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超越快樂原則(1)
- 自我本我與集體心理學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4894字
- 2015-09-28 16:34:50
一
我們曾經在精神分析法中篤信,是快樂原則在支配著心理活動的整個過程。換而言之,必然有一種不快樂的負面狀態觸發了這些心理活動,而這些心理活動就是為了消除掉負面的狀態,從而使自身避免痛苦或者得到快樂。為了將上述情況放在研究的主題——心理過程中,我們在研究中納入了“經濟的”觀點。在我看來,我們在詮釋心理過程時,如果能將“局部解剖學”和“動力學”乃至這種“經濟的”因素考慮在內,那么我們所描繪的這幅人類心理過程的圖景,將是有史以來最完美無缺的,即使把它稱作“元心理學的演繹”也不為過。
雖然在秉持快樂原則進行研究的過程中,我們提出的某些猜想與歷史上早已建立的某個哲學體系殊途同歸,但這無傷大雅,因為精神分析研究并不是以創新和棄舊為宗旨的,并且對于那些在快樂原則下顯而易見的事實,我們也不能視若無睹。同時,我們衷心地感謝這些先哲,通過他們的學說,我們明白了快樂原則為何對心理具有如此強大的主宰力。不過,在這個人類最神秘莫測的心理領域中,我們并沒有得到什么客觀審慎的啟發。對于這個難題,既然不能繞開它,我們就用最大膽靈活的猜想來進行摸索,或許能有所突破。
為了探明這個心理領域,我們將快樂或者悲傷的情緒同興奮量關聯起來,這種興奮量不是“結合”在大腦里,而是存在于心中。當一個人感到快樂時,他心中的興奮量就會減少,反之,則會增加,當然,我們并沒有說快樂程度與興奮量之間是簡單的比例關系。心理生理學的經驗告訴我們,決定快樂程度的可能是某個特定時間內的興奮量的變化程度,它并不具有普遍性。有鑒于此,實驗或許能夠對我們的研究提供幫助,但在精神分析研究的學者們看來,除非這種實驗具有確定無疑的客觀性和準確性,否則對這個問題進行深層次的研究將有悖嚴謹客觀的精神。
但這并不妨礙一個事實,那就是費希納(G.T.Fechner)的某些觀點與我們在精神分析研究中的猜想大體一致。這些關于快樂與不快樂的觀點出現在他的一本名為《有機體的起源與進化史隨想》的書中。這位思想深邃、目光敏銳的學者在這本書中提出:“如果說快樂與不快樂的狀態和意識的沖動之間一直存在著某種聯系的話,那么我們也就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快樂與不快樂和穩定與不穩定的狀態之間存在著一種關系,這種關系可以用心理物理學來表現。這個結論為我的某個觀點提供了一些幫助。這個觀點是這樣的:只要是在意識閾限之上產生的心理物理運動,當它逐漸靠近完全穩定的狀態,直到超過某個極限值的時候,快樂就產生了;當它逐漸遠離完全穩定的狀態,直到超過某個極限值的時候,不快樂就產生了。對于這兩種極限值,我們可以稱作快樂和不快樂的質的閾限。這兩種質的閾限的中間區域,是內心最寧靜的地帶……”
對于表明快樂原則控制著心理活動的種種跡象,我們也可以這樣來理解:是心理器官在竭盡全力地使自身的興奮量維持在最低的恒定狀態。即使不能降低,也絕不能讓它增加。這種表達方法不過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詮釋快樂原則罷了,因為按照這種思路,任何增加興奮量的東西必然導致心理器官的強烈抵觸,從而產生不快樂的情緒。恒定原則是快樂原則的源頭,由前者必然推導出后者。事實上,恒定原則是從表明快樂原則控制著心理活動的種種跡象中推導出來的。此外,更為全面的研究還會使我們認識到,心理器官的這種維持興奮量最低狀態的傾向,也可以看作是費希納的“維持穩態”原則的特殊體現。他提出的這個原則已經同快樂與不快樂關聯起來了。
但從嚴格意義上來講,快樂原則對整個心理活動并不具有絕對的支配力,這一點是不容忽視的。如果快樂原則的支配力能夠完全主導整個心理活動的話,那么幾乎所有的心理活動都應該是快樂的,或者說能夠帶來快樂的。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因此,我們只能說,心理活動是傾向于服從快樂原則的,只不過在這個過程中,它會受到某些因素的阻礙,難以達到快樂的目的。我們可以對比一下費希納對這個問題的相似看法:“希望達到某種狀態并不代表已經處于這種狀態;總之,只能接近卻無法達到,所以……”
假如我們對那些阻礙快樂原則執行的因素進行探索,我們會發現自己對此游刃有余。因為這是我們熟悉且擅長的領域,有許多現成的經驗和結論可以用來解決問題和作出推斷。
第一個快樂原則受阻的例子很常見,具有普遍性。眾所周知,執行快樂原則是心理活動的基本形式,也是其獨有的方式。然而,由于我們的肉體身處復雜、危險的外部世界,因此從有機體的自我保存的角度來看,崇尚快樂的快樂原則就顯得用處不大,甚至隨時會帶來生命危險。為了自我保存,自我用現實原則來替代了快樂原則。現實原則并沒有摒棄追尋快樂的目的,它只是權衡利弊,選擇了暫時向現實妥協,并忍受由此產生的不快樂的情緒,最終在長時間的忍耐后獲得最大效益的快樂。然而,在性本能中蘊藏著的快樂原則的實行手段,亙古不變且深入骨髓地存在著,要想駕馭它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快樂原則或以這種本能作為契機,或在自我本身中,屢屢戰勝現實原則,從而危害有機體的長遠利益。
然而,大多數不快樂的感受,都不能用快樂原則被現實原則取代來解釋,包括那些最不快樂的感受。隨著自我逐漸向復雜高級的結構演變,另一種不快樂情緒的宣泄也時常出現,這種狀態來自于心理器官內發生的沖突和矛盾。隱藏在深處的本能賦予了心理器官幾乎所有的能量,但這些本能的發育情況是參差不齊的。一般來講,這樣的情形總是會反復出現:一部分本能統一起來,進入自我結構中的完善開放的體系。由于這部分本能和另一些本能之間在目標上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因此,后一種本能便通過壓抑使自己遠離這個統一體系,停留在心理發展的較低層次,同時也從起點階段就失去了獲得滿足的可能性。這種本能,如果利用別的非正常方式,直接或者間接地得到了滿足(這種情況在被壓抑的性本能中最易出現),那么,這種在正常情況下會獲得快樂的事情,卻會在此類非正常的情形下使自我感到不快樂。因為壓抑使舊的矛盾得到緩解,所以在一部分本能遵循此原則努力尋找新的快樂的時候,另一種快樂原則受阻的情況就產生了。這種壓抑使可能的快樂蛻變為不快樂的源頭,至于它本身的具體運作過程,至今沒有得到明確的認識,也有可能是人們對此欠缺足夠清楚的表述方式。但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否認的是,這種不快樂正是神經癥患者所產生的那種感受,即:無法感受到快樂的快樂。
上文所提到的兩種不快樂,它們具體的產生源頭并不足以解釋其余大多數不快樂的感受。但對于其余這些不快樂的感受,我們似乎可以有理有據地得出結論:快樂原則并不會阻礙它們的產生,且仍然發揮主要作用。大多數不快樂源自于我們的知覺。這種知覺,可能是由未能得到滿足的本能所產生的壓力引起的,也有可能是一種要么自身不快、要么刺激心理器官產生不快樂的預感的外部知覺。這種不快樂的預感,我們通常稱為心理器官所預判到的“危險”。對本能的壓力和危險的刺激所作出的反應,形成了心理器官的具體活動,所以,這些心理活動能夠得到快樂原則抑或是稍加變通的現實原則的正確引導。這樣看來,似乎沒有必要在關鍵的地方阻礙快樂原則。但是,對外部危險引發的心理反應的探究,恰好能夠為我們目前的研究提供一些新的線索和方向。
二
“創造性神經癥”早已為人們所熟知,一般來講,這種疾病是在遭遇了巨大的外力沖擊、火車事故,或者其他九死一生的災難之后出現的。不久前發生的那場戰爭造成了大批這種疾病的患者,這就使人們注意到,這種疾病并不是由外力沖擊導致神經系統受損所引起的。創傷性神經癥所表現出來的癥狀,普遍具有相似運動性的特征,這點與癔癥的癥狀極為相似,但它比后者具有更加明顯的主體失調特征(這一點很像疑病癥和抑郁癥),并且還附帶著更多明顯的綜合性一般衰弱現象和精神障礙現象。無論是戰爭引發的創傷性神經癥,還是和平環境下產生的創傷性神經癥,至今仍未有人能徹底地把它們解釋清楚。戰爭性神經癥有這樣一個特征:在沒有任何外力沖擊的狀態下卻反復發生相同的癥狀。這讓人既困惑,又受到啟發。一般的創傷性神經癥最明顯的特征有兩個:第一,引發驚悸的因素構成了該病的病因;第二,某種同時受到的損傷通常會抑制癥狀的發展。
人們總是混淆不清地使用“驚悸”、“恐懼”和“焦慮”這幾個詞,殊不知,它們在與“危險”的關系上是有很大差別的。“焦慮”指的是預感到危險的存在,但卻對其一無所知。更進一步,“恐懼”指的是已經知道了危險的具體形態,并對它產生了畏懼。然而“驚悸”,則發生在下面這種情形下:一個人對危險完全沒有預感,更不知道它的具體形態,完全處于放松的狀態。“驚悸”這個詞語要點是“毫無征兆的、突然的”。在我看來,焦慮不會引發創傷性神經癥,這是因為焦慮能夠對危險作出心理準備,從而使主體免受驚悸。對于這個問題,以后我們會繼續談論。
對夢的解析是探尋精神世界的最可靠的途徑。創傷性神經癥患者在夢中通常都會反復回到事發現場,重復經歷這段遭遇,并再次產生可怕的驚悸,把他從夢中驚醒。對此人們毫不驚訝,他們認為,對可怕遭遇的記憶具有強大的力量,它死死地糾纏著患者,使患者即使是在睡夢中,仍不能擺脫它的陰影。我們在癔癥研究中,就已經熟知了這種患者耽于使他發病的經歷的情形。“癔癥患者的痛苦主要來自于回憶”。費倫采和西梅爾也早已用這種情況來闡釋戰爭性神經癥的某些運動性癥狀。
但我發現,創傷性神經癥患者在醒著的時候,并不會像在睡夢中一樣回憶那些可怕的遭遇。也許是因為他們努力使自己不去想這些事。如果有某種觀點,把患者被夢帶回到他發病的情境中看作合情合理的事,那么這個觀點完全是誤解了夢的本質。因為,根據夢的本質及動機,它應該把患者帶回他健康時的情境,亦或是大病痊愈時的情境。假如我們不甘心夢的本質的理論被創傷性神經癥患者的夢所動搖,那么我們就需要證明:在這種情況下,夢的作用機制受到了干擾,就像其他諸多功能一樣,偏離了原定的計劃。或者,我們可以勉為其難地去研究神秘的受虐傾向。
我們姑且將這個枯燥乏味的話題放在一旁,來探討一下兒童的游戲,即心理器官在這種最初的常規活動中所表現出來的活動方式。
人們對兒童的游戲作出了各種不同的理論闡述,但只有普法伊費爾(Pfeifer)才在最近嘗試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出發,來討論這個問題,并總結了下來。我建議讀者們看看他的這篇論文。這些理論試圖找出兒童做游戲的動機,可惜它們都忽略了經濟的因素,也就是從游戲中得到快樂這一重點。我并不想對此類現象的所有領域作出論斷,只不過,偶然有那么一個機會,讓我能對一個一歲半的小男孩自編自導的第一個游戲提出一些觀點。這些觀點并不是倉促間得出的,而是在我與這個孩子的父母共處了好幾個星期后才開始成型的。并且,我是在住了一段時間之后,才發現他那個一直重復的、令人困惑的游戲背后真正的意圖的。
這個小男孩并不早慧。在他一歲半的時候,還只會說幾個別人能聽懂的詞,也能通過一些發聲來表達自己的意愿。他對父母和一位年輕的女仆都很親近,他們夸他是一個“好孩子”。晚上他并不會打攪父母睡覺,也很聽話,不會亂碰東西,不會到處亂闖。甚至當母親不在身邊好幾個小時時,他都不會哭鬧。但他其實是很依戀母親的,因為他的母親親自哺育了他,并獨自一人照料他。
可是,這個好孩子卻有一個不太好的習慣:他喜歡把拿到手的任何東西扔到角落里,或是床底下這種地方。因此要找這些東西就會大費周章。他扔東西時,還會拉長聲調叫喊“喔——喔——喔——喔”。同時臉上顯出興致勃勃和滿足的神情。他的母親和我一致認為,這不是隨意的叫喊,而是代表德語中“消失了”這個單詞的意思。直到有一天,我終于恍然大悟,這其實是一種游戲,這個小男孩用他的所有玩具來玩“消失了”的游戲。后來,我的一次觀察再次證實了這個想法。小男孩有一個木制卷軸,他從未想過牽著上面的繩子把卷軸當玩具車拖著玩。他所做的,只是收起繩子,熟練地抓起木軸將它扔過蒙著地毯的搖床柵欄,掉進搖床里,嘴里仍然叫喊著“喔——喔——喔——喔”。然后又把木軸拉回來,嘴里興奮地高喊著“噠!”(在這里的意思)。以上過程完整地構成了一個游戲,即:拋棄——尋回。顯而易見,第二個行為會帶來更大的快樂,但通常人們只注意到前一個行為:孩子將“拋棄”作為一個獨立的游戲,饒有興致地反復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