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便把媳婦叫來,把這話從褚大娘子提親起,以至現在的計較日后的辦法,告訴了他一遍。只見他聽完這話,便跪下先給公婆磕了兩個頭,起來說道:“如果這樣,不是公婆疼玉鳳姐姐,竟是公婆疼我。公婆請想,玉鳳姐姐救了我兩家性命,在公婆現在這番情義,已就算報過他來了,只是媳婦合我父母今生怎的答報!至于他給媳婦聯姻這樁事,且莫講投著這樣的公婆,配著這樣的夫婿,就他當日那番用心,也實在令人可感。所以媳婦時刻想著要打斷了他這段住廟的念頭,無論怎樣也要照他當日成全媳婦的那番用心,給他作成這樁好事。只是回家來不曾滿停得一日,不好冒冒失失的告稟公婆。如今公婆商量的這等妥當嚴密,真是竟想不到。便是玉鳳姐姐難得說話,俗語說的‘鐵打房梁磨繡針’,功到自然成。眼前還有大半年的光景,再說還有舅母在那邊,大約沒個磨不成的。——這其間卻有一關頗頗的難過,倒得設個法子才好。”
老爺、太太忙問:“除這位姑娘的難說話,還有甚么難處?”
張姑娘低聲笑道:“媳婦所說難過的這關,便是我家玉郎。公婆再想不到拿著玉鳳姐姐那樣的‘窈窕淑女’,玉郎他竟不肯‘君子好逑’!”老爺道:“這是為何?”張姑娘回道:“據媳婦看著,一來是感他的恩義,見公婆尚且這等重他,自己便不敢有一毫簡褻,卻是番體父母的心;二則,他合媳婦雖是過的未久,彼此相敬如賓,聽他那口氣,大約今生別無茍且妄想,又是番重倫常的心。總之,是個自愛的心。也搭著他實在有點兒怕人家。有一天媳婦偶然慪了他一句,就惹得他講了一篇大道理,數落了媳婦一場。”
張姑娘這話還沒說完,老爺道:“你理他呢!等我吩咐他。”
太太道:“老爺,看不得咱們那個孩子,可有這種牛心的地方兒。”張姑娘便接著回道:“媳婦也正為此。是說父母之命他不敢不從,設或他一時固執起來,也合公公背上一套圣經賢傳,倒不好處。莫若容媳婦設個法兒,先澈底澄清把他說個心肯意肯,不叫這樁事有一絲牽強,也不枉了公婆這片慈恩,媳婦這番答報。那時仗鄧九公的作合,成就玉鳳姐姐這段良緣,豈不是好?”
安老爺夫妻聽了,心下大喜,同聲說:“好!”安老爺便點頭贊道:“難得!難得!賢哉媳婦!這要遇見個糊涂庸鄙的女流,只怕這番話說不成,我兩位老人家還要碰你個老大的釘子呢!”因合太太說道:“既然如此,你我兩個便學個不癡不聾的阿姑阿翁,好讓他三人得親順親,去為人為子,此事不必再提。”當下爺兒三個計議已定,便分頭各人干各人的事。
安老爺又明明白白親自寫了一封請媒的信,預先通知鄧九公。
話休煩瑣。卻說張金鳳過了些天,到了臨近,見公婆諸事安排已有就緒,才打算把這樁事告訴明白公子。又想到若就是這等老老實實的合他說,一定又招他一套四方話。思索良久,得了主意,不覺喜上眉梢。
恰好這日安公子到他進學的老師莫友士先生那里拜壽。
原來這莫友士先生在南書房行走,便在海淀翰林花園住,因此這日公子回家尚早。到家見過父母,便回到自己屋里來。張姑娘見他面帶春色,像飲了兩杯,站起身來,不則一聲,依然垂頭坐下。便有華嬤嬤帶了仆婦丫鬟上來服侍。公子忙忙的換了衣裳,坐定一看,只見張姑娘兩只眼睛揉得紅紅兒的,滿臉怒容,坐在那里,心里詫異道:“我往日歸來,他總是悅色和容,有說有笑,從不像今日這般光景,這卻為何?”不禁搭訕著問了一句說:“我今日一天不在家,你在家里作甚么來著?”他道:“問我么?我在家里作夢!”公子道:“好端端大清白日,怎么作起夢來?夢見甚么?可是夢見我?”他道:“倒被你一句就猜著了,正是夢見你!我夢見你娶了何玉鳳姑娘,卻瞞得我好!”
公子道:“喲!喲!這就無怪其然你把個小臉兒繃的單皮鼓也似的了,原來為這樁事!我勸你快快不必動這閑氣,這是夢!”他道:“我從不會這么胡夢顛倒!想是你心里有這個念頭,我夢里才有這樁奇事。論這樁事,我也曾合你說過,還不曾說得三句,倒惹得你道學先生講《四書》似的合我叨叨了那么一大篇子,我這個傻心腸兒的就信以為真了。怎么今日之下你自己忽然起了這個念頭,倒苦苦的瞞起我來?”說著,似笑非笑對著公子呆呆的瞅著。
公子見他波臉如嬌花含笑,倩語如好鳥弄晴,不禁也笑嘻嘻的道:“你又來冤枉人了!你我從患難中作合良緣,名分叫作夫妻,情分過于兄妹。《毛詩》有云:‘甘與子同夢。’我就作個夢兒,也要與你合意同心,無論何事豈有瞞你的道理?”
他道:“罷了!罷了!我可不信你這假惺惺兒了!就止嘴里說的好聽,只怕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了,有了恩愛夫妻也不顧患難夫妻了!”公子道:“你這話那里說起?”他道:“那里說起?就從昨日夜里說起。你如果沒這心事,昨夜怎么好端端的說夢話,會叫起人家來了?真個的,這么大人咧,還賴說是睡婆婆叫的不成?”
張姑娘這句話,公子倒有些自己猶疑。何也呢?一個人要吃多了,咬牙、放屁、說夢話,這三樁事可保不齊沒有,還帶著自己真會連影兒不知道。他便心想:“或者偶然睡里模模糊糊夢見當日能仁寺的情由,叫出口來,也定不得。”便連忙問了一句,說:“我叫誰來著?”張姑娘道:“你叫的是何姑娘,叫的還是‘我那有情有義的十三妹姐姐’呢!”公子當著一屋子的丫鬟仆婦,滿臉不好意思,搖著頭道:“荒唐!荒唐!你奚落我也罷了,那何玉鳳姐姐待你也算不薄,怎生的這等輕薄起他來?”張姑娘道:“你夢里輕薄他使得,我說一聲兒就錯了?要你護在頭里,倒是我荒唐了?”公子道:“益發荒唐之至!此所謂既荒且唐,荒乎其唐,無一而不荒唐者也!”
說到這里,恰好丫鬟點上燈來,放在炕桌兒上。張金鳳姑娘便一只胳膊斜靠著桌兒,臉近了燈前,笑道:“你果然愛他,我卻也愛他,況且這句話我也說過。莫若真個把他娶過來罷,你說好不好?”公子道:“可了不得了!這個人今日大概是多飲了幾杯,有些醉了!”他道:“我倒是在這里‘醒眼觀醉眼’,只怕你倒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句的下句兒罷!”
公子聽了這話,心下有些不悅,說道:“豈有此理!你我向來相憐相愛,相敬如賓,就說閨房之中甚于畫眉,也要有個分寸,怎生這等的亂談起來!況且,那何玉鳳姐姐救了你我倆人性命,便是救了你我父母的性命,父母尚且把他作珍寶般愛惜,天人般敬重!又何況人家現在立志出家,他也是為他的父母起見!無論你這等作踐他,大傷忠厚。這話倘被父母聽見,管取大大的教訓一場,我看你那時顏面何在!”張姑娘道:“你們作事瞞得我風雨不透,我好意體貼你,怎么倒體貼得不耐煩了呢?況且,你知道他是立志出家,我只知道他‘家’字這邊兒還得加上個‘女’字旁兒,是立志出‘嫁’,也沒甚么作踐他的去處呀!”公子道:“你不要真是在這里作夢呢罷?不然那里來這些無影無形的夢話!”
張姑娘含著笑,皺著眉,把兩只小腳兒點的腳踏兒哆哆哆的亂響,說:“聽聽,你把媒人都求下了,怎么還瞞我,倒說我是無影無形的夢話呢?”公子見他這樣子說的竟不像頑話,忙正色道:“媒人是誰?我怎么求的?”張姑娘道:“媒人是舅母。初一那一天,舅母過來拜佛,你瞞了我求的舅母,有這事沒有?”公子聽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說是夢話,不想果是夢話!那日舅母過來,我閑話里提起玉鳳姐姐,舅母說:‘我這個干女兒都好,就只總忘不了他那進廟的念頭。’我便說:‘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是人生大禮。那男子無端的棄了五倫去當和尚,本就非圣賢的道理,何況女子!拿他這等一個人,果然出了家,佛門中未必添一個護法的大菩薩,人世上倒短一個持家的好媳婦。舅母既這等疼他,何不勸他歇了這個念頭,再合父母商量商量,給他說一個修德人家讀書種子,倒是場大功德。……’”
張姑娘不容他說完,便道:“如何?如何?我說我聽見的這話,斷不是無因!我只請教,他佛門中添個大菩薩不添個大菩薩與你何干?人世上短一個好媳婦不短個好媳婦又與你何干?你說的那修德之家,難道咱們家還算不得個德門?豈不是暗指咱們家么!你說的那讀書種子,難道你還算不得個念書的?豈不是意在你自己嗎!況且好端端舅母并不曾合你提起他來,你又去問他作甚么?替他求那些人情作甚么?你倒說說我聽!”
公子被他問的張口結舌,面紅過耳,坐在那里只管發怔。
怔了半晌,忽然的省悟過來,說道:“哦,是了!我這才明白了!這一定是那天我合舅母說話的時候,不知那個丫頭女人們在跟前聽見,沒的在大奶奶跟前獻勤兒了,來搬弄這場是非。你我好家居,此風斷不可長!等我明日查出來,一定回明母親,將那人重重責罰一頓板子!便是你,此后也切切不可受這班小人的愚弄!”
張姑娘道:“好沒意思!你我屋里說頑兒話,怎么驚動起老人家來了?你且莫著惱,也不用著這等發急,咱們好商量。假如我此刻便求了父母,把他娶過來,你要不要?”公子只是腹內尋思那傳話人是誰,默默不答。張姑娘又問:“到底要不要?說話呀!”公子道:“你今日怎么這等頑皮憊賴起來?我不要!”張姑娘道:“你為甚么不要?說個道理出來我聽聽。”
公子道:“你問道理,我就還你個道理。且無論我受了何玉鳳姐姐那等大恩,不可生此妄想,便是我家祖訓,非年過五十無子,尚且不得納妾,何況這停妻再娶的勾當。我安龍媒也還粗粗的讀過幾行圣賢經書,也還頗頗的受過幾句父母教訓,如何肯作!便算我年輕,把持不定,父母也斷斷不肯。你不要看你我作合的時節父親那等寬容,事有經權,不可執一而論,惹老人家煩惱。就講到你我,也難得浩劫之中成就這段美滿姻緣,便是廝守百年,也不過電光石火,怎說道再添個人來分了你我的恩愛!你道我說的可是天理人情的實話?”
張姑娘道:“噯喲!又招了你這么一車書!你不要就罷,等娶了來我留下!”公子冷笑道:“你要他何用?”張姑娘道:“你莫管!我把他就當個活長生祿位牌兒供著,我天天兒合他一同侍奉公婆,同起同臥,同說同笑,就只不準你親近他。你瞞得我好,我也瞞得你好。那時候我看你生氣不生氣!”公子越聽這話越加可疑,便道:“究竟不知誰無端的造我這番黑白,其中一定還有些無根之談,這事卻不是當耍的!”張姑娘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憑有據,怎么說是無根之談呢?”
公子道:“不信你竟有甚么憑據,拿憑據來我看?”張姑娘聽了,不則一聲,站起身來走到外間,便向大柜里取出個大長的錦匣兒來,向他懷里一送,說:“請看!”
公子打開一看,卻是簇新新的一分龍鳳庚帖,從那帖套里抽出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原來自己同何玉鳳的姓氏、年歲、生辰并那嫁娶的吉日,都開在上面,不覺十分詫異,說道:“這,這,這是怎的一樁事?我莫不是在此作夢?”張姑娘道:“我原說作夢,你只不信。如今是夢非夢,連我也不得明白了。等你夢中叫的那個有情有義的玉鳳姐姐來了。你問他一聲兒看。”
公子只急得抓耳撓腮,悶了半日,忽然的跳下炕來,對著張金鳳深深打了一躬,說道:“今日算被你把我帶進八卦陣、九嶷山去,我再轉,轉不明白了。倒是求你快說明白了罷!”
張姑娘不覺嫣然一笑,說道:“也奈何得你夠了!你且坐下,聽我慢慢的講。”這才把這樁事從頭至尾并其中的委宛周折,詳細向他告訴了一遍。
公子一想,既是父母之命,又是媒妁之言,況又有舅母從中成全,賢妻這般作合,還甚么不肯的去處?便樂得他無話可說,只望著張姑娘呵呵的傻笑。張姑娘料他再無別說了,便問他道:“如今我倒要請教,到底是要他呢,還是不要他呢?”
公子笑道:“他果然‘既來之,則安之’,我也只得‘因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了。依然逃不出我這幾句圣經賢傳!”張金鳳聽了,倒羞得兩頰微紅,不覺的輕輕啐了他一口,便作了這回書的結扣。這正是:
牽牛暗被天孫笑,別向銀河渡鵲橋。
要知那何玉鳳究竟是出“家”呵是出“嫁”,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