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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阿富的貞操(1)

那是1868年5月14日的午后。這天下午傳來了這樣的訓令:“政府軍將于明日清晨圍剿東睿山彰義隊[1]。上野地區一帶的居民請立即撤退。”

在下谷町二丁目的雜貨店,古河屋政兵衛撤退后的空屋中,一只三色大花公貓靜靜地端坐在廚房角落處的鮑魚扇貝前。

在大門緊閉的家中,就算是午后,也一片漆黑,聽不到一點人聲。耳邊只有這連日長雨的聲音。雨時不時傾盆落在屋頂,后又變作綿綿細雨。雨聲一大,貓那琥珀色的眼珠就會瞪得圓圓的。也只有這時,在暗得連灶臺在哪兒都看不清的廚房里,才看得見這令人毛骨悚然的磷光。在知道除了嘩嘩雨聲再無其他動靜后,貓也就原地不動地又瞇起了眼睛。

這樣反復了幾次之后,貓像是終于睡著了,中途再也沒睜開眼睛。而雨勢仍舊是忽大忽小。兩點、三點……就在雨聲中,天色逐漸暗了下來。

快四點時,貓不知受到了什么驚嚇,突然豎起耳朵并睜大雙眼。可雨勢比之前要小了許多。除了街上來來往往奔馳而過的轎子聲,再也沒有其他聲響。在經過了數秒的沉寂之后,黑暗中的廚房不知不覺中朦朦地亮了起來。狹小板間里的灶臺、沒有蓋子的水缸里泛起的水光、灶神臺上的松柏、天窗上的繩索都漸漸地映入眼簾。貓終于按耐不住,它不安地瞪著敞開著的出水口,并慢慢撐起了自己那龐大的身軀。

這時不僅是出水口的門被打開了,房間的拉門也開著,開門的不是別人,正是被雨淋得渾身濕透的乞丐。他探出包著破舊頭巾的頭,豎起耳朵探聽了會兒這沉寂的家中的動靜。確定里面沒人之后,便悄悄地溜進了廚房。整個廚房里就數草編座墊看上去最新,他都顧不上會在上面留下水印。此時,貓垂下了耳朵,向后退了兩三步。可這乞丐完全不覺得驚訝,一邊合上門,一邊慢悠悠地取下臉上的頭巾。他滿臉絡腮胡,還貼著兩三張膏藥。除去臉上滿是污泥,五官還算是端正。

“三毛三毛”

乞丐時而甩著頭發上的水,時而邊擦著臉上的雨滴,邊輕聲地喚著貓的名字。貓好像對這聲音很熟悉,先前垂下的耳朵又恢復到了原來的位置。但它仍佇立在原處,時不時用懷疑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在這段時間里乞丐穿過座墊,完全不顧及自己腳上沾滿污泥連腿毛都難以分辨,就一屁股盤坐在了貓的前面。

“三毛,怎么了?看這里一個人影都沒有,該不會就你被丟在這里了吧。”

乞丐邊笑,邊用自己那雙大手撫摸著貓的頭,摸得貓都有點想逃了。可它卻沒再往后逃,反倒是就這么坐下了,漸漸瞇起了眼。乞丐摸完貓之后,這次又從浴衣的懷中掏出了泛著油光的手槍。在這微弱的光線中,他開始檢查起了扳機的狀況。在彌漫著“戰爭”氣味的空氣中,一個乞丐在一間空屋的廚房里擺弄著手槍這確實是個充滿戲劇性的奇特場景。而他身旁那只瞇著眼的貓,還是弓著背,仿佛知曉一切的秘密,只是冷冷地坐在那里。

“三毛阿,到了明天,這塊地方就要沐浴在槍林彈雨中了。要是中彈,你可就要死啦。就算明天外面再怎么吵鬧,你也別出去,一整天都給我好好藏在屋檐下面……”

乞丐一邊檢查著手槍,一邊時不時跟貓說話。

“你我也算是老相識了。但是今天就要在這里和你別過了。明天對你來說也是個麻煩的日子。我說不定明天也會死。就算明天又能不死,我以后也不準備再和你一起翻垃圾了。怎么樣,你高興吧?”

說著說著雨又開始傾盆而下。烏云也像是要籠罩住屋脊瓦一般,壓向了屋頂。廚房中那微弱的光線,變得更加暗了。可乞丐卻連頭都不抬,檢查完手槍之后,開始全神貫注地上膛。

“還是說你會覺得有些可惜?不過,世人都說貓忘恩負義。看起來你好像也是這樣的。哎,算了,這種事也無所謂。只是連我都不在的話……”

乞丐一下閉上了嘴。突然傳出有人向出水口走近的動靜。乞丐收起手槍,并轉過身來。這兩個動作幾乎同時發生。與此同時外面出水口的拉門也被拉開。乞丐慌亂中擺好架勢,和闖入者四目相對。

拉門而入的人一看到乞丐的樣子,反被嚇了一跳,輕聲地叫了句“啊!”。那是一個赤腳拿著大黑傘的年輕姑娘。她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想沖回雨中。當從最初的震驚,終于慢慢地恢復了勇氣后,她就透過廚房里的微光,直直地盯著乞丐的臉看。

乞丐可能也被嚇呆了,就這么抬著單膝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不過他的眼神中已經不像剛才那樣透著戒備心了。兩人只是默默地互相凝視了對方一會兒。

“什么呀,你不就是那個新公嗎?”

她好像平靜了點,便向乞丐搭話了。乞丐則笑瞇瞇地朝她點了兩三下頭。

“真是不好意思啊。因為雨實在是太大了,看屋里沒人忍不住還是進來了。我可沒有改行要做闖空門的小偷哦。”

“真是嚇我一跳。就算不是來闖空門的,但你這是不是也皮太厚了?”

她一邊甩著傘上的雨滴,邊氣得又說道:“好了,快點從這里出來吧。我要進門了。”

“嗯,我會出去的。就算你不叫我走,我也是會走的。姑娘你還不去避難嗎?”

“去避難了。雖是去避難了……哎,這種事怎么樣都行吧?”

“這么說,你是忘帶東西了吧。算了,你快進來吧。站那里會淋到雨的。”

她還是顯得有些義憤填膺,連乞丐的話也沒有搭理,就走到門口的板間坐了下來。把沾了泥的腳伸向水槽后,便往上嘩嘩地倒水。乞丐鎮定自若地盤坐著,摸著自己那長滿胡子的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的皮膚呈小麥色,鼻子周圍還長著雀斑,和一般的鄉下姑娘無異。看她的穿著也像是個小丫鬟,手上拿著手工做的木棉包袱,腰上就只系著小倉織的腰帶。但她清秀的五官、結實圓潤的體形所散發出的美,不禁讓人聯想起新鮮的桃子和梨。

“外面這么亂你還回來,該是忘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吧。是忘拿了什么?快告訴我吧,好姑娘阿富。”新公又執拗地問道。

“你管我忘記了什么。你還是趕快先出去吧。”

阿富冷冷地回答道。突然,她又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揚起頭看著新公認真地問道:“新公,你有沒有看見我家三毛?”

“三毛?三毛剛才還在這……咦,它這是去哪里了?”

乞丐環顧四周,發現不知何時貓竟端坐在架子上的臼和鐵鍋之間。想必阿富和新公是同時看到它的。她猛地把舀子一扔,從板間站了起來,完全不顧新公的存在。然后滿面春光地微笑著,喚著趴在架子上的貓。

新公的目光從趴在昏暗架子上的貓,轉到了阿富身上,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說道:“你忘記的東西就是貓呀?”

“是貓又怎么了?三毛、三毛、快下來。”

新公突然笑出了聲。這笑聲在雨聲之中顯得特別刺耳。阿富氣得漲紅了臉,大聲罵道:“這有什么可笑的?老板娘忘記把三毛給一起帶上了。現在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嚎啕大哭,嘴里念著要是三毛被打死了該怎么辦呀。我這不也是因為覺得可憐,才下雨天還特地跑回來找它嘛。”

“你說的是。我不會再笑了。”

即便如此,新公還是忍不住地笑,打斷阿富說道:“我還是不笑你了。不過,你好好想想。明天就要開始‘打仗’了,就為了區區這么一兩只貓。這不管怎么想,都很可笑。你也真是夠可以的,不過像你老板娘這樣不懂事兒的人,我也真是沒見過。退一萬步說,就算要找三毛……”

“快閉嘴!我不想聽到人說老板娘的壞話!”

阿富氣得直跺腳。乞丐看到她這陣勢倒也沒吃驚,還毫不客氣地盯著她看。她那時的樣子透著一股子野性的美。被雨淋濕的衣服、圍裙,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她整個的曲線。一看就是個不知情事的年輕身體。

新公直勾勾地看著她,又笑著說道:“退一步講就算要找三公,真不知道為什么要派你出來。你說是吧?現在上野周邊的人家都已經撤光了。一排排的房子雖都在,可一個人都沒有,這和在野外有什么區別。狼倒是不會出沒,可會遇到什么危險,可是說不清的啊?多說不宜,我就點到為止了。”

“別瞎操心了。還是趕快幫我把貓逮住吧。一時半會兒打不起仗來,能有什么危險的事情啊。”

“我可沒有開玩笑。年輕姑娘一個人在街上走,這個時候不危險什么時候危險啊?遠的不說,現在就你我兩個人在。萬一我起了歹念,你打算怎么辦?”

新公的口氣讓人分不清他是在說笑還是認真的。可阿富清澈透亮的眼中,不見一絲恐懼的影子。

只是她的臉頰比起剛才,更加紅暈起來。

“新公,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要嚇唬我嗎?”

阿富為表示威嚇,向著新公逼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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