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就一路來到天王殿。一進去,安老爺看見那神像腳下各各造著兩個精怪,便覺得不然,說:“何必‘神道設(shè)教’到如此!”程相公道:“老伯怎的倒不曉得這個?這就是風、調(diào)、雨、順四大天王。”老爺因問:“何以見得是風、調(diào)、雨、順?”
程相公道:“哪!那手拿一把鋼鋒寶劍的,正是個‘風’;那個抱著面琵琶,琵琶是要調(diào)和了弦才好彈的,可不是個‘調(diào)’?那拿雨傘的便是個‘雨’。”安老爺雖是滿腹學(xué)問,向來一知半解無不虛心,聽如此說,不等他說完,便連連點頭說:“講的有些道理。”因又問:“那個順天王又作如何講法呢?”
程相公見問,翻著眼睛想了半日,說:“正是,他手里只拿了一條滿長的大蛇,倒不曉得他怎的叫作順天王。”劉住兒說:“那不是長蟲,人家都說那是個花老虎。”老爺說:“亂道。”因捻著胡子望了會子說道:“哦,據(jù)我看來,這樁東西不但非花老虎,亦非蛇也,只怕就是‘雉入大水為蜃’的那個蜃,才暗合這個順天王的‘順’字。”程相公道:“老伯又來了,我們南邊那個‘蜃’字讀作上聲,‘順’字讀作去聲,怎合得到一處呢?”老爺?shù)溃骸皣喲剑∈佬郑慵葧缘谩住肿x上聲,難道倒不曉得這個字是‘十一軫’‘十二震’兩韻又收同義的么!”
老爺只顧合世兄這一陣考據(jù)風、調(diào)、雨、順,家人們只好跟在后頭站住,再加上圍了一大圈子聽熱鬧兒的,把個天王殿穿堂門兒的要路口兒給堵住了。只聽得后面一個人嚷道:“走著逛拉!走著逛拉!要講究這個,自己家園兒里找間學(xué)房講去!這廟里是個‘大家的馬兒大家騎’的地方兒,讓大伙兒熱鬧熱鬧眼睛,別招含怨!”老爺連忙就走。程相公還在那里打聽說:“甚么叫作‘熱鬧眼睛’?”華忠拉了他一把,說:“走罷!我的大叔!”說著,出了天王殿的后門兒,便望見那座正殿。只見正中一條甬路,直接到正殿的月臺跟前。甬路兩旁便是賣估衣的、零剪裁料兒的、包銀首飾的、燒料貨的,臺階兒上也擺著些碎貨攤子。安老爺無心細看,順著那條甬路上了月臺。只見殿前放著個大鐵香爐,又砌著個大香池子,殿門上卻攔著柵欄,不許人進去。那些燒香的只在當院子里點著香,舉著磕頭,磕完了頭,便把那香撂在池子里,卻把那包香的字紙扔得滿地,大家踹來踹去,只不在意。
老爺一見,登時老大的不安,嚷道:“阿,阿!這班人這等作踐先圣遺文,卻又來燒甚么香!”說著,便叫華忠說:“你們快把這些字紙?zhí)嫠麄儝饋恚偷綘t里焚化了。”華忠一聽,心里說道:“好,我們爺兒們今兒也不知是逛廟來了,也不知是揀窮來了!”但是主人吩咐,沒法兒,只得大家胡擄起來,送到爐里去焚化。老爺還恐怕大家揀得不凈,自己又拉了程相公帶了小小子麻花兒,也毛著腰一張張的揀個不了。
又望著那些燒香的說道:“你眾位剝下這字紙來,就隨手撂在爐里焚了也好。”眾人也有聽信這話的,也有佯佯不理倒笑他是個書呆子的。那知他這書呆子這陣呆,倒正是場“勝念千聲佛,強燒萬炷香”的功德!
卻說安老爺揀完了字紙,自己也累了一腦門子汗,正在掏出小手巾兒來擦著。程相公又叫道:“老伯,我們到底要望望黃老爺□。”老爺詫異道:“那位黃老爺?”華忠道:“師爺說的就是天齊爺。”安老爺?shù)溃骸皷|岳大帝是位發(fā)育萬物的震旦尊神,你卻怎的忽然稱他是黃老爺,這話又何所本?”程相公道:“這也是那部《封神演義》上的。”老爺愣了一愣,說:“然則你方才講的那風、調(diào)、雨、順,也是《封神演義》上的考據(jù)下來的?倒累我推敲了半日。這卻怎講!”
說著,不到正殿,便踅回來站在甬路上,望了望那兩廂的財神殿、娘娘殿。只見這殿里打金錢眼的,又有舍了一吊香錢抱個紙元寶去,說是借財氣的;那殿里拴娃娃的,又有送了一窩泥兒垛的豬狗來,說是還愿心的,沒男沒女,挨肩擦背,擁擠在一處。老爺看了,便說:“我們似乎不必同這班人亂擠去了罷。”怎禁得那位程相公此時不但要逛逛財神殿、娘娘殿,并且還要看看七十二司,只望著老爺一個勁兒笑嘻嘻的唏溜。
老爺看這光景,便叫華忠說:“你同師爺走走去,我竟不能奉陪了,讓我在這里靜一靜兒罷。”因指著麻花兒道:“把他也帶了去。”華忠聽了,把馬褥子給老爺鋪在樹蔭涼兒里一座石碑后頭,又叫劉住兒拿上碗包背壺,到那邊茶湯壺上倒碗茶來。老爺說:“不必,你們把這些零碎東西索興都交給我,你們?nèi)ツ銈兊摹!贝蠹乙娎蠣斎绱朔愿溃坏枚既ァ?
這里剩了老爺一個人兒,悶坐無聊,忽然想起:“何不轉(zhuǎn)到碑前頭讀讀這統(tǒng)碑文?也考訂考訂這座廟究竟建自何朝何代。”想到這里,便站起來倒背著手兒踱過去,揚著臉兒去看那碑文。才看了一行,只聽得身背后猛可里嗡的一聲,只覺一個人往脊梁上一撲,緊接著就雙手摟住脖子,叫了聲:“噯喲!我的乖喲!”老爺冷不防這一下子,險些兒不曾沖個筋斗。
當下吃一大驚,暗想:“我自來不會合人頑笑,也從沒人合我頑笑,這卻是誰?”才待要問,幸而那人一抱就松開了。老爺連忙回過身來,不想那人一個躲不及,一倒腳,又正造在老爺腳上那個跺指兒的雞眼上,老爺疼的握著腳“噯喲”了一聲。疼過那陣,定神一看,原來正是方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那班婦女。只見為頭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矮胖女人,穿著件短布衫兒,拖著雙薄片兒鞋。老爺轉(zhuǎn)過身來才合他對了面兒,便覺那陣酒蒜味兒往鼻子里直灌不算外,還夾雜著熱撲撲的一股子狐臭氣。又看了看他后頭,還跟著一群年輕婦人,一個個粉面油頭,妖聲浪氣,且不必論他的模樣兒,只看那派打扮兒,就沒有一個安靜的。
安老爺如何見過這個陣仗兒?登時嚇得呆了,只說了句“這,這,這是怎么講?”那個胖女人卻也覺得有些臉上下不來,只聽他口里嘈嘈道:“那兒呀!才剛不是我們大伙兒打娘娘殿里出來嗎?瞧見你一個人兒仰著個額兒,盡著瞅著那碑上頭,我只打量那上頭有個甚么希希罕兒呢,也仰著個額兒,一頭兒往上瞧,一頭兒往前走,誰知腳底下橫不愣子爬著條浪狗,叫我一腳就造了他爪子上了。要不虧我躲的溜掃,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他敬我一乖乖,準是我自己鬧個嘴吃屎!你還說呢!”
老爺此時肚子里就讓有天大的道理,海樣的學(xué)問,嘴里要想講一個字兒,也不能了。只氣得渾身亂顫,呆著雙眼待要發(fā)作一場。忽見旁邊兒又過來了個年輕的小媳婦子,穿一件肩貼背鑲大如意頭兒水紅里子西湖色濮院綢的半大夾襖,下面不穿裙兒,露半截子三鑲對靠青縐綢散褲褪兒,褲子腳下一雙過橋高底兒大紅緞子小鞋兒。右手擎著根大長的煙袋,手腕子底下還搭拉著一條桃紅繡花兒手巾,卻斜尖兒拴在鐲子上;左手是鬧轟轟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兒、花蝴蝶兒,都插在一根麻秸棍兒上舉著。梳著大松的鬅頭,清水臉兒,嘴上點一點兒棉花胭脂。不必開口,兩條眉毛活動的就像要說話;不必側(cè)耳,兩只眼睛積伶的就像會聽話;不說話也罷,一說話是鼻子里先帶點音兒,嗓子里還略沾點兒膛調(diào)。他見那矮胖女人合安老爺嘈嘈,湊到跟前,把安老爺上下打量兩眼,一把推開那個女人,便笑嘻嘻的望著安老爺說道:“老爺子,你老別計較他,他喝兩盅子貓溺就是這么著。也有造了人家的腳倒合人家批禮的?瞧瞧,人家新新兒的靴子,給踹了個泥腳印子,這是怎么說呢!你老給我拿著這把子花兒,等我給你老撣撣啵!”說著,就把手里的花兒往安老爺肩膀子上擱。老爺待要不接,又怕給他掉在地下,惹出事來,心里一陣忙亂,就接過來了。這個當兒,他蹲身下去就拿他那條手巾給老爺撣靴子上的那塊泥。只他往下這一蹲,安老爺?shù)X得一股子異香異氣,又像生麝香味兒,又像松枝兒味兒,一時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氣味一直撲到臉上來。老爺才待要往后退,早被他一只手搬住腳后跟,嘴里還斜叨著根長煙袋,揚著臉兒說:“你到底撬起點腿兒來呀!”老爺此時只急得手尖兒冰涼,心窩里亂跳,萬不得話,只說:“豈敢!豈敢!”他道:“這又算個甚嗎兒呢?大伙兒都是出來取樂兒,沒講究!”
老爺好容易等他撣完了那只靴子,松開手站起來。自己是急于要把手里那把子通草花兒交還他好走,他且不接那花兒,說道:“你老別忙,我求你老點事兒。”說著,一面伸手拔下耳挖子,從上頭褪下個黃紙?zhí)麅簛恚诶镆幻嬲f道:“老爺子,你老將才不是在月臺上揀那字紙的時候兒嗎,我這么冷眼兒瞧著,你老八成兒是個識文斷字的。我才在老娘娘跟前求了一簽,是求小人兒們的。”說著,又棲在安老爺耳朵底下悄悄兒的說道:“你老瞧,我這倒有倆來的月沒見了,也摸不著是病啊是喜。你老瞧瞧,老娘娘這簽上怎么說的?給破說破說呢!”
你看這位老爺,他只抱定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的兩句書,到這個場中,還絕絕不肯撒個謊,說:“我不識文,我不斷字。”聽得那媳婦子請教他,不由得這手舉著花兒,那手就把個簽帖兒接過來。可耐此時是意亂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著了“病立痊,孕生男”六個字,忙說:“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那媳婦子不懂這句文話兒,說:“你老說叫我弄甚么行子?”這才急出老爺?shù)睦蠈嵲拋砹耍f:“一定恭喜的。”他這才喜歡,連簽帖兒帶那把子花兒都接過去,將接過去,又把那簽帖兒遞過來,說:“你老索興再用點兒心給瞧瞧,到底是個丫頭是個小子?”
安老爺真真被他磨得沒法兒,只得嚷道:“準養(yǎng)小子。”那班婦女見老爺斷的這等準,轟一聲圍上來了。有的拉著那媳婦子就道喜,他也點著頭兒說:“喜呀!這是老娘娘的慈悲!也虧人家這位老大爺子解得開呀!”
說話間,那班婦女就七手八腳各人找各人的簽帖兒,都要求老爺破說。老爺可真頑兒不開了,連說:“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曉得這廟里娘娘的簽靈的很呢!凡是你們一起來求簽的,都要養(yǎng)小子的。”
不想這班人里頭夾雜著個靈官廟的姑子,他身穿一件二藍洋縐僧衣,腳登一雙三色挖鑲僧鞋,頭戴一頂白紗胎兒沿倭緞盤金線的草帽兒,太陽上還貼著兩貼青綾子膏藥。他也正求了個簽帖兒拴在帽頂兒上,聽安老爺這等說,便道:“喂!你悠著點兒,老頭子!我一個出家人,不當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兒養(yǎng)小子去呀?”那小媳婦子同大家都連忙攔說:“成師傅,你別!人家可怎么知道咱們是一起兒來的呢?”那矮胖婦人便向那姑子嘈嘈道:“你罷呀,你們那廟里那一年不請三五回姥姥哇!怎么說呢?”那姑子丟下安老爺,趕去就要擰那矮胖婦人的嘴,說:“你要這么給我灑,我是撕你這張肥……”
才說到這里,又一個過去捂住他的嘴,說道:“當著人家識文斷字的人兒呢,別掄葷的,看人家笑話!”說著,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財神殿去了。老爺受這場熱窩,心下里也不讓那長姐兒給程師老爺點那袋煙的窩心!這大約也要算小小的一個果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