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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1)

  • 兒女英雄傳
  • 文康
  • 4800字
  • 2015-10-09 17:59:22

上回書從安公子及第榮歸一直交代到他回房就寢,一宿無話。按小說的文法,“一宿無話”之下,一定得接“次日清晨”。

卻說次日清晨,他夫妻三個還不曾出臥房,那長姐兒早打扮的花枝招展過來叩謝二位奶奶昨晚賞的吃食。他進門不曾站住腳,便匆匆的到了東里間兒,見花鈴兒、柳條兒才在南床上放梳妝匣兒,他便問:“二位奶奶都沒起來呢么?”兩個丫鬟這個合他點點頭兒,那個卻又合他搖搖手兒。他正不解,便聽何小姐在屋里咳嗽,叫了聲:“來個人兒啊。”花鈴兒答應一聲,忙去打起臥房簾子來,只見何小姐穿著件湖色短綢衫兒,一手扣著胸坎兒上的鈕子,一手理著鬢角兒,兩個眼皮兒還睡得楞楞兒的,從臥房里出來。見了他,便低聲兒合他笑道:“敢則你都打扮得這么光梳頭凈洗臉兒的了,我們今兒可起晚了!”他見大奶奶低言悄語的說話,便知爺還不曾睡醒。一面謝奶奶昨日賞的吃食,一面也悄說道:“奶奶別忙,早呢,老爺、太太都沒起來呢。太太昨兒晚上就說了,說爺合二位奶奶家里外頭都累了這么一程子,昨兒又整整的忙了一天。太太還說自己也乏了,今兒要晚著些兒起來,為的是省了爺、奶奶趕碌的慌,吩咐奴才叫辰初二再請呢。”

何小姐一面漱口,便叫人搬了張小杌子來,叫他坐下。他且不坐下,只在那里幫著花鈴兒放漱口水,揭刷牙散盒兒,遞手紙。恰好華嬤嬤從外頭托進一蒲包兒玫瑰花兒來,他見了,從摘花盤兒里拿起花簪兒來,就蹲在炕沿兒跟前給大奶奶穿花兒。何小姐又叫柳條兒說:“把你奶奶的煙袋拿一根來,給你姑姑裝袋煙。”他忙道:“你等等兒,讓我先過去見見奶奶去。”說著,站起就往那屋里跑。何小姐忙道:“你回來罷,他一會兒橫豎也到這兒梳頭來,你在這兒等著見罷。”他一聽,料是大爺在那屋里歇,便不好過去。一時,柳條兒裝了煙來,他穿好了花兒,便坐在那小杌子兒上啐著煙灰兒,說起昨日老爺、太太怎么喜歡,又說:“這都是爺、奶奶的孝心,奴才們的造化。”何小姐一面通著頭,也合他一答一合的談。

他談著,看了看鐘,便合柳條兒說:“你也該請起奶奶來梳頭了。”才說著,便聽得張姑娘低聲兒叫人。他聽了聽,那聲音好像也在這邊臥房里,正待要問,果見柳條兒走到那個曲尺槅子跟前,隔著簾兒說:“奶奶叫奴才呀?”只聽張姑娘問道:“我這副腿帶兒怎么兩根兩樣兒呀?你昨兒晚上困的糊里糊涂的,是怎么給拉岔了?”柳條兒道:“昨兒晚上是奶奶自己歸著的,奴才沒動啊,怎么會拉岔了呢?不然奴才另拿出一副來奶奶先換上罷。”張姑娘還沒及答應,何小姐這里聽了,自己伸出小腳兒來看了一眼,不禁笑道:“柳條兒呀,叫你們奶奶先那么將就著扎上,回來再說罷。我腳上這副也是兩樣兒呀!”便聽張姑娘在屋里“嗤”的笑了一聲,不大的工夫,揉著雙眼睛也從這邊臥房里出來,見了長姐兒,說道:“喲,敢是你在這兒呢!虧得是你,你瞧……”才說得“你瞧”兩個字,他早明白了。一面又謝這位大奶奶昨晚的賞吃食,一面說道:“本來呀,二位奶奶一天到晚這是多少事!上頭應酬著幾位老家兒,又得張羅爺,那兒還能照應到這些零碎事兒呢!”二位大奶奶不覺被他恭維的大樂。

何小姐一時通完了頭,轉過身來要洗臉,他忙著又上去替挽袖子,恰一眼看見大奶奶的汗塌兒袖子上頭蹭了塊胭脂,便笑問道:“喲,奶奶這袖子上怎么了?回來換一件罷,不然看印在大衣裳上。”何小姐低頭看了看,說:“可不是,這又是我們花鈴兒干的。我也不懂,疊衣裳總愛叼在嘴里疊,怎么會不弄一袖子胭脂呢?瞧瞧,我昨兒早起才換上的,這是甚么工夫給弄上的?”花鈴兒只不敢言語。張姑娘道:“姐姐別竟說他一個兒,我們柳條兒也是這么個毛病兒。不信,瞧我這袖子,也給弄了那么一塊。”說著,揪著只汗□兒袖子,翻來覆去找了半天,只找不著。自己“嗯”了一聲,又瞧了瞧那袖子上沿的絳子,不禁笑著問何小姐說:“姐姐,你老人家別是把我那件抓了去穿上了罷?”何小姐道:“這都是新樣兒的!你穿得好好兒的衣裳,我怎么會抓了來穿上呢?”說著,又拉著自己穿的那件看了看,可不是人家那件嗎!不由得也“嗤”的一聲道:“我說只覺著這領子怪掐的慌的呢!真個的,今兒也不知是怎么了,鬧的這么亂糟糟的!”說完,兩個人只對瞅著笑。長姐兒聽了這話,就排揎起花鈴兒、柳條兒來了,說:“你們倆瞧說罷,你們又該著抱怨姑姑的嘴碎了。大凡主兒貼身兒的東西,全靠咱們當丫頭的經心;要都像你們倆這么當差使,不用說了,明兒個各人把各人的主子認岔了還不知道呢!”一陣數落,數落得倆傻丫頭只撅著個嘴。

正說著,公子也憋著一腦門子的困,靸著雙鞋兒從臥房里出來,看見長姐兒在這里,笑道:“嚄,這么早就有客來了!”

長姐兒見大爺出來,連忙站起來,把煙袋順在身旁,只規規矩矩的說了句:“爺起來了。”此外再沒別的散碎話,還帶管低著雙眼皮兒,把個臉兒繃得連些裂紋兒也沒有。

這個當兒,張姑娘又讓他說:“你只管坐下,咱們說話兒。不則……”他便說道:“請二位奶奶梳頭罷,鐘也待好打辰初了,奴才得過去了。”說著,把手里的煙袋遞給柳條兒,還說:“你可給奶奶吹干凈了再收。”說罷,這才甩著雙寬袖口兒,咯噔著兩只小底托兒,得意洋洋的去了。

列公,看了長姐兒這節事,才知圣人教人無微不至。圣人曾有兩句話,說道是:“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長姐兒此來,雖不知他心里為著何來,只就面子上看,昨晚二位奶奶只不過分惠些吃食,今日便雞鳴而起,親到寢門來謝,君子亦曰知禮。不想他一片求全好意,忽然被個燕北閑人誤打誤撞的捉住,借此就斡旋了他那“一宿無話”四個字有余不盡的文章,倒顯得長姐兒此來,來得似乎覺道未免有些不大那個。這豈不就叫作“不虞之譽,求全之毀”?然則毀譽之來,毫無定評,卻叫人從那里自愛起?斯其故惟圣人知之,故誡人曰:“吉兇悔吝生乎動。”

書中按下閑話,再講正文。卻說安公子自點了翰林,丟下書本兒,出了書房,只這等撒和了一向,早有他那班世誼同年,見他翩翩豐度,藹然可親,都愿意合他親近。住了今日這家請宴會,便是明日那個請閑游,把個公子應酬得沒些空閑。他看了看,所謂外間這車馬衣服、亭臺宴飲的繁盛,其風味也不過如此。便想到自己眼下雖然交過這個讀書排場,說不得“土不通經,不能致用”;但是通經而不通史,也不過作一個“朝廷不甚愛惜之官”。便是通經通史,博古而不知今,究竟也于時無補。要只這等合他云游下去,將來自己到了吃緊關頭,難道就靠寫兩副單條對聯、作幾句文章詩賦便好去應世不成?想到這里,自己便把家藏的那些《廿二史》、《古名臣奏疏》以至本朝《開國方略》、《大清會典》、《律例統纂》、《三禮匯通》甚至漕運治河諸書,凡是眼睛里向來不曾經過的東西,都搬出來放在手下,當作閑書隨時流覽。偶然遇著個未曾經歷無從索解的去處,他家又現供養著安老爺那等一位不要脩饌的老先生可以請教。更兼這位老先生天生又是無論甚的疑難,每問必知,據知而答,無答不既詳且盡,并且樂此不疲。因此他父子就把這樁事作了個樂敘天倫的日行工夫,倒也頗不寂寞。公子從此胸襟見識日見擴充,益發留心庶務,這且不在話下。

一日,他闔家正在無事閑談,舅太太、張太太也在坐,只見家人晉升拿著一封信合一個手版進來,回說:“鄧九太爺從山東特專人來給老爺、太太賀喜,說還有點土物兒后頭走著呢,來人先來請安投信。”說著,便把那信合手版遞給公子送上去。

老爺一看,只見手版上寫著:“武生陸葆安”,便說道:“他家幾個人我卻都見過,只不記得他們的名姓,這是那一個?怎的又是個武生呢?”公子道:“這個就是九公那個大徒弟,綽號叫作‘大鐵錘’的。”老爺也一時想起來,說:“莫不是我們在青云堡住著,九公把他找來演錘給我們看,看他一錘打碎了一塊大石頭的那人?”公子道:“正是。”老爺道:“這人倒也好個身材相貌。”公子道:“聽講究起來,這人的本領大的很呢。除了他那把大錘之外,躥山入水,無所不能。遇著件事,并且還著實有點把握,還不止專靠血氣之勇。”老爺點了點頭。

這個當兒,公子已經把那封信的外皮兒拆開,老爺接過來細看了看,那簽子上寫的“水心公祖老弟大人臺啟”一行字,說:“大奇,這封信竟是老頭兒親筆寫的,虧他怎的會有這個耐煩兒!”因拆開信看,只見里面寫道是:

愚兄鄧振彪頓首拜上。

老弟大人安好,并問弟婦大人安好。大賢侄好,二位姑奶奶好,舅太太合二位張親家都替問好。敬啟者:彼此至好,套言不敘,恭維老弟大人貴體納福,闔府吉詳如意是荷。愚兄得見《金榜題名錄》,知大賢侄高點探花,獨占鰲頭,可喜可賀!愚兄不勝可喜!

此乃天從人愿,實系“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也,真乃可喜可賀之至!愚兄本當親身造府賀喜,因但有小事,難以分身,望其原諒。今特遣小徒陸葆安進京代賀,一切不盡之言,一問可知。

再帶去些微土物,千里送鵝毛,笑納可也。小婿、小女、二姑娘都給闔府請安。外有他等給二妹子并眾位捎去的東西,都有清單可憑。再問二妹子要大內的上好胎產金丹九合香,求見賜,不拘多少,都要真的,千萬千萬,務必務必,都交小徒帶回。順請安好不一。

愚兄鄧振彪再拜。吉日沖。

再:二位姑奶奶可曾有喜信兒否?念念!又筆。

后頭還打著“虎臣”兩個字的圖書,合他那“名鎮江湖”的本頭戳子。安老爺見那封信通共不到三篇兒八行書,前后錯落添改倒有十來處,依然還是白字連篇,只點頭嘆賞。公子在一旁看了,卻忍不住要笑。老爺道:“你不可笑他。你只想他那個脾氣性格兒,竟能低下頭捺著心寫這許多字,這是甚么樣的至誠!”說著,又看禮單。見開頭第一筆寫著是“鶴鹿同春”,老爺就不明白,說:“甚么是‘鶴鹿同春’阿?”又往下看去,見是孔陵蓍草、尼山石硯、《圣跡圖》、萊石文玩、蒙山茶、曹州牡丹根子,其余便是山東棉綢大布、恩縣白面掛面、耿餅、焦棗兒、巴魚子、鹽磚。看光景,他大約是照著《縉紳》把山東的土產揀用得著的亂七八糟都給帶了來了,卻又分不出甚么是給誰的。

老爺因命公子把那封信念給太太聽。公子將念完,止剩得后面單寫的那行不曾念。這個當兒,金、玉姊妹也急于要看看那封信。公子見他兩個要看,便把信遞給他兩個,說:“九公惦著你們兩個的很呢,快看去罷!”何小姐自來快人快性,伸手就先接過去,公子說:“你先瞧這篇兒。”他一瞧見是問他兩個有喜信兒沒有,一時好不得勁兒,虧他積伶,一轉手便遞給張姑娘,說:“妹妹你瞧,這是倆甚么字?”說著遞過去,回身就走。張姑娘不知是計,接過去才瞧得一眼,便扔在桌子上,說:“瞧這姐姐!”也躲了,合何小姐湊在一處。

倆人卻只羞得緋紅了臉,低頭而笑。安太太看了不解,忙拿起那信來看了看,說:“這也值得這么個樣兒!”因把鄧九公問他兩個有無喜信的話告訴了舅太太、張太太,又合他姊妹說道:“這可真叫人問得怪臊的!也有倆人過來這么二三年了,還不給我抱個孫子的!瞧瞧人家尋胎產金丹來,想必是褚大姑娘有了喜信兒了。”舅太太也說:“真個的呢。”一句話不曾說完,張太太發了議論了,說:“親家,那可說不的呀!這是有個神兒在神兒不在的事兒,誰有拿手哇?”好端端的話被這位太太一下注解,他姊妹聽著益發不好意思。

說話間,安老爺便要了帽子,出去見那個陸葆安。一時進來,只見他頂帽官靴,也穿著件短襟紗袍兒,石青馬褂兒,雖說是個武生,舉動頗不粗鄙。外省的禮兒沒別的,見面就只磕頭,那陸葆安見了安老爺,就拜下去。安老爺不好還禮,只以揖相答。便讓他上坐,他那里肯,說:“武生的師傅囑咐說,武生到了老太爺這里,就同自己兒女一樣,不敢坐。”安老爺此時是滿肚子的“蓬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讓再讓三,他才在一旁坐下。

安老爺先問了問鄧九公的身子眷口,陸葆安答說:“他老人家精神是益發好了。打發武生來,一來給老太爺、少老爺道喜請安;二來叫武生認認門兒,說趕到他老人家慶九十的時候,還叫武生來請來呢。還說,他老如今不到南省去了,輕易得不著好陳酒,求老太爺這里找幾壇,交給回空的糧船帶回去。不是也就叫武生買幾壇帶去了,說那東西的好歹外人摸不著。”安老爺連說:“這事容易。”因又問起褚一官并褚大娘子可有個得子的信息。陸葆安回說:“這倒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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