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太太道:“也有這么大遠的道兒,怪冷的地方兒,叫大姐姐你跟了去受罪,我們倒在家里舒服的?”舅太太道:“這也叫作沒法兒了哇!”安太太見他一副正經面孔,便問:“大姐姐,你這說的是真話呀?”舅太太道:“可不真話!姑太太只想,你我這個樣兒的骨肉至親,誰沒用著誰的地方兒?再說這個孩子,我也疼他。講到我了,又是個一身無掛礙的人,別說烏里雅蘇臺呀,就叫我照唐僧那么個模樣兒,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經》,我也去了!這又有甚么要緊的!”安太太見他這等關切,說:“真要這么著,我就先給姐姐磕頭。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說著站起來,跪下就要行禮。倆媳婦一見,連忙也跟著婆婆跪下。慌得個舅太太連忙也跪下,攙住安太太說:“妹妹,你這是怎么說?”說著,他也哭了。
列公,你看只安太太這一拜,叫普天下作兒女的看著好不難過!才知老家兒待兒女這條心,真真不是視膳問安、昏定晨省就答報得來的!
卻說舅太太攙住安太太,又忙著拉起金、玉姊妹來,他姑嫂兩個一齊歸坐。安太太心里這才略略的放寬了些,叫丫頭裝了袋煙來吃。吃著煙兒,忽然的又自言自語的說:“這還不妥當。”因合舅太太道:“這一來,玉格他這個外場兒我算放了心了,他那貼身兒的事情可叫我怎么好哇?”舅太太問道:“姑太太說的,怎么叫個外場兒,又怎么叫個貼身兒呀?”安太太道:“類如他到了衙門里,過起日子來,凡是出入的銀錢,嚴謹個里外,甚至穿件衣裳的厚薄,吃個東西的冷熱,這些事情都算個外場兒。如今我們娘兒們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這一蕩,好極了,我也不說甚么了。講到他貼身兒的事,倆媳婦此刻既不能去,就說等分娩了,隨后再打發一個去,這也不是甚么一個半個月的事。玉格到了那里,就拿每日早起給他梳梳辮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里掖掖蓋蓋這些事,無論大姐姐你怎么疼他,這也不是驚動得舅母的。難道說一個娶了媳婦兒的人了,還叫他那個嬤嬤媽跟在屋里服侍他不成?你說這可不是叫人沒法兒的事嗎?”這話舅太太卻不好出主意了,只說了句:“有日子呢罷咧,也只好慢慢的商量。”
這個當兒,這老姑嫂兩個只顧在這邊兒悄悄兒的說,那小姊妹兩個卻在那邊兒靜靜兒的聽。聽來聽去,也不知那句話碰在他兩個心坎兒上了,只見何小姐兩眼睛一積伶,便笑著在張姑娘耳邊嘁喳了兩句。不聽得張姑娘說些甚么,卻只見他不住的笑著點頭兒。恰好安太太合舅太太說完了這話,又回過頭來問著他兩個說:“你們倆白想想,我這話慮的是不是?”不承望這一回頭,一眼正看見倆人在那里打梯己的神情兒,因說道:“你們倆有甚么主意,也只管說出來,咱們娘兒們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嗎?”
何小姐聽婆婆如此說,將要說話,又望著張姑娘向外間努了個嘴兒,那光景像是叫他瞧瞧外間兒有人沒有。緊接著張姑娘走到屋門旁邊兒,探著身子望外瞧了瞧,回頭只笑著合何小姐擺手兒,那神情像是告訴他外間兒沒人。你道安太太家許多丫鬟仆婦,外間兒怎得會一時沒人?原來他家的規矩,凡是婆兒媳婦們,無事都在廊下聽差。其余的丫頭們,一個長姑娘不在上屋里,早一邊兒說笑的說笑、淘氣的淘氣去了,因此一時無人。
金、玉姊妹見沒人在外間,他兩個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兒的回道:“媳婦們卻有個主意,這話倒不因著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才說起。自從今年來,見他的差使漸漸兒的多起來了,往往一進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著,媳婦兩個又不好怪厭氣的一蕩一蕩的只是跟著來回的跑。原想回回婆婆給他弄個服侍的人,總沒得這個機會。如今他既出外,媳婦們兩個又一時不能同去,請示婆婆,趁這個當兒給他弄個人跟了去,外頭又有舅母調理管教,這么著使得使不得?”
安太太聽了,先點了點頭兒,又搖了搖頭兒,沉吟了一刻才說道:“你們這么年輕輕兒的,心里就肯送到這件事上頭,難為你們倆。但是你們只知道說弄人,卻不知道這弄人的難講究。外頭叫媒人帶去,不知道個根底,只圖一時有個人使,腥的臭的弄到家來,那時候調理是別想調理的出來,打發是不好打發出去,不但你們倆得跟著糟心,連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斷乎使不得。這個樣兒的我看得多了。要說就咱們家里這幾個女孩子里頭給他挑一個罷,你們屋里那倆,還是兩個糊涂小孩子呢;我這兒的幾個里頭,不成個材料兒的不成材料兒,像個人兒的呢,又不合式。你們倆說,這會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兒給他現抓人去?”何小姐道:“媳婦們兩個心里可到瞧準了一個,只沒敢合婆婆提到這里。”太太想了想,說道:“哦,我猜著了,你們準是瞧上跟舅母那個丫頭的模樣兒了。敢是好,只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倆人還沒及答言,舅太太先搖頭兒說:“不是,倆外外姐姐知道他有人家兒了。”安太太納悶兒道:“這可罷了我了!你們瞧準了的這個,可是誰呢?”
何小姐見問,又往外看了一眼,才到婆婆耳邊悄悄兒的回道:“媳婦們兩個才說相準了的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長姐兒姑娘。這個人,要講他那點兒本事兒、活計兒,眼睛里的那點積伶兒,心里的那點遲急兒,以至他那個穩重,那個干凈,都是婆婆這些年調理出來的,不用講了,最難得的是他那個性情兒。只婆婆止這么一個得力的人,別的都是小事,第一伺候婆婆梳這個頭,是個要緊的;再他又在上屋當了這些年差了,可還不知媳婦們合婆婆討得討不得?因此心里只管相準了,嘴里總沒敢提。”
太太才聽完這話,就笑道:“敢是你們倆想的也是他呀,這件事在我心里也不知過過多少過兒了。你們倆才慮的那兩層,倒都不要緊。打頭,如今我這兒拿拿放放的都是你們倆,真要到了沒人兒了,就叫你們倆打發我梳梳頭,又能甚么使不得的呢。再者,還有張進寶的那個孫女兒招兒,合晉升的丫頭老兒,這倆如今也學著干上來了。到了別的事,我綽總兒合你們說這么句話罷:這丫頭自從十二歲上要到上屋里來,只那年你公公碰著還支使支使他,到了第二年,他留了頭了,連個溺盆子都不肯叫他拿,甚至洗個腳都不叫他在跟前,說他究竟是從小兒跟過孩子的丫頭。你就知道你這位公公拘泥到甚么分兒上,別的話更不用深分講了。至于你們方才說的他那幾宗兒好處,倒也不是假話。這件事照這么辦,我心里也盡有,只我心里還有好些為難。這個人得這么個歸著,也算我不委屈他。只是我這位梅香,他還有他娘的多少累贅,不然我方才為甚么說家里挑不出個合式的來呢!這話咱們娘兒們還得從長商量。頭一件,我覺著他只管說還大大方方兒的,不貧不下流,只是到底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第二件,他空有那么個模樣兒身段兒,我只說他那肉皮兒太黑翠兒似的,可怎么配得上我那個白小子呢?第三件,他比玉格兒大著好兩歲呢,要開了臉,顯著像個嬤嬤嫂子似的!這是我心里的三宗不足處。就讓都合式,沒這三宗不足,你們只說這件事要合你公公這么一商量,能行不能行?”
舅太太接口就說:“姑太太,你才說道那三層呀,依我說都沒甚么的。眼下只要外甥兒出去有個得力的人扶侍他,苗點兒就苗點兒,黑點兒就黑點兒,大點兒就大點兒,那都不打緊。說一定要等著合你們老爺商量,他那個脾氣兒,只怕吃個雞蛋還得挑四楞兒的呢!那可怎么想行得去呀?”安太太道:“這句話,究竟還說可以想方法兒商量著碰去。你還不知道呢,我們這個長姐兒是在我跟前告了老,永遠不出嫁的了。他說他等服侍著我歸了西,他還給我當女童兒去呢!你說這時候要合他說,這個怎么說得清楚啊?”
舅太太道:“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個影兒啊?”
張姑娘道:“就是我過來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園里住的那一程子的事么,那時候還有他媽呢。我婆婆一進城就說他大了,叫他媽上緊給他找個人家兒。后來說了一家子,他媽不是還帶了那個小子來請我婆婆相看來著么?”張姑娘將說到這里,安太太說:“虧是有個對證在跟前兒,不然叫你這一掰文兒,倒像我這里照著說評書也似的,現抓了這么句話造謠言呢。”
因接著張姑娘方才的話說道:“我還記得他媽說,那個小子是給那一個鹽政鈔官坐京的一個家人——叫作甚么東西——的個兒子,家里很過得。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長得渾頭渾腦的,就只臉上有點子麻子。我想著一個小子罷咧,怕甚么呢,就告訴他媽,等定個日子叫他們相看丫頭來罷。誰知他媽給他說這個人家兒沒合他提過,他這天知道了,合他媽叨叨了倒有幾車話,只說他媽怎么沒良心了,又是怎么‘主兒打毛團子似的掇弄到這么大,也不管主兒跟前有人使沒人使,這會子你們只圖找財主親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連數落帶發作的就哭鬧成一處。把他媽鬧得沒法兒了,說:‘你就不肯出去,也讓我回太太一句去呀。’他也不理他媽,就跑了來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兩行淚的哭了個不了,就說了方才我講的他那套糊涂話,還說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別想他離開我咧!大姐姐,你說這是他娘的苗子不是!”
舅太太聽了,只抿著嘴兒笑,說道:“姑太太,我可多不得這件事呀!我只說句公道話,這固然是這丫頭的良心,也是你素來帶他的恩典。你可得知道你們那個丫鬟可心高志大呀!素來就講究個拿身分,好體面,愛鬧個酸款兒,你安知他不是跟著你這么女孩兒似的養活慣了,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個蠢頭笨腦的奴才小子去呢!”金、玉姊妹聽了這話,齊聲說:“舅母這話說得是極了。再還有一說,人第一難得是彼此知道個性情兒,他又正是從小兒合玉郎一塊兒混,混大了的。”舅太太說:“好哇,就是這話了!這話我可是白說,主意還得姑太太自己拿。”
這位老太太心里本正在又是疼兒子,怕他沒人;又是疼丫頭,怕他失所。一時聽了這套有成無破的話,想著這件一舉三得的事,就把他們那位老爺是怎么個難說話也忘了,不由得說道:“你們娘兒三個這話也說得是,就是這么著。”才說了這句,下文還沒說出來,金、玉姊妹兩個見婆婆應了,樂得忙著跪下就磕頭。安太太笑道:“咧!你們倆先別磕頭啊,知道我這個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
這里正說得熱鬧,何小姐積伶,一閃身子,早從玻璃里看見那個長姐兒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東游廊門,從臺階底下慢慢兒的往上屋走了來。何小姐便合太太擺手兒。太太看見,悄悄兒道:“別提了,看他聽見。”又合金、玉姊妹道:“這話就只咱們娘兒四個知道,別人跟前一個字兒別露。就是玉格兒回來,也先不用告訴他。”當下大家便將這話掩住不提。
且住!長姐兒他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里養病,怎的又得出來?既得出來,大爺這么個驚天動地的人出了這么個驚天動地的岔兒,遍地又都是他的耳報神,他豈有不知道之理?
怎的又直到此時才出來呢?其中有個原故。原來他方才正合著桃仁杏花引子服了一丸子烏金丸,躺在他屋里就滲著了。他這一滲著,那班小丫頭子誰也不敢驚動他。直等他一覺睡醒了,還是那個小喜兒跑了去,告訴他說:“長姑姑,大爺要出外了。”只這一句,他也不及問究竟是上那兒去,立刻就唬了一身冷汗,緊接著肚子擰著一陣疼。不想氣隨著汗一開化,血隨著氣一流通,行動了行動,肚子疼倒好了些。轉念想到:“大爺這一出去,老爺、太太自然斷沒不同出去的;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兒,還怕我不跟到那兒嗎?”心里又一松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兒,扎掙著出來。將進門,安太太還生恐他聽見些甚么跑了來了,便先問:“你好了嗎?怎么又跑出來了?”
他道:“奴才聽說大爺要出外了,奴才想起來太太從前走長道兒的那些薄底兒鞋呀,風領兒斗篷呵,還都得早些兒拿出來瞧瞧呢。再還有小煙袋兒咧,吃食盒兒咧,以至那個關防盆兒這些東西,也還不記得在那兒擱著呢。趁著老爺沒回來,明兒個趁早兒慢慢兒的找找,也省得臨期忙。”安太太道:“那兒呢,咱們走還早呢!你先裝袋煙我吃罷。”他便去裝煙不提。
到了次日,安太太從吃早飯起就盼公子,不見回來,忽然聽得門上一陣吵吵,便有家人來回說:“大爺賞加了副都統銜了。”安太太聽得兒子換上紅頂兒了,略有喜色。只想著他明日還得謝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來了。
那知安公子豈止次日不得回來,只從那日起,便一連召見了八九次,這才有旨意賞了假,叫他回家收拾。他當日歸著了歸著,次日起了個大早,才回到莊園。合太太一見面兒,娘兒倆先哭了個事不有余。大家勸住,他便忙著到祠堂行禮。
才把家庭這點兒禮節完了,外頭便回:“吳侍郎來拜。”又是位老師,不好不見,接著就是三四起人來,安公子一一送走了,才回到自己房里換了換衣裳,一切沒得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