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秋(2)
- 芥川龍之介作品選集·譯言古登堡計劃
- (日)芥川龍之介
- 4164字
- 2015-09-21 15:44:35
這天晚上,信子和丈夫說起了照子的婚事。丈夫一如既往地淡笑著,饒有興致地聽著信子模仿照子的口氣說話。可信子說著說著,卻隱隱地覺得她這是在對自己說照子的事。“好了,我們差不多該睡了?!眱扇齻€小時之后,丈夫摸著自己柔軟的胡子,懶懶地起身離開火盆。信子拿不定主意該送什么禮物給妹妹,用火鉗子在碳灰上寫著字,這時突然抬起頭說:“說起來也真不可思議,我就這樣多了一個妹夫。”“這不明擺著嗎?因為你有一個妹妹啊。”丈夫雖這么說,信子卻依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什么都沒有再多說。
照子和俊吉在十二月中旬辦了婚禮。這天從將近晌午時分就開始星星點點地飄落雪花。信子中午一個人吃完午飯之后,飯菜里的魚味在口中久久不肯散去。信子想著:“不知道東京是不是也在下著雪?!本镁靡兄陌悼蛷d中的火盆。雪下得越發猛烈了,可她口中的魚腥味,還是不曾消失。
注釋:
[1]舞子:地名,位于日本兵庫縣。(譯注)
[2]茶屋:在江戶時代,在京都及周邊地區的花柳巷中,客人招呼藝妓等一同游樂的地方。(譯注)
三
第二年的秋天,信子和公干的丈夫一起來到了闊別已久的東京。這次他們只能在東京停留很短一段時間,而丈夫要辦的事情又很多。除剛到時匆匆地去信子的母親家里露了個臉之外,幾乎找不出一天時間陪她到外面逛逛。因此,她去郊外拜訪妹妹夫妻的新居時,也是一個人從新街區的電車終點站坐著人力車晃晃悠悠去的。
他們的家靠近街區和蔥田接壤處,附近用來出租的新房擠擠挨挨。帶著屋檐的門,光葉石楠的籬笆,竹竿上則晾著洗好的衣物,所有的房子看上去都是千篇一律。眼前這普通的住房環境,多多少少讓信子有些失望。
她敲門后,出來應門的是俊吉,這令她有些意外??〖鸵郧耙粯?,看到這位稀客的臉,輕快地說了聲:“喲?!?
她看著他,想著他是什么時候不再是光頭的呢。說道:“好久不見。”
“快進來吧。不巧的是現在家里就我一個人。”
“照子呢?不在嗎?”
“出去有點事。女傭也是。”
信子感覺有些莫名的尷尬,在玄關的一角,脫下了內襯鮮艷的大衣。
俊吉招呼她進了書房兼客廳,八席[1]大的房間。無論看向何處,凌亂堆放著的全是書。特別是下午能照到太陽的紙隔扇邊有個小紫檀桌,那周圍報紙雜志和稿紙散落了一地,都不知道該從何收拾起。其中訴說著年輕妻子存在的,就只有靠在壁龕墻上的一把新古琴罷了。信子好奇地看著周圍的一切,一刻也不曾將目光移開。
“信里面提到你要來,但沒想到你是今天來?!笨〖c了根香煙,眼神中充滿了懷念,問道:“在大阪的生活怎么樣?”
“阿俊你呢?還幸福嗎?”信子也在這兩三句的對話中,感到往昔那種熟悉的氛圍又回來了。雖然他們幾乎沒有怎么互通過信,算起來這兩年多的尷尬回憶,卻并沒有她想象的那樣讓人困擾。
他們圍著一個火盆伸手取暖,聊著各種各樣的事。一會兒說起俊吉的小說,一會兒說起兩人共同的熟人的話題,一會兒又比較起東京和大阪來,話題像是沒有盡頭一樣,說也說不完。但雖然他們聊了很多,卻誰也沒有提起過生活瑣事。這讓信子更覺得是跟自己的表兄在說話。
他們之間有時也會有沉默的時刻。每到這個時候,她總是微笑著看著火盆里的灰。說不上是在等待,她卻微微感覺自己在期許著什么。不知道是偶然還是刻意,每到這個時候俊吉總是很快找到新的話題,打破她的思緒。她不由地開始觀察表兄的表情。而他正漫不經心地吞云吐霧,看不出有一絲的不自然。
過了一會兒照子到家了,看到姐姐,高興地就要拉住她的手。信子臉上掛著笑容,可眼睛里卻含著淚水。兩人暫時忘記了俊吉的存在,互相詢問著這一年多來的生活情況。特別是照子,她興奮得臉色透紅,不忘告訴信子自己到現在還在養著雞。俊吉抽著卷煙,一臉滿足地看著她們,一如既往地在一旁微微笑著。
這時女傭也回到了家。俊吉從女傭手中接過了幾枚明信片后,就迅速地坐到桌子前,動筆寫了起來。照子看到女傭剛才也不在家,顯得有些意外:“這么說起來姐姐剛剛來的時候,家里一個人都沒有嗎?”
“不是,只有俊哥在家?!毙抛訌娧b平靜地回答道。
俊吉沒有轉身,說道:“趕快謝謝你丈夫,這碗茶還是我倒的嘞?!?
照子與信子目光相會,惡作劇似的撲哧一笑,對丈夫卻故意似的什么都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信子和妹妹、妹夫一起共進晚餐。照子介紹說,這飯菜里用到的雞蛋,全是自己家的雞生的。俊吉向信子敬葡萄酒,開始說起些帶有社會主義色彩的道理,比如“人類的生活是建立在掠奪上的。往小里說,從這個雞蛋就可以看出來”。雖然如此,可在這餐桌上的三人中,就數俊吉最喜歡吃雞蛋。照子說俊吉這是歪理,發出了如孩童般的笑聲。這餐桌上的氛圍也使信子不由地回想起遙遠的松林,起居室那寂寞的黃昏。
吃完飯后水果之后,話匣子也還是不見底。有些微醺的俊吉,盤腿坐在長夜的電燈下,興致勃勃地講著他最擅長的那些詭辯。談笑風生之間,讓信子感覺自己又回到年輕的時候。她眼中帶著一絲熱情說道:“要不我也寫本小說吧?!?
俊吉沒有正面回應,而是說了句古爾蒙的警句:“繆斯們都是女人,因而只有男人,能將她們玩弄于股掌之中?!毙抛雍驼兆觾扇水惪谕暤胤穸ü艩柮傻臋嗤?
“那么說只有女人能做音樂家嘍?阿波羅不還是男人嘛![2]“照子較真地辯駁道。
夜漸漸深了。信子最終還是留宿在了妹妹家。
睡前俊吉打開了靠走廊的一面護窗板,穿著睡衣便走向了狹小的庭院。也沒刻意邀請誰地說道:“出來看看吧。今晚的月亮很美?!毙抛右蝗烁哪_步,在走廊口換上了在庭院穿的便鞋。她沒穿布襪,腳上感覺到了露水的冰冷。
從庭院一角孱弱絲柏的樹梢間,可以一窺月亮的樣子。表兄站在這顆絲柏樹下,眺望著這片微微發亮的夜空?!斑@里長著好多雜草?!睂@片雜亂的庭院,信子有些不安,戰戰兢兢地走向他。而他只是望著天空,輕聲說道:“大概是陰歷九月十三日吧。”
無言的沉默持續一段時間之后,俊吉靜靜地回過頭來說道:“去看看雞籠吧。”信子默默地點了點頭。雞籠和絲柏在正好相反的庭院角落里。兩人慢慢地并肩走到那里。在草編的圍欄里,只有一片散發著雞味的朦朧光影。俊吉看著小屋,如自言自語般輕聲地對她低語道:“它們正在睡覺?!毙抛鱼躲兜卣驹趤y草之中,不由地想到:“這是被人取走雞蛋的雞。”
兩人從庭院里回來的時候,照子在丈夫的書桌前,呆呆地望著電燈,望著青色葉蟬孤零零爬在燈罩上的電燈。
注釋:
[1]八席:八張草席的面積,1席=1.6562㎡。(譯注)
[2]九位繆斯女神是阿波羅經常相隨的伴侶。(譯注)
四
第二天早上,俊吉穿上自己最體面的西服,吃完飯后就匆匆走向門口。說是朋友亡故一周年,要去掃墓?!爸绬?,要等我。中午之前我一定會回來的。”他邊穿著外套,邊叮囑著信子。而她只是默默地微笑著,纖弱的手中拿著他的禮帽。
照子送丈夫出門之后,就招呼姐姐坐到火盆旁,勤快地給她敬茶。鄰居夫人的故事、訪問記者的故事、還有和俊吉一起去看的某外國歌劇團的故事,除此之外她好像還有很多很多愉快的故事要講??尚抛拥男膮s沉重了起來,她突然發現自己一直在敷衍照子。終于,照子也發現了這一點。妹妹有些擔心地看著她,詢問道:“怎么了?”可信子也不清楚自己這是怎么回事。
掛鐘敲響10點的時候,信子悶悶地抬眼說:“俊哥還是沒有回來呢?!甭犞憬氵@么一說,照子也瞥了一眼鐘,只是淡淡地說道:“時間還早?!睆拿妹玫脑捳Z中,信子感受到了一個備受丈夫疼愛的新婚妻子的心境,便愈發悶悶不樂起來。
“照子真是幸福啊?!毙抛影严掳涂s進領口中,開玩笑地說道。但其中潛藏的那份羨慕之情,卻是怎么樣也控制不住。
照子則活潑天真地微笑著,假裝嗔目的樣子道:“你可記好了?!瘪R上又撒嬌似的加了一句:“姐姐不也很幸福嘛。”
聽到這句話,信子不由得心中一顫。
她微微抬眼,反問道:“你這么覺得嗎?”話音剛落,她便后悔了。照子瞬間面色古怪,和姐姐四目相對。照子臉上也帶著掩飾不了的悔意。信子強顏歡笑道:“你能這么想,說明我也是個幸福的人?!?
兩人陷入沉默之中。她們在掛鐘走時的聲響下,心不在焉地傾聽著火盆上鐵壺里開水沸騰的聲音。
“可是姐夫不是挺溫柔的么?”終于照子戰戰兢兢地小聲問道。那聲音中明顯帶有同情的味道,而這個時候信子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憐憫。她把報紙攤開在腿上,閱讀起上面的內容,故意什么都不回答。和大阪的報紙一樣,上面登著關于米價問題的報道。
不久,安靜的客廳里響起了抽泣聲。信子把目光從報紙移開,看著火盆對面的妹妹正用袖子捂著臉?!澳阌貌恢薨??!奔词菇憬惆参?,照子依然止不住地抽泣。信子感覺到殘酷的喜悅,許久都無言地盯著妹妹顫抖的雙肩。后來,信子顧忌著女傭的反應,便對著照子輕聲地說:“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只要照子你能幸福,就比什么都重要。真的,只要俊哥愛著你就……”說著說著,她的聲音也受到自己所說的話的影響,漸漸地感傷起來。突然間,照子放下袖子,抬起了淚眼朦朧的臉。讓人感到意外的是,她的眼中既沒有悲傷也沒有憤怒。只是有著一股難以抑制的嫉妒之情,映紅了她的雙眼?!澳墙憬恪阕蛲碛譃槭裁础闭兆釉掃€沒說完,又將臉埋入袖子中,爆發似的嚎啕大哭起來。
兩三個小時后,信子坐在人力車上,晃晃悠悠地趕往電車的終點站。她只能透過前方車篷上四角的賽璐珞小窗看外面的情形。一幢幢偏僻地段特有的房屋和泛黃的雜樹樹梢,緩緩地、延綿不絕地向后遠去。如果說這場景中有什么不動的東西存在的話,那恐怕就是飄著薄薄浮云的涼爽秋季的天空吧。
她的心很平靜。可這份平靜,卻是用無奈的放棄換來的。照子爆發之后,兩人哭作一團,哭過之后很快就又和好如初了??墒聦嵤冀K是事實,到現在信子也沒能放下。沒等表兄回家,信子就踏上了歸途,乘上馬車時,隱隱覺得自己與妹妹將永遠形同陌路。這種感覺肆意蔓延,漸漸凍透了她的心。
信子突然抬起頭。從賽璐珞的小窗中,看到表兄握著手杖沿著雜亂無章的街道走來。她的心動搖了,是讓車停下,還是就這樣錯身而過?她按捺住悸動,只是在車篷下徒然地猶豫不決著。眼看著俊吉和她的距離越來越近。微弱的日光下,他在有很多小水洼的路上慢慢地走著。
“俊哥?!毙抛硬铧c脫口喊了出來。這時俊吉也正好在她的車旁出現。他的樣子一如既往。而信子又開始猶豫了??〖恢肋@一切,終于還是與信子的車擦肩而過。此時的天空微微地渾濁,周圍的房子稀疏地排列著,高大的樹木枝梢泛黃,身后還有那總是很少有人經過的郊區街道。
“秋天……”
在微有寒意的車篷下,信子周身感覺著寂寞,這樣感嘆道。
(192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