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2)
- 兒女英雄傳
- 文康
- 4990字
- 2015-10-09 17:59:22
正說著,那拉東西的車輛以至挑的抬的都來了,眾家人帶著更夫一蕩一蕩往里搬運。安老爺才知那禮單上的“鶴鹿同春”是他專為賀喜特給找來的東海邊一對仙鶴、泰山上一對梅花小鹿兒,都用木櫳抬了來。一時張老也過來招呼,便同了那陸葆安到程師爺那邊去坐。安老爺這里一面吩咐給他備飯款留,便進來看鄧九公那分禮。進得二門,見公子正隨著太太同許多內眷們圍著看那對鶴鹿。老爺于這些東西上,雖雅馴如鶴鹿也不甚在意,忙忙的進了屋子,只檢出那冊《圣跡圖》來正襟危坐的看。
一時,內眷們也進屋里來,一旁看著問長問短。老爺便從“麟現闕里”起,一直講到“西狩獲麟”,會把圣人七十三年的年譜講得來不曾漏得一件事跡,差得一個年月。舅太太聽完了,說道:“我瞧我們這位姑老爺呀,真算得甚么事兒都懂得,可惜就只不懂得甚么叫‘鶴鹿同春’!”當下大家說笑一陣。安太太便把其余的東西該歸著的歸著,該分散的分散,公子也去周旋了周旋那個陸秀才。那陸秀才當日住下,次日便告辭去料理他的勾當,約定過日再來領回信。安老爺閑中便給鄧九公寫了回信,太太也張羅打點給鄧家諸人的回禮,以至鄧九公要的東西,臨期都交那陸葆安帶回山東而去不提。
卻說安公子這個翰林院編修,雖說是個閑曹,每月館課以至私事應酬,也得進城幾次。那時又正遇烏克齋放了掌院,有心答報師門,提拔門生,便派了他個撰文的差使,因此公子又加了些公忙。緊接著又有了大考的旨意。這大考是京城有口號的,叫作:“金頂朝珠褂紫貂,群仙終日任逍遙;忽傳大考魂皆落,告退神仙也不饒。”安公子已是一甲三名授過職的,例應預考,便早晚用起功來。正在不曾考試之前,恰好出了個講官缺,掌院堂官又擬定了他,題下本來便授了講官。
雖說一樣的七品官兒,卻例得自己專折謝恩。謝恩這日便蒙召見,臨上去,烏克齋又指點了他許多儀節奏對。及至叫上起兒去,圣人見他品格凝重,氣度春容,一時想起他是從前十本里第八名特恩拔起來點的探花,問了問他的家世學業,又見他奏對稱旨,天顏大悅,從此安公子便簡在帝心。及至大考,他又考列一等,即日連升五級,用了翰林院侍講學士,不久便放了國子監祭酒。這國子監祭酒雖說也不過是個四品京堂,卻是個侍至圣香案為天下師尊的腳色。你道安公子才幾日的新進士,讓他怎的個品學兼優,也不應快到如此,這不真個是“官場如戲”了么?豈不聞俗語云:“一命二運三風水。”
果然命運風水一時湊合到一處,便是個披甲出身的,往往也會曾不數年出將入相,何況安公子又是個正途出身,他還多著兩層“四積陰功五讀書”呢!
話休絮煩。卻說那時恰遇覃恩大典,舉行恩科會試。傳臚之后,新科狀元帶了一榜新進士到國子監行“釋褐禮”,恰好正是安公子作國子監祭酒。這釋褐禮自來要算個朝廷莫大的盛典,讀書人難遇的機緣。規矩:這日狀元、榜眼、探花率領二三甲進士到大成殿拜過了至圣先師,便到明倫堂參拜祭酒。那明倫堂預先要用桌子搭起個高臺來,臺上正中安了祭酒的公座,狀元率領眾人行禮的時候,先請祭酒上臺升座,然后恭肅展拜。從來“禮無不答”,除了君父之外,便是長者先生,也必有兩句慰勞;獨到了狀元拜祭酒,那祭酒卻是要肅然無聲安然不動的受那四拜。你道為何?相傳以為但是祭酒存些謙和,一開口,一抬手,便于狀元不利。因此這日行禮的時候,安公子便照這儀注,朝衣朝冠升到那個高臺正中交椅上,端然危坐的受了一榜新進士四拜,便收了一個狀元門生。偏偏那科的狀元又“龍頭屬老成”,點的是個年近五旬的蒼髯老者。安公子才得二十歲上下的一個美少年,巍然高坐受這班新貴的禮,大家看了,好不替他得意。一時,釋褐禮成。
安公子公事已畢,算了算已經在城里耽擱了好幾日了,看那天氣尚早,便由衙門徑回莊園,要把這場盛事稟慰父母一番。一路走著,想到這典禮之隆,圣恩之重,人生在世,讀書一場,得有今日,庶乎無愧。想著想著,忽然從“無愧”兩個字上想到“父母俱存”、“不愧不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君子有三樂”來,不由得一個人兒坐在車里欣然色喜,自言自語道:“且住!記得那年我們蕭史、桐卿兩位恭人因我說了句‘吃酒是天下第一樂’,就招了他兩個許多俏皮話兒,叫我寫個‘四樂堂’的匾掛上,這話其實尖酸可惡!我一向雖說幸而成名,上慰二老,只是不曾得過個學差試差,卻說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到了今日之下,縱說我這座國子監衙門管著天下十七省龍蛇混雜的監生,算不到‘英才’的數兒里罷,難道我收了這個狀元門生合一榜的新進士,還算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占全了‘君子有三樂’不成?少停回家便把這話作樂他兩個一番,問問他兩個如今可好讓我吃杯酒,掛那個‘四樂堂’的匾?倒也是一段佳話。”
一路盤算,早到家門,進門見過父母,安老爺第一句便道:“好了!居然為天下師了!”公子此時也十分得意,侍談了一刻,便過東院來。
一進院門,早見他姊妹兩個從屋里迎出來,說:“恭喜收了狀元門生回來了!”公子道:“便是,我正有句話要請教。”
他姐妹也道:“且慢,我兩個先有件事要奉求。”公子道:“我忙了這幾日,才得到家,你兩個又有甚么差遣?”他兩個道:“且到屋里再說。”
公子進得屋子,只見把他常用的一個大硯海、一個大筆筒都搬出來,研得墨濃,洗得筆凈,放在當地一張桌兒上,桌兒上又鋪著一幅絹箋,兩邊用鎮紙壓著,當中卻又放著一大杯酒。公子一時不解,問道:“這是甚么儀注?”他姊妹兩個笑吟吟的一齊說道:“奉求大筆見賜‘四樂堂’三個大字。”公子斷沒想到從城里頭憋了這么個好燈虎兒來,一進門就叫人家給揭了!不禁樂得仰天大笑,說:“你兩個怎的這等可惡?”
因又點頭道:“這正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張姑娘道:“真個的,換了衣裳,為甚么不趁著墨寫起來呢?”公子道:“這卻使不得。且無論‘天道忌滿,人事忌全’,不可如此放縱;便是一時高興寫了掛上,倘然被老人家看見,問我何謂‘四樂’,你叫我怎么回答?快收拾起來罷。”他姊妹二人也就一笑而罷。不想只他家這陣閨房游戲,又便宜了燕北閑人,歸結了他“四樂堂”那筆前文。這話且按下不表。
卻說安老爺見兒子廁名清華,置身通顯,書香是接下去了,門庭是撐起來了,家中無可顧慮,自己又極清閑,算了算鄧九公的九旬大慶將近,因前年曾經許過他臨期親去奉祝,此時不肯失這個信,便打算借此作個遠游,訪訪一路的名勝,到他那里并要多盤桓幾日,疏散疏散。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個山東就醫的假,約在三月上旬起身。太太便帶同兩個媳婦忙著收拾行裝,又給老爺打點出些給鄧九公作壽的禮,無非如意、緞匹、皮張、玩器、活計等件,預備請老爺看過了好裝箱子。
老爺一看,便說:“‘君子周急不繼富’,這些東西九公要他何用?我送他的壽禮只用兩色,早已辦得停停當當了。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壽酒,我已經叫人到天津酒行里找了一百二十壇上好的陳紹興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已經從運河水路運了去了。那一色是我送他的壽文,便是我許他的那篇生傳。只這兩色薄禮,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不死,何須再備壽禮!”太太一聽這話,知道是又左下去了,不好搬駁,只得說:“老爺見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點兒不要緊的東西,才成這么個俗禮兒呀。”便不合老爺再去瑣碎,自己就作主意配定了。又敷余帶上了幾百銀于,防著老爺路上要使。隨叫進家人們來裝箱子,捆行囊。一切停當,老爺又托了張親家老爺、程師爺在家照料,并請上小程相公途中相伴。家人們只帶了梁材、葉通、華忠、劉住兒、小小子麻花兒幾個人,并兩個打雜兒的廚子剃頭的去;又吩咐帶上那個烏云蓋雪的驢兒作了代步。此外應用的車輛牲口自有公子帶同家人們分撥,老爺一蓋沒管。到了起身這日,止不過囑咐了公子幾句話,便逍遙自在帶了一行人上路。
這一上路,老爺是身有余閑,家無多慮,空拉著輛極舒服的咕咚咚太平車兒不坐,只騎著那頭驢兒,遇處名勝也要下來瞻仰,見個古跡也要站住考訂,一日走不了半站,但有個住處,便“隨遇而安”。只這等磨去,離家三四天,才磨到良鄉。華忠有些急了,晚間趁空兒回老爺說:“回老爺,這走長道兒可得趁天氣呀,要不,請示老爺,明日趕一個整站罷。”
老爺也以為無可無不可,次日便起了個早,約莫辰牌時分,早來到涿州關外打早尖。
卻說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進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日邊沖要無雙地,天下煩難第一州。”安老爺到得關廂,坐在車里一看,只見那條街上,不但南來北往的車馱絡繹不絕,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班擁擠不動。正在看著,一行車馬早進了一座客店。眾家人服侍老爺下了車,進店房坐下。大家便忙著鋪馬褥子,解碗包,拿銅旋子,預備老爺擦臉喝茶。
那個跑堂兒的見這光景是個官派,便不敢進屋子,只提了壺開水在門外候著。老爺這蕩出來,是閑情逸致,正要問問沿途的景物,因叫跑堂兒的說:“你只管進來。”便問他道:“你這里今日怎的這等熱鬧?”跑堂兒的見問,答說:“州城里鼓樓西有座天齊廟,今兒十五,是開廟的日子,差不多兒都要去燒炷香,都是行好的老爺。”老爺聽得燒香拜佛這些事,便丟開不往下談。又問他說:“此地可還有甚么名勝?”安老爺說話只管是這等字斟句酌,再不想一個跑堂兒的,他可曉得甚么叫作“名勝”?只見他聽了這話忙接口道:“我的老爺,好話咧!大嚇人不的!一個天齊爺,也有沒靈圣兒的?回來你老打了尖,就打那廟頭里過,白瞧瞧那燒香的人有多少!那廟里頭中間兒是大高的五間天齊殿,接著寢宮,兩邊兒是財神殿、娘娘殿,后層兒是文昌閣,周圍七十二司。到了那個地方兒,吃喝穿戴,甚么都買不短。廟后頭擺著十錦雜耍兒,前日還到了個瞧希希罕兒的,為甚么今兒逛廟的人更多了呢!”
老爺正覺他所答非所問,程相公那里就打聽說:“甚么叫作‘希希哈兒’?”跑堂的道:“這可真說得起活老了的都沒見過的一個希希罕兒,是磣大的一對鳳凰!”老爺聽了,不禁納罕,忽然又低下頭去,默默如有所思。早聽程相公笑嘻嘻的說道:“老伯,不么我們今日就在此地歇下,也去望望鳳凰罷?”
華忠這橛老頭子是好容易盼得老爺今日要走個整站,此時師爺忽然又要看鳳凰,便說:“師爺信他們那些謠言,那兒那么件事呢!”
不想程相公這話正合了安老爺的意思?你道為何?原來這位老先生自從方才聽得跑堂兒的說了句此地有鳳凰,便想道:“這種靈鳥自從軒轅氏在位鳳巢阿閣之后,止于舜時來儀,文王時鳴于岐山,漢以后雖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影響附會。到了我大清,從前慶云現、黃河清、瑞麥兩歧、靈芝三秀,這些嘉祥算都見過,甚至麒麟也來過了,就只不曾見過鳳凰。如今鳳凰意見在直隸地方,這豈不是圣朝一樁非常盛事!況且孔夫子還不免有個‘鳳鳥不至,吾已矣夫’之嘆;如今我安某生在圣朝,躬逢盛事,豈可當面錯過?”心里正要去看看,只是不好出口。正在躊躇,忽聽程相公要去,華忠卻又從旁攔他,便道:“程師爺也是終年悶在書房里,我又左右閑在此,今日竟依他住下,我也陪他走走。”程相公聽了這話大樂,連那個麻花兒聽見逛廟,也樂的跳跳鉆鉆。只有華忠口里不言心里暗想說:“我瞧今兒個這蕩,八成兒要作冤!”當下上下一行人吃完了飯,老爺留梁材等兩個在店里,自己便同了程相公帶了華忠、劉住兒合小小子麻花兒,又帶上了一個打雜兒的背著馬褥子、背壺、碗包,還吩咐帶了兩吊零錢,慢慢的出了店門,步進州城,往天齊廟而來。
于路無話。不一時早望見那座廟門。原來安老爺雖是生長京城,活了五十來歲,凡是京城的東岳廟、城隍廟、曹公觀、白云觀,以至隆福寺、護國寺這些地方,從沒逛過。此刻才到這座廟門外,見那些買吃食的吃吃喝喝,沿街又橫三豎四擺著許多笤帚、簸箕、撣子、毛扇兒等類的攤子擔子。那逛廟的人是沒男沒女,出入不斷亂擠。老爺見一個讓一個,只覺自己擠不上去,華忠道:“奴才頭里走著罷。”說著進了山門。那山門里便有些賣通草花兒的、香草兒的、瓷器家伙的、耍貨兒的,以至賣酸梅湯的、豆汁兒的、酸辣涼粉兒的、羊肉熱面的,處處攤子上都有些人在那里圍著吃喝。
程相公此時是兩只眼睛不夠使的,正在東脧西望,又聽得那邊吆喝:“吃酪罷!好干酪哇!”程相公便問:“甚么子叫個‘澇’?”安老爺道:“叫人端一碗你嘗嘗。”說著,便同他到鐘樓跟前臺階兒上坐下。一時端來,他看了雪白的一碗東西,上面還點著個紅點兒,便覺可愛,接過來就嚷道:“哦喲,冰生冷的!只怕要拿點開水來沖沖吃罷?”安老爺說:“不妨,吃下去并不冷。”他又拿那銅匙子舀了點兒放在嘴里,才放進去,就嚷說:“阿,原來是牛奶!”便齜牙裂嘴的吐在地下。安老爺道:“不能吃倒別勉強。”隨把碗酪給麻花兒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