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牡蠣
書名: 套中人:契訶夫短篇小說精選作者名: (俄)契訶夫本章字數: 2710字更新時間: 2015-09-24 12:16:15
我無須搜索枯腸,就能記起在那個秋雨霏霏的黃昏,我經歷的一切詳情細節。當時我和父親站在莫斯科一條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我感覺到自己漸漸纏上了一種奇怪的疾病。沒有任何疼痛,但是我的雙腿卻直不起來,話語哽塞在喉頭,腦袋軟綿綿地歪到了一邊……看樣子我會馬上翻倒在地,失去知覺。
假如當時我被送進醫院,醫生該在我的登記板上寫上Fames①這個詞,這是醫學教科書上不存在的一種疾病。人行道上,我的身旁站著我的生身父親,他穿著一件破舊的夏季風衣,戴著一頂花呢帽子,里面露出一小塊發白的棉花。他腳上穿著一雙大而笨重的套鞋②。這個操勞忙碌的人擔心人們發現他赤腳穿著套鞋。
把一雙齊膝的舊長統皮靴繃到了腳上。
這個可憐而笨拙的人,五個月前來到首都謀求一個抄抄寫寫的職位,他那件考究的夏季風衣越顯得破舊骯臟,我越是愛憐他。五個月里面他都在城里奔波,尋找工作,只是到今天才決計上街乞討……我們對面的一幢三層的大樓上有一塊藍色的招牌,上面寫著“菜館”二字。我的腦袋微微地后仰,歪向一邊,我不由自主地向上看去,望著菜館內燈火通明的窗戶。窗戶里人影閃動。看得見輕便管風琴的右側,兩幅石印的油畫,吊掛的燈火……在朝其中的一個窗戶里望的時候,我的眼睛盯住了一個發白的斑點。這個斑點是靜止不動的,在一抹深棕色的背景上,它那直線的輪廓特別顯眼。我竭力睜大眼睛去看它,終于認出這個斑點是墻上的一塊白色招牌。那上面寫有文字,但究竟寫著什么,卻看不清楚……有半個小時的光景,我的目光沒有離開過那招牌。它以自己的白色招引著我的眼睛,仿佛對我的腦子施行了催眠術。我竭力想辨認那文字,然而我的努力是徒然的。
終于我的疾病行使了自己的職權。
輕便馬車的喧鬧聲開始使我覺得像雷聲一樣響,我從街頭的臭味中分辨得出上千種氣味,餐館的燈光和街頭的路燈在我的眼睛看來仿佛是耀眼的閃電。我的五個感官①高度緊張,有了超常的感知力。我開始看到先前看不到的東西。
“牡蠣……”我分辨出了招牌上的字樣。
一個奇怪的字眼!我活在這世上正好八年零三個月了,可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字眼。它什么意思?這是不是餐館老板的姓氏?不過帶姓氏的招牌都掛在門口,不掛在墻上!
“爸爸,牡蠣什么意思?”我努力把臉轉向父親一邊,用嘶啞的嗓音問道。
父親沒有聽見。他正在注視人群的動向,目送著每一個過往行人……從他的眼神我看出他想對過往的人說點什么,但是那句命定的話語恰似一個沉重的砝碼掛在他的唇上,怎么也不能脫口而出。他甚至跟著一個行人跨出了一步,觸動了一下他的袖子,然而當那個人回過頭時,他說了聲“對不起”,顯出一副尷尬的樣子,退了回去。
“爸爸,牡蠣什么意思?”我又問了一遍。
“這是那樣的一種動物……它生活在海里……”
霎時間我便想象這種沒見過的海洋動物。它應該是一種介乎魚蝦之間的東西。既然它生活在海洋里,那么當然可以用它做非常可口的熱湯,里面放上香噴噴的胡椒和玉桂的葉子,可以做略帶酸味的豬脆骨稠辣湯,還可以做蝦汁調料,放洋姜的冷菜……我形象地想象人們把這種動物從集市上帶來,麻利地將它清洗,麻利地將它塞進瓦罐……麻利再麻利,因為大家那么想吃它……想得要命!廚房里飄出炸魚和蝦湯的香味。
我感覺到這種氣味正在刺激我的上顎、鼻腔,它正在逐漸地控制我的全身……菜館、父親、白色招牌、我的衣袖———一切的一切都透出這種香味,它是如此濃烈,使我不由自主地咀嚼起來。我咀嚼著,一口口地吞咽著,仿佛口中真的有一塊這種海洋動物的身體……由于我感受到的那種對美味的享受,我的雙腿蜷曲起來,為了不至于摔倒,我抓住了父親的衣袖,將身體貼緊了他那濕漉漉的夏季風衣。父親正在發抖,閉著雙眼。他在發冷……“爸爸,牡蠣是素的還是葷的?”我問道。“它們是活吃的……”父親說,“它們長在硬殼里,就像烏龜那樣,不過……它們的硬殼由兩個半片組成。”可口的滋味頓時停止了對我身體的刺激,幻覺也消失了……現在我什么都明白了!“多么可惡的行為,”我悄聲說,“多么可惡的行為!”
原來牡蠣是這么一回事!我想象這是一種類似青蛙的動物。蹲在貝殼里的青蛙,在那里瞪著一雙發亮的大眼睛,扭動著令人厭惡的嘴巴。我想象著人們把這種長在貝殼里的動物從集市上帶回來,它有一對螯,發亮的眼睛和黏滑的皮膚……孩子們都躲避它,廚娘厭惡地皺起眉頭,抓住這動物的一個螯,把它放到盤子里,往餐廳里送。大人們拿起它就吃……活吃,連它的眼睛、牙齒、爪子!而它卻嘰嘰叫著,竭力想咬人的嘴唇……我皺起了眉頭,但是……但是我的牙齒為什么咀嚼起來?這東西兇惡,討厭,樣子可怕,可是我卻吃它,貪婪地吃著,不敢辨別它的滋味和氣息。一只動物被我吃了,我卻已經看見第二只、第三只……那發亮的眼睛。我把這些也吃了……最后我還吃了餐巾、盤子、父親的套鞋、白色的招牌……只要眼睛看到的一切我都吃,因為我覺得只有吃東西我的疾病才會消除。牡蠣睜著一雙可怕的眼睛,令人惡心,我一想到它們就會發抖,但是我仍然想吃!吃!
“給我吃牡蠣!給我吃牡蠣!”我的胸腔里蹦出這樣的呼喊,我向前伸出雙手。“先生們,幫一把吧!”這時我聽到了父親低沉、壓抑的嗓音,“不好意思求你們,但是————”
—天哪!—我無能為力啊!
“給我吃牡蠣!”我揪著父親風衣的后襟喊道。
“難道你也吃牡蠣?這么小一個人?”我聽到身邊的笑聲。
我們面前站著兩個戴高筒禮帽的先生,笑著看我的臉。
“你,小家伙,吃牡蠣?真的?這挺有意思!你怎么吃呢?”
我記得有人用手使勁拖著我向燈火通明的菜館里走。不一會兒周圍聚集了一群人,好奇地笑著看我。我坐在餐桌邊,吃著一種黏糊糊滑溜溜、咸咸的、帶有濕氣和霉味的東西。我貪婪地吃著,不嚼,不看,也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我覺得,假如我睜開眼睛,就一定會看見發亮的眼睛,一對螯,尖利的牙齒……我突然開始咀嚼一樣堅硬的東西。我聽到喀嚓喀嚓的脆響聲。
“哈哈!他在吃貝殼!”那群人在笑。“傻瓜,難道這東西能吃?”
我記得這以后我渴得要命。我躺在自己床上,由于胃灼痛和我感覺到發燒的嘴里有一股怪味,我無法入睡。我父親從這一頭到那一頭不停地來回走,兩只手做著手勢。
“我大概感冒了,”他喃喃地說,“我覺得腦袋里有什么東西……似乎里面坐著一個人……也許這是因為,我沒有……這個……今天沒有吃過東西……我這個人,真的,怪得很,也笨得很……我看到這些先生為牡蠣支付了十盧布,我干嗎不走近前去,請求他們借我幾盧布呢?說不定他們會給的。”
快到早晨的時候我漸漸入睡了,我夢見一只長著螯的青蛙,蹲在貝殼里,眼睛滴溜溜地轉。中午的時候我渴得醒了過來,便用眼睛找尋父親:他依然在來回踱步,做著手勢……
①拉丁語:饑餓
②舊時雨天穿在鞋子外面的膠鞋,譯者小時候還常見,現在已不可見,完全被雨鞋代替了。
沈念駒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