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秋(1)
- 芥川龍之介作品選集·譯言古登堡計劃
- (日)芥川龍之介
- 4052字
- 2015-09-21 15:44:35
一
信子從女子大學時代起,就是聞名的才女。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她早晚會成為作家在文壇有所作為。早在她還是學生的時候,就有人到處散布她已寫了300多頁自述體小說的傳聞。但畢業之后,情況看起來并不樂觀,她的媽媽在她爸爸死后一直沒有改嫁,而是照顧著她和正在女校讀書的妹妹照子,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下想必她也沒法按著自己的性子來吧。所以她在開始創作活動以前,也不得不隨大流,準備相親結婚。
她有一個叫做“俊吉”的表兄,當時就讀于某大學的文科,似乎也是希望將來能夠投身于文學創作事業。信子向來就和這位還是大學生的表兄關系親近。自從有了文學這個共同話題之后,就愈發地親密起來。不過,他和信子不同,對當時流行的托爾斯泰主義毫無敬意,滿口法式的諷刺和警句。信子事事愛較真,俊吉這樣譏諷的態度,有時會惹惱她。但她就算是生氣,心里也明白俊吉的這些譏諷和警句之中,有著讓人不容小視的東西。
所以在學生時代,她就時常和他一起去看展覽會、音樂會。而幾乎每次去,她的妹妹照子都會一起同行。他們三人始終是有說有笑。但有時只有妹妹照子會跟不上他們的話題。每當這種時候,照子都會像個孩子似的看著櫥窗中的陽傘、絲質披肩,不會因為被冷落而表現出不滿。信子察覺到之后,都會轉換話題,讓妹妹也能和原先一樣加入話題。雖是如此,但每次先忘記照子存在的,總是信子自己。俊吉這人大大咧咧的,總是邊說著有趣的笑話,邊大步流星地走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
任誰看來,都覺得信子和俊吉將來會走到一起。同窗們都對她的未來嫉羨不已。說起來滑稽,特別是那些不熟悉俊吉的人,就更是如此了。信子一方面出來澄清,另一方面卻又暗示將來兩人會結婚。因此,在畢業前那段時間里,不知不覺間他倆的身影就如同結婚照上的夫婦一樣,鮮明地印刻在了同學們的眼中。
可畢業之后,信子出乎大家的預料,突然結了婚對方畢業于高等商業學校,并且馬上就要動身去大阪的某家貿易公司工作。婚禮才結束兩三天,她就和新婚丈夫一起出發去了新的工作地大阪。聽那時候去中央車站送行的人說,信子和往常一樣開朗地微笑著,看到妹妹一副快落淚的樣子,還上前說了些安慰她的話。
同學們都對此感到很不可思議。這份不可思議的情感中夾雜著一種道不明的愉悅之情,以及一種和之前完全不同意義的嫉妒之情。有些人相信信子,把這都歸結到她媽媽身上,覺得這是她媽媽的安排。而有些人則懷疑她,四處宣揚說是她變心了。其實這些人心里也都明白,這無非都是自己的臆測。之后的一段時間里,信子沒和俊吉結婚的原因成了件大事,每次聚會都必定會被提及。但也就過了兩個月吧,她們就把信子,連同之前她要寫長篇小說的傳聞,一起忘得一干二凈了。
這期間,信子在大阪的郊外組建起幸福的小家庭。他們的家坐落于附近一帶最為幽靜的松林中。丈夫出門時,這個租來的兩層樓的新家里,總是充斥著松脂的香氣、陽光和一股揮不去的沉寂。在這樣寂寞的午后,信子時不時地會感覺莫名的消沉,每當此時她都會打開針線盒的抽屜,將疊放在底部的桃色信紙拿起來讀一讀。信紙上的鋼筆字將這樣的故事娓娓道來。
“想到今天是最后一天和姐姐在一起的日子,就連寫這封信時,眼淚也忍不住地流了下來。姐姐,請你一定要原諒我。姐姐為我做出如此大的犧牲,我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就算姐姐你不承認,我心里也清楚,你這次是為了我才接受這門親事的。有一次我們一起去帝國劇院看戲的時候,你問我是不是喜歡俊哥。還對我說,如果我喜歡他,你就盡力幫助我和他在一起。在那個時候,姐姐就已經讀過我準備交給俊哥的信了吧。那封信失蹤的時候,我真的是很恨你。(對不起。關于這件事情我真不知道該怎樣道歉才好。)所以那天晚上,姐姐那番話明明是出于好心,我卻當它是落井下石,氣得隨便回了你幾句,相信姐姐也應該沒有忘記吧。可是過了幾天之后,姐姐的婚事突然定下來的時候,我想著真是要以死向你道歉。因為姐姐你也喜歡俊哥啊。(姐姐你別瞞著啦,我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因為顧忌我,姐姐肯定會選擇俊哥的。可姐姐還是反復否認,最后甚至和自己不喜歡的人結婚。我親愛的姐姐,還記得我今天抱著雞來,讓它跟就要出發去大阪的姐姐道別嗎?這是因為我想讓我養的雞也和我一起向你道歉。結果,害得不知情的媽媽也一起哭了起來。”
“姐姐啊,你明天就要去大阪了。但千萬不要忘記你的妹妹照子,照子每天早上邊給雞喂食,邊會想起姐姐你,然后暗暗地流淚……”
信子每每讀完這封充滿少女情懷的信,眼眶總是會不自覺地濕潤起來。特別是回想起在中央停車場臨上火車時,照子偷偷把這封信交到自己手上的樣子,憐愛之心就油然而生。但信子的婚事到底是否像妹妹所想象的這樣,是完全的自我犧牲呢?這樣的懷疑總是令她在哭過之后,心里充斥著壓抑。為了逃避這種壓抑感,她總是沉浸在一種安然的感傷之中,眺望著照射在松林之上的陽光,漸漸地褪成薄暮的昏黃色。。
二
在婚后的頭三個月里,他們也和所有的新婚夫妻一樣,過著幸福的日子。
她的丈夫是一個有些女性化又少言寡語的人。每天從公司回到家,吃完晚飯后的那幾個小時,他總是和信子一起度過。信子一邊織著毛衣,一邊說著最近市面上流行的小說和戲劇。她的言談之中,時不時透出女大學生一般帶有宗教色彩的人生觀。丈夫的臉因晚酌而微紅,他把讀了一半的晚報放在腿上,新奇地側耳傾聽。可是,他卻從來不會說自己的看法。
他們幾乎每個周日都會到大阪或者是近郊的觀光地去散心。信子每次乘坐火車、電車,總看不起那些到處毫無顧忌地吃東西的關西人。唯獨在這點上,丈夫老實的態度顯得格外高雅,讓信子感到很是欣慰。她丈夫的著裝體面,無論是從帽子、西裝、還是紅色系帶高幫皮鞋來看,在這樣的人群中間自己的丈夫無疑是一股清新的存在,就像香皂的氣味一樣。特別是在夏天休假期間到訪舞子[1]時,信子看著和丈夫一同去茶屋[2]的那些同事,更是覺得臉上有光了。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丈夫似乎和這些個粗鄙的同事們特別熟絡。
漸漸地,信子想起她已經很久沒有進行文學創作了,便打算只在丈夫不在家的時候,抽出一兩個小時伏案寫作。丈夫知道之后,就說:“你是要去做女作家啊。”他的口氣很溫和,嘴角卻露出了輕視的微笑。信子坐在桌前,沒想到卻寫不動。她經常發覺自己呆呆地托腮,出神地傾聽盛夏松林中的蟬鳴。
可是到了夏末秋初,丈夫有一天因公事要出去應酬,想把已經沾滿汗水的衣領給替換掉。不巧的是,衣領全都送去洗衣房了。信子的丈夫平時格外注意儀表,臉一下就陰沉了下來。他穿著背帶夾,一反常態地抱怨道:“光顧著寫小說怎么行啊。”信子默默地低下頭,幫丈夫拂去外套上的灰塵。
過了兩三天之后的某個晚上,丈夫聊起了晚報上登載的糧食問題,問信子每個月的家用是不是能夠少要一些。還說道:“你也不小了,不能總是像個女學生。”信子繡著丈夫要用的領飾,便隨口敷衍了幾句。可沒想到丈夫卻來勁了,絮絮叨叨地說:“就像這個領飾,還是去外面買來的實惠。”這下,信子就更沒什么可說的了。最后丈夫一副掃興的樣子,隨手翻開了本貌似是商業周刊的雜志,悻悻地看了起來。等晚上睡覺關燈時,信子背對著丈夫,喃喃道:“我以后不會再寫小說了。”丈夫只是沉默著,什么都沒有說。信子又輕聲地重復了幾次剛才的話。不一會兒就傳來了她的哭聲。丈夫訓斥了她幾句。即便如此,她的抽泣聲仍斷斷續續,不絕于耳。不知不覺之中,信子緊緊地抱住了丈夫。
第二天他們又和好如初,仍是一對和睦夫妻。
豈料接下來這一次,有天晚上丈夫過了12點也沒從公司回來。好不容易把丈夫給盼回來了,丈夫卻滿口酒氣,連雨衣都脫不利索。信子皺著眉,麻利地幫著丈夫更衣。丈夫卻大著舌頭,冷嘲熱諷道:“如果我今晚不回來的話,你的小說肯定會寫得很順利吧。”這句話他重復了很多次。那天晚上信子睡下之后,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淚。她想著這個場景如果讓照子看見的話,不知道照子該和她一起哭得有多傷心。照子啊照子,我所掛念的就只有你一個人啊。信子忍受著丈夫那帶著酒臭味的氣息,并在心中無數次的呼喚著妹妹的名字。這一晚上她輾轉反側,幾乎未能一眠。
即使如此,第二天還是和好如初了。
就在這樣的事情屢屢發生的過程中,秋意漸漸地濃了。不知從何時起,信子變得很少伏案執筆。丈夫也不像以前那樣,對她的文學類話題感到新奇。他們每天晚上都圍著火盆,聊著瑣碎的家用花銷來打發時間。而這些話題,至少對于晚上小酌之后的丈夫來說,是最感興趣的。信子仍時不時看著丈夫的臉色行事,好不可憐。而丈夫不懂信子的這些心思,含著最近留長的胡子,邊想邊用比平時更加歡快地聲調說:“如果再加上個孩子…”之類的話。
從這個時候開始,表兄的名字漸漸地出現在了每月的雜志上。信子在結婚之后,就像忘記了他一樣,和他斷絕了書信往來。像他從大學的文科專業畢業、開始辦同人雜志之類的近況,都是從妹妹的信中得知。信子也提不起興致想要知道更多關于他的事情。但在雜志上看到他寫的小說時,還是有種和之前一樣的熟悉感。她一頁頁地瀏覽著,時常一個人莞爾一笑。在小說里,俊吉果然也是將嘲諷與幽默運用自如,就像宮本武藏的二刀流一樣。但她總覺得,在這些看似輕快的嘲諷背后,隱藏著一種落寞的失意,這種感覺以前她從未在表兄身上看到過。一想到這兒,信子不由得有些內疚起來。
自那之后,信子對丈夫更加地溫柔了。在寒冷的夜晚,丈夫總是能看到火盆對面信子燦爛的笑容。信子看上去比以前更年輕,也經常梳妝打扮。她將針線活攤開,和丈夫聊當年他們在東京辦婚禮時候的事情。丈夫看到信子連一些瑣碎的地方也記得,既感意外又覺得高興。每當被丈夫調侃地說道“虧你連這些事也記得啊”,信子總是保持著沉默,只用柔媚的眼神來回應丈夫。可為什么當時的事情能記得如此清晰,她自己也經常感到不可思議。
不久后,母親寫信告訴信子,妹妹已經訂婚了。信中還提到,俊吉為了迎娶照子,在山手一帶的郊外安了新家。信子馬上寫了封長信給母親和妹妹,以表達祝賀之情。在寫到“我們實在是抽不出時間參加婚禮,真是太抱歉了……”的時候(她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再三思量,卻難以下筆。于是她抬起了頭,望向屋外的松林。松樹在初冬的天空下,顯得蒼綠而又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