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超越快樂原則(2)
- 自我本我與集體心理學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4897字
- 2015-09-28 16:34:50
如此一來,這個游戲的內在動機就變得很明顯了,由于這個孩子在行為道德方面所受到的良好教育,換句話說,他對母親的離開毫不抗爭的表現,其實是對本能的自我約束(即對滿足本能的需求的自我約束)。他似乎是在通過重復這個拋棄——尋回的游戲,即自己控制的東西消失后又再次出現的方式來撫慰自己。如果我們只是為了探明這個游戲的本質,那么這個游戲究竟是不是孩子自己的獨創這一點并不重要,我們的心思完全放在了別的地方。
母親的離開對這個孩子來說,肯定不會是一件令人高興或者微不足道的事。既然如此,他的這種把不快樂的情境在游戲中反復地模擬重現的行為,怎么用快樂原則來解釋呢?或許有人會回答說,模仿母親的離去是必要的,因為這是這個游戲的最終目的——母親令人快樂的返回的前提條件。然而,必須承認,這種解釋是無法與我們的觀察相契合的。模擬母親離去的情境,本身就是被當作一個獨立的游戲來反復進行的,同包含母親返回的模擬情境的整個游戲相比,它發生的次數要多得多。
這個例子還不足以使人作出準確的推斷。如果人們足夠客觀中立的話,會產生這種感覺,即這個孩子進行這個游戲是有著另外一種動機的。母親離去時,他完全處于被動的地位,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重創了他。但是,通過這個拋棄——尋回游戲,他奪取到了主動權——即便是這個游戲模擬的是讓人不快樂的情境。可能是有一種要求控制他人的本能觸發了這種行為,而這種本能引導行為并不以快樂為宗旨。不過,有的人也許會有不同的看法:扔掉東西從而使其“消失了”的這種行為,是來源于一種兒童的報復的沖動,以此對母親離他而去的行為進行懲罰。這種沖動在平時是受到約束的。在這個游戲中,這種行為帶有挑戰的色彩:“隨便你吧,消失吧!我不需要你,我自己來把你趕走。”
一年后,我所觀察的這個小男孩,當他對某個玩具不滿的時候,他第一反應就是把它扔在地上,并且喊道:“滾回前線去!”因為他聽別人說,他的父親外出去了“前線”。顯然,他并不為此感到難過,他的行為反而明確地表明:他不喜歡別人妨礙他獨自占有母親。據我們所知,有些小孩喜歡把東西看作人來扔掉,借此表達自己對某人的敵意。根據上述情況,我們產生了這樣一個疑惑:這種模擬使人無能為力的情境,借此來掌握主動權并控制情境的沖動,究竟能不能表現為擺脫快樂原則控制的基本事件?畢竟,在上文所探討的范例中,那個小男孩也只能在游戲中重復經歷不快樂的情境,因為這樣會產生另一種快樂,但這種快樂仍舊是直接的快樂。
我們沒有必要再對兒童游戲進行更深入的研究,因為這仍然無法消除我們的這種疑惑。顯然,兒童們將現實生活中那些印象深刻的情境在游戲中反復再現,以此來釋放這種印象的力量,并正如某些人所說,牢牢掌控著這種情境。然而,在另一方面,顯然所有的游戲都被孩子們渴望長大的愿望所影響。長大了做大人做的事的這種愿望一直在左右著他們。我們也能發現,一種不快樂的情境并不是不能作為游戲的主題的。如果一位醫生檢查一個孩子的咽喉,又或者是動了一個小手術,那么我們能夠斷言,這些可怕的情境將會在這個孩子的下一個游戲中再現。但是,我們絕不能忽略的是,這個游戲同樣會產生另一種的快樂:在游戲中,他的身份由被動接受者轉變為主動執行者,而真實情境中那種不快樂的感受就轉移到了他的玩伴——醫生的替代者身上,這樣,他就實現了報復的沖動。
但上述探討還是指明了一點,即:不必去斷言有一種特殊的模仿本能,來解釋兒童游戲的動機。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需要補充:成年人進行的藝術性的游戲和模仿,是以觀眾為對象的,因與兒童的那些行為區分開。它們并不會刪除那些令觀眾痛苦的情境(譬如悲劇),而他們反而從中獲得了極大的快感。這個無可否認的事實表明,就算是在快樂原則占據主導地位的情況下,也能通過一些途徑使不快樂的情境成為人們心中重復和回憶的主題。這些最終產生快樂的情緒的例子,應當在某種美學體系下用一種經濟的觀點來進行探討。而對于我們來說,這些事例是毫無用處的,因為它們事先肯定了快樂原則的存在,且認定它占主導地位。從這些事例中,我們沒有找到一絲線索能夠證明:存在著超越快樂原則的趨向,也就是說,存在著某些獨立于快樂原則之外、比快樂原則更基本的趨向。
三
二十五年來,經過勤奮認真的努力研究,精神分析法已經與它剛創立的時候判若兩樣了。最初,醫生在進行精神分析時,只需要將患者無意識里的東西提取出來,并整理成完整的內容,然后選擇一個恰當的時機將這些內容告訴他本人。這時候的精神分析在本質上是一種解釋的方法,但是,這種方法并不能解決實際問題。因此,很快便出現了另一種治療方法,即:強迫患者接受那些醫生根據患者的回憶整理后的無意識里的東西。這種方法的重點在于如何應對患者的抗拒心理。因此,這種方法的關鍵點在于盡快向患者指出這種抗拒現象的根源和動機,并利用具有“移情”作用的暗示來消除患者的抗拒心理。
然而,人們漸漸認識到,這種方法無論如何也不能實現精神分析的根本目的——將無意識里的東西提升為能意識到的東西。患者回憶起來的被壓抑的東西并不是完整的,而那部分缺失的內容或許正好就是關鍵性的東西。所以,他不會去相信別人告訴他的那些正確構架起來的完整內容。他只是重復醫生剛才所描述的被壓抑的內容而已,而不是像醫生所希望的那樣,把這些內容當作自己過去經歷的情境來回憶。這些被壓抑的東西,是以一種人們羞于面對的方式來細致入微地再現的。它們的主要內容,就是那些幼兒時期的關于性的東西,即俄狄浦斯情結以及相關的衍生現象。在患者對醫生產生了移情后,這些內容必定會表現出來。這時候,或許我們可以認為,一種新的神經癥——移情性神經癥,已經取代了舊有的神經癥。這時候,醫生應當將主要精力用在控制移情性神經癥的擴散上。盡量讓患者進行回憶,但又不陷入重復狀態。不同的患者,回憶內容與重復內容的程度之間的比例是不同的。正常情況下,這個治療階段是不可避免的。醫生必須強迫患者去感受那些他早已忘記的情境,無論如何,這將幫助他意識到,自己在現實中的一些狀態似乎是過去生活的影子。如果實現了這一點,將會使患者產生信服感,那么這個以此為基礎的治療也就成功了。
我們想要更輕松地了解在神經癥的精神分析治療中出現的“強迫重復”現象,就必須摒棄一種錯誤的觀點,即認為在治療過程中,患者所產生的抗拒是來自于無意識方面的作用。無意識里的內容——換句話說就是那些被壓抑的東西,是不會在治療過程中起到任何抗拒作用的。事實上,無意識里的東西自身的努力無非就是為了戰勝那個強大的壓抑作用,盡一切可可能使自己進入到意識的層面,或者在一些現實生活中的行為中得以釋放。在治療中產生的抗拒現象,來自于產生壓抑作用的那個系統的同類,一種更加高級的系統。但我們卻在現實中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對于自己為什么要抗拒,患者是不知道的,在最初治療時,患者甚至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抗拒。這個事實提醒我們,應當盡力擺脫專業術語的混淆不清這一缺陷。如果我們是在顯性的自我與被壓抑的自我之間進行比較,而不是在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糾纏不清的話,那么一切都是清晰明了的。當然,人們所說的自我的核心部分,連同它其他的絕大部分內容,都是屬于無意識的。或許只有一小部分是前意識的。如果用不同于普通描述的系統的或者是動力學的專業術語來加以闡釋,得出的將是:抗拒作用產生于患者的自我。這樣一來,我們就應該明白,強迫重復屬于被壓抑的無意識部分了。強迫重復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壓抑作用被治療所克服之后才出現的。
自我產生的抗拒,無論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都必然遵循著快樂原則:被壓抑的部分在治療中受到激活而導致了不快樂。于是,為了避免這種不快樂,患者產生了抗拒作用。另一方面,我們努力使現實原則發揮作用,從而實現對這種不快樂狀態的暫時妥協。但是,我們應該通過什么渠道,將之前提到的強迫重復的現象,也就是那種顯現出被壓抑的東西的能量的現象,同快樂原則聯系起來呢?顯而易見,強迫重復過往的大部分經歷必然會產生不快樂,因為這些經歷都是被壓抑的本能沖動的具體體現。對這種不快樂的狀態,我們是有預見的,而且它并不違反快樂原則:在某一種機制下處于不快樂的狀態,在另一種機制下,卻可能恰恰相反。現在,一個新的難題又擺在了我們面前:那些絕不可能產生一絲快樂的經歷也是強迫重復的作用對象,這些情境經歷在早期就從未滿足過被壓抑的本能沖動。
幼兒時期的性萌芽注定難以維持,因為這種訴求與現實環境,以及與幼兒所處的未發育成熟的階段之間的矛盾是難以調和的。這種幻想的破滅會給內心帶了極度的痛苦和悲傷。這種失戀感和挫敗感會在今后的生活中以自戀的形式持續不斷地對自尊心予以重創。在我看來,這種重創對普遍存在于神經癥患者之間的“自卑感”的形成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這一點上,馬爾西諾夫斯基與我觀點一致。兒童由于自身發育狀況的限制,不能得到性訴求的滿足,所以,他們今后就會習慣于這樣抱怨:“我什么事都不會做;我什么事都做不好。”男孩與母親,或者女孩與父親之間通常的那條的紐帶,那條通過愛聯結起來的紐帶,在從滿懷期待到巨大的失望的過程中斷裂,或者是在對弟弟妹妹的嫉妒中不復存在——一個新生嬰兒的誕生意味著他愛慕的對象的不忠貞。他嚴肅、消極地親自產生一個嬰兒的計劃,也在失敗中羞愧收場。給予他的愛逐漸減少,對他的要求越來越高,語氣變得嚴厲,偶爾還會受到懲戒,這些變化讓他認為自己遭到了嘲弄。以上就是人們在幼兒時期的特殊愛情的最普遍的終結方式。
在移情過程中,患者竭盡全力地再現那些痛苦的情境。他們設法在進行到一半時中止治療;力圖使醫生嚴厲冷漠地對待他們;他們刻意去尋找那些嫉妒的對象;他們會許下贈予別人貴重的禮物的承諾,以此來代替自己幼年時期盼得到的嬰兒,但這種禮物往往仍是不切實際的東西。這些事情都不能使人產生快樂的感受,但我們假設,患者如果是在回憶或者是夢中體驗的,可能他并不會感到多么不快樂。可以肯定,這些事情是為了滿足本能的沖動。但是,患者并未從中吸取經驗而得以改變,卻似乎是在某種強大的力量的支配下,被迫重復著這些事情。
不光是神經癥患者,在一些正常人的行為中,我們也可以發現那種強迫重復的現象。似乎有一股魔力或者是某種命運的東西在主導著他們的生活。但是,精神分析理論認為,這種魔咒是他們自己造成的,并且幼兒時期的經歷對此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即便是他們從未表現出某種對抗神經癥沖突的癥狀,但卻有著與神經癥患者相同的強迫重復行為。比如,現實生活中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在與人交往的過程中,結果總是千篇一律:以一個施恩者的身份,在每一次施恩后都會遭到對方的唾棄,無論對方是什么樣的人。他似乎是命中注定要飽嘗背棄的苦果。再比如,有一個人,他的每一段友誼都以對方的背叛為終點。又比如,有這樣一個人,他一生都在幫助某人坐上權威的寶座,但是過一段時間,他又會幫助另一個人來取代前者的地位。還有這樣一種人,他的每一次戀愛都在階段和過程上完全一樣。對于這種“不斷重復同一件事”的現象,我們并不感到驚訝,因為它是某人的主動行為,并且這個人身上總是具有某些經久不變的性格特點,而在不斷重復中所表現出來的就是這種性格特點。然而,相比之下,下面這些例子帶給我們的沖擊,則要強烈得多:這些事例中的主角都是處于被動地位,同一種被動經歷不斷地在他們生活中重復。比如,有一位婦女,在她的三次婚姻中,均是丈夫重病纏身,并且在臨終的時候都是她在旁邊照顧。在塔索(Tasso)的浪漫史詩《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這種命運被賦予了浪漫感人的色彩。在一次戰斗中,主人公坦克雷德誤殺了自己的心上人——身披鎧甲偽裝成敵人的克羅琳達。埋葬了愛人,坦克雷德闖入一片神秘的森林,克魯薩德爾的手下曾在這兒魂飛魄散。他在用劍猛砍一棵大樹時,樹干淌下了殷紅的血滴,并且,他聽到了靈魂被囚禁在這棵樹上的克羅琳達的聲音,埋怨他再一次傷害了自己。
這些觀察移情行為和人們的生活而掌握到的資料,如果我們對它加以研究,就會堅信,人的內心世界確實存在著一種強迫重復的傾向,它超越了快樂原則。當然,我們現在很樂意在創傷性神經癥患者的夢和兒童游戲動機的研究中,把強迫重復這一關鍵因素考慮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