到人家滿了孝,姑老爺這廟還找不出來,那個就對不起人家孩子了!姑老爺、姑太太要怕我住長了費了你家的老米,慢講我一個人兒,連我們姑娘合張親家,我那點兒絕戶家產供給個十年八年還巴結的起!”他說著,便望著姑娘道:“是不是,姑娘?”回頭又向著安老爺夫妻道:“你們二位想著怎么樣罷?”
安老爺忙說:“如果有一年的工夫,縱然找不出廟來,我蓋也給他蓋一座了。至于姐姐在這里住著,也是替我們分心招護姑娘,些須小費何須掛齒!我自有道理。”安太太也說:“要能這樣,一動不如一靜,倒也罷了。可不知姑娘心里怎樣?”
姑娘還未及開言,張太太的話也來了,說:“這么著好哇!可是我們親家太太說的一個甚么‘一秤不抵一秤’的。你看,在這地方兒住下,等開了春兒,滿地的高糧谷子,蟈蟈兒螞蚱,坐在那樹蔭兒底下看個青兒,才是怪好兒的呢!”說的大家大笑,連張姑娘也忍不住笑的扶著桌子亂顫。玉鳳姑娘此時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的心里亂舞鶯花,笑也顧不及了,細想了想,這事不但無法,而且有理,料是一不扭眾,只得點頭依允,說:“也只好如此。”安老爺滿心歡喜,心里暗道:“天哪,可夠了我的了!只他這五個字,這事便有了五分拿手。”
話休絮煩。轉眼之間到了七日封靈,何玉鳳合舅太太便搬在西廂房里間,張太太帶了戴嬤嬤合兩個丫頭便住在外間,隨緣兒媳婦、舅太太的下人住了東廂房。安太太又在下房里給姑娘安了個小廚房。外面只有張老同戴勤、宋官兒合安家看墳的照料。內外住了個嚴密。又把“安家陽宅”暫作了一個“何姑禪院”!這都是那燕北閑人的無中生有的營生,便有這位安水心先生冶他周規折矩的辦理。
卻說七日之后,安老爺夫妻把那邊安頓妥貼,才得回家料理自己的家務。便有許多親友本家都來拜望,老爺一一的款待,卻扶了一個小僮只推因腿疾告歸,暫且不及答拜。一面又遣公子進城,持貼謝步。公子也有一班世交相好少年請酒接風,接連不止忙了一日,才得消停。老爺得些閑空,便先打發了鄧九公的來人,又給他父女帶去些人事。把何姑娘那張彈弓仍交給媳婦屋里懸掛,又叫太太向何姑娘衣箱里把公子那塊硯臺尋出來,擦洗干凈,嚴密收藏,就把姑娘合張太太的衣箱差人送過去。那頭烏云蓋雪的驢兒便交給華忠,叫他好生喂養,說:“這是我將來無事玩水游山的一個好腳力。”
那時不空和尚的二千頭借款早已歸清。老爺通盤算了一算,此行不曾要得地方一文,倒有公子帶去的八千金,烏克齋贈的萬金,連沿途在家門生故舊的義助,不下兩萬余金。除了賠項盤纏,還剩萬余金在橐,辦何姑娘這樁事,無論怎樣鋪排也用不了。便合太太商議道:“何姑娘這樁事,你我費了無限精神,才得略有眉目。我算著將來辦起事來,也不過收拾房子、添補頭面衣服、辦理鼓樂彩轎、預備酒席這幾件事。房子我已有了辦法。”太太道:“還要房子作甚么?那邊盡辦開了。趕到過來,難道不叫他三口兒一處住嗎?”老爺道:“豈有不叫他們一處之理!自然兩個人就在他那屋里分東西間住。你只想張姑娘過門的時候,租個公館還要勻在兩處,成個一婚一姻,如今自然也得給他安起個家來。至于他說的那座廟,我倒底要找還給他,才圓得上那句話。這事須得如此如此辦法,才免得他夜長夢多,又生枝葉。”
太太聽了大喜,說:“既這樣,那衣服頭面更容易了。我本說到了京給張姑娘添補些簪環衣飾,只算是給他弄的。再說還有老太太的許多顏色衣服,他舅母前日也提起他那里還有些頭面,勻著使,所添也有限了。到了轎子,一切臨期好說的。倒是這句話得合咱們這個媳婦先說一聲才是,這是他們屋里百年相處的事。”老爺道:“太太這話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