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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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9評論第1章
我是一只貓,不過至今都沒有名字。
我出生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地方,但我想不起來那是哪里了。只記得,我“喵喵”地哭叫著,然后便看見了“人”這種奇怪的物種。后來聽說,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的那個人是個“學子”,這種人是人類中最兇殘的,因為他們經常將我們抓來煮熟吃掉。可我當時還小,不明白什么叫害怕。當他把我放在手心舉起來的時候,我只覺得很飄忽。等我平靜下來,才看清了他的長相。
這就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人。我當時的想法是,“人類真是奇妙的物種!”我至今仍然這么認為。他那張應該長滿毛的臉竟然像個燒水的圓銅壺一樣光滑!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我有幸見到很多貓,可從未見過殘廢到這種程度的貓。另外,他臉上有兩個凸出來的黑洞,還會時不時地噴出煙霧,嗆得我實在很難受。我也是近期才知道,那玩意兒就是人類經常抽的煙。
我坐在學子的手心里,感受著他手里傳來的溫度。可沒過多久,我就感到有些天旋地轉,不知道是學子在轉,還是我自己在轉。當時心里只有一個想法,這下我連命都保不住啦!最后我咚的一聲摔在地上,眼前立刻冒出很多小星星。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后面發生了什么。
我醒來發現學子早就沒了蹤影,兄弟姐妹們也都不見了,甚至連最疼愛我的媽媽也不知道去哪兒了。這里的亮光晃得我睜不開眼,和我之前待的地方完全不一樣。我心想:“真奇怪,究竟發生什么事了?”
我試著向前爬了幾步,身上一陣酸痛感襲來。原來,當時我被人從稻草窩扔進了矮竹叢。
我在矮竹叢里穿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出來,看到對面有個很大的池塘。我坐在池塘邊上,心里開始琢磨:“接下來我該怎么辦?”但是一時半會兒我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就在這時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哭一會兒,那個學子聽見聲音,也許會來把我帶走。
“喵!喵!”我叫了幾聲,可周圍根本沒有人回應。池塘上刮起陣陣涼風,天色也逐漸暗下來。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吃東西了,餓得渾身沒有力氣,哭都哭不出來。最后,我不得不想辦法去找點兒吃的。我忍著渾身的疼痛,慢慢地順著池塘的左邊向前爬。我終于爬到一個有人家的地方,想著只要爬進去就能找到脫離目前困境的辦法。籬笆里面是一個宅院,我從籬笆的破洞鉆進去。
緣分真的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如果籬笆上沒有一個破洞,我很可能會餓死在路邊。有句俗語叫:“同宿一樹之蔭,應是前世的緣分。”這句話說得很有道理。迄今為止,籬笆上那個破洞一直都在,我也一直通過這個破洞拜訪我的鄰居三花小姐。現在說回那個宅院,我鉆進去的時候已經很晚,偏偏老天又下起雨,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此時我又冷又餓,只好爬向那個看起來明亮又溫暖的地方。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當時我已經走到那戶人家的屋子里。在這兒,我有幸看到學子以外的人。
我遇到的第一個人是這戶人家的女仆,名叫阿三。與那個學子相比,阿三要更加兇狠。她看見我就一把將我拎起來,扔到屋外。我趕緊閉上眼睛,心想這下完蛋了。外面很冷,我又餓了很長時間,實在沒有辦法,我只能趁著阿三不注意偷偷爬進廚房。不一會兒,我又被扔出來了。就這樣,我被扔出來四五次。我恨死阿三了,最近我終于找到報復她的機會,偷偷吃掉了她的秋刀魚。阿三最后一次拎起我,剛要扔到外面,這家主人從屋里走出來,嘴里念叨道:“外面怎么這么吵?”阿三拎著我對主人說:“有只小野貓跑進來了,我幾次把它扔出去,它都偷偷跑回來,真是太討厭了。”主人捏著鼻子下面的黑毛盯著我看,接著吩咐道:“既然它不想走,就留下它吧。”
說完這句話,主人立刻回到內室。通過這件事,我便知道主人是個寡言少語的人。
阿三十分不甘心,但又不敢違抗主人的命令,于是她把我扔進廚房里。就這樣,我活了下來,并且有了一個家。
主人是名教師,每天從學校回來就一頭扎進書房,所以我很少和主人見面。他經常擺出一副做學問的架子,家里人也認為他很勤奮努力。事實上,他并不是這樣的人。我經常偷偷鉆進他的書房,看見他趴在書桌上睡午覺,口水都流到攤開的書本上。從他暗黃的皮膚和整天無精打采的樣子就可以看出來,他腸胃不好,經常消化不良。可是他吃得很多,每次吃完飯就吃健胃劑,然后看書,看上兩三頁就打瞌睡,口水都流到攤開的書本上——他每天晚上就重復這樣的生活。我經常想:“教師這個職業太舒服了,睡著覺就能干好活兒,如果我生而為人,就只做教師。這種睡著覺就能干好的事兒,很適合我們貓。”可我家主人說,教師是最辛苦的職業,每次有朋友來拜訪,他總要抱怨一通。
我初到這個家的時候,只有主人歡迎我,其他人對我愛搭不理,還總把我推過來推過去。從我到現在都還沒有名字這件事就可以看出這家人有多不重視我,所以我只能待在主人身邊。當主人早上讀報紙的時候,我就坐在他的膝蓋上;當主人中午睡覺的時候,我就趴在他的脊背上。我這樣做并不是因為我喜歡主人,而是因為其他人不愿意搭理我。后來我對這個家越來越熟悉,生存經驗也越來越豐富,到了早上我就趴在盛飯的小木桶上,晚上我便在暖桌上睡覺,天氣晴朗的中午,我就睡在走廊里。當然,最舒服的睡覺方式就是鉆進孩子們的被窩兒。主人家有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兒和一個三歲的小女孩兒,兩個孩子有自己的房間,晚上睡在一張床上。我會想盡辦法在她們中間找到一個可以容納我的空隙。如果恰巧其中一個孩子醒過來——尤其是那個年齡較小的孩子——那我可就要遭殃了。她們會大聲哭喊:“貓跑進來了!”那個得了神經性胃痛的主人會立刻從隔壁房間跑過來,前些天,主人就因此用尺子打了我的屁股。
經過觀察,我發現人類是很任性的,特別是經常和我一個被窩兒睡覺的兩個小女孩兒。她們高興的時候就將我倒著拎起來,有時還會將紙袋套在我腦袋上,或者將我扔出去,或者把我塞進爐灶里。可我不能還手,否則她們都會出動,到處“追殺”我。我前些天將爪子放在席子上磨了磨,女主人當場沖我發了一通火。從那兒以后,我再也不能隨便出入客廳,就算我在廚房的地板上凍得瑟瑟發抖,她們也沒有任何反應。
我十分敬佩住在街對面的白夫人,每次見到它,它都會跟我說:“世界上最冷漠的就是人類。”前些天白夫人生了四只小貓,長得十分可愛。可它主人家的學子在第三天的時候就將小貓都扔到后院的水池子里了。白夫人跟我說這些事的時候熱淚盈眶,它還和我說:“我們必須向人類宣戰!我們要捍衛我們貓族享受天倫、過上幸福生活的權利!人類就應該被徹底消滅!”我覺得它說得很有道理。隔壁的三茅君憤怒地跟我說:“人類根本沒搞明白‘所有權’的意思。”我們貓族有個規矩,先到先得。不管是沙丁魚頭的串串還是鯔魚的腸肚兒,誰先找到就歸誰。如果對方破壞了這個規矩,完全可以使用武力解決。但人類卻不是這樣,即使是我們先找到的食物,他們也會搶過去。他們依仗自己的力氣,搶走所有屬于我們的東西。白夫人的主人是個軍人,三茅君住在律師家,我的主人是一名教師,所以我對這些事的看法比較樂觀。我一貫得過且過,能活下去就可以了。雖然他們是人類,但保不準我們也能等到“走運的那天”。
前面提到了任性,讓我想起幾件我家主人因為任性吃苦的事。我家那位主人什么事都喜歡搞一搞,可他又比不過人家。有段時間他喜歡寫俳句,還曾經往《杜鵑》雜志社投稿;有段時間他又迷上了寫新體詩,投到了《明星》雜志;他寫過英文,結果寫出來的英文總是出現很多錯誤;他學過謠曲,還學過一陣提琴。結果,沒有一樣能拿得出手。別看他經常犯胃病,可這個病卻對他絲毫沒有影響。他上廁所的時候練習謠曲,鄰居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廁所先生”,可他滿不在乎地唱道:“我可是平忠盛!”結果人們一聽到他唱,就笑著說:“聽,平忠盛又來了!”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我住進他家那天是他領薪水的日子,他手上拎著個大包裹匆匆地回到家,我帶著強烈的好奇心跟著他走進屋子,發現包裹里裝著水彩顏料和畫筆,還有華特曼紙。看樣子,他要放棄謠曲和俳句,改學畫畫兒了。果不其然,他從第二天就開始潛心鉆研畫畫兒,有段時間甚至連午覺都不睡了。但是,誰也看不出他畫的到底是什么東西,甚至連他本人也意識到確實畫得不太好。
有一天,他的朋友來拜訪他,這個人好像是研究美學的。以下是他們的一段對話。
主人慨嘆道:“想要畫好真的很難啊,看別人畫的時候感覺很容易,可到了自己,筆一拿起來,才真正了解作畫的難處。”這話倒是說得很不錯,這說明他這個人還算實事求是。
那位朋友戴著金絲邊眼鏡,透過眼鏡看著主人,說:“剛開始畫肯定畫不好,而且你把自己悶在屋里,靠想象作畫,肯定也畫不好。安德里亞·特爾·撒爾德曾經說:‘要從臨摹自然環境開始,才能把畫兒畫好。天上有日月星辰,地上有天然萬物,池塘中有魚嬉戲,枝頭上有鳥兒棲息。所有的自然景觀,都是渾然天成的美圖。’你可以先嘗試一下寫生,看能不能畫出你想要的東西。”
“安德里亞·特爾·撒爾德還說過這樣的話?我怎么不知道?不過,這句話說得很有道理。”主人對此十分敬佩。
那人笑了笑,可藏在金絲邊眼鏡后面的眼睛里明顯有嘲諷的神色。
第二天中午,我像往常一樣趴在走廊里美美地睡著大覺。主人一反常態,也來到走廊下。他在我身后一個勁兒地倒騰,不知道要干什么。我被他吵醒,瞇縫著眼睛想要看看他到底在干嗎。我發現他正在專心致志地畫畫兒,看樣子是要向安德里亞·特爾·撒爾德學習。他被朋友嘲笑后心里過不去,竟然拿我當模特寫起生來。看他認真作畫的樣子,我忍不住想笑。我已經睡夠了,想好好伸個懶腰。可轉念一想,主人這樣專心地揮筆作畫實屬難得,我要一動彈他就得分心,那就太對不住他了。于是我使勁兒忍著,趴在那不動。那畫兒已經畫好了輪廓,主人正細細地描摹面部。
我承認,在貓族中,我的確算不上漂亮,身形、毛色還有五官,我皆不如其他貓出色。不過,主人畫出來的樣子也太古怪了!我有那么難看嗎?首先,這皮毛的顏色就不對,這一點任誰都一看便知。我的毛淺灰中帶著淡淡的黃色,中間還夾雜著黑色的花紋,花色跟波斯貓很像。可主人涂的顏色只能說是一堆顏料混在一起,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說黑不黑,說黃不黃,反正就是叫人說不出是什么。更有意思的是,他畫的貓沒有眼睛。要說他畫的是我睡大覺的樣子,看不到眼睛倒也可以理解。但是至少得能看出哪里是眼睛吧?可是根本看不出來。他到底畫的是一只睡覺的貓,還是一只沒長眼的貓,這還真難說。我暗自琢磨,照這個畫法,再怎么向安德里亞·特爾·撒爾德學習,也難成大器啊!不過,至少他很認真,這一點我還是很佩服的。我本想盡可能地保持不動,可尿意襲來,我已經忍了很久了。這時的我全身肌肉僵硬,別提多難受了,簡直一分鐘都等不了了。不能再待著不動了,我只能對不住主人了,我把兩條前腿盡力朝前伸展,頭埋下去,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
我一動就破壞了主人的畫面,既然如此,再待下去也沒用了,我干脆去解決一下內急。我慢慢地走出客廳,留主人獨自待在那里。突然,我聽主人憤怒地喊道:“真是混賬東西!”大概我太讓他失望了吧。主人罵人的時候有個不好的習慣,總是使用“混賬東西”這個詞——他好像不知道其他的詞。既然如此,他愿意罵就罵吧。我為他憋了這么長時間,他一點兒也不理解我,還罵我“混賬東西”,真是太沒人情味兒了。平日里,要是他能善待我一點兒,比如我趴在他的后背上時給我點兒好臉兒,我還能忍受他的辱罵。可是他從沒對我好過,我憑什么要忍受?我去小便就成了“混賬東西”,這是什么道理?人類認為自己很有能力,真是自以為是!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比人更厲害的東西出來管管他們,難以想象,他們會胡作非為到什么程度。如果只是這樣,那么人的任意妄為還可以忍受。但我聽說了很多事情,這些事情都是人類做的,毫不顧及道義,遠比我剛才說得更令人悲嘆。
我家房后有個茶園,三十三平方米左右。雖然面積不大,卻陽光充足,涼爽舒服,是個休息的好場所。有時家里孩子們吵鬧,我無法好好兒睡個午覺,或者我沒什么事做,只是腸胃很不舒服,我都會跑到這里來養精蓄銳。農歷十月的一天,天氣暖和,風兒和煦,午飯過后,大約兩點,我睡了個很舒適的午覺,信步來到茶園,想要活動活動筋骨。我沿著茶樹根兒嗅著走到茶園西側,在杉樹的籬笆墻下,我發現有一只大黑貓,它正躺在干枯的菊花叢上呼呼大睡。我走過去,不知它是沒注意到,還是注意到了卻無所謂,反正它一點兒也不怕,仍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打鼾。這是別人家的院子,它竟毫不在乎地在里面呼呼大睡,我著實佩服它的膽色。它全身皆黑,沒有一點兒雜色,午后的陽光照在它的皮膚上,那軟軟的黑色毛皮好像被陽光點燃,隱約閃爍著火光。它很強壯,體形魁梧,比我大了一倍,簡直可以在貓族中稱王了。
我站到它的面前,目不轉睛地看著它,由于好奇和欣賞,我什么都忘記了。梧桐的幾根細枝輕輕搭在杉樹籬笆上,微風吹過,梧桐輕輕擺動,幾片梧桐葉子零落地掉在干枯的菊叢里。沉睡的貓王突然醒來,猛地睜開它那圓圓的眼睛。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雙眼睛閃著亮光,美極了,就算是人類的琥珀也比不上。它沒有動彈,但雙眼迸出犀利的目光,緊緊盯著我的小額頭。它嚴厲地問道:“你是什么玩意兒?”
作為貓王,這樣說話很不文明,但我感到很恐慌,因為它的聲音里蘊含著一種力量,仿佛惡犬在它面前也得退卻。我認為必須得和它聊幾句,要不可能會有什么危險。
我努力裝作不在乎的樣子,語氣冰冷地回答:“我是貓啊,不過還沒有名字。”說這話時,我的心怦怦直跳。
它道:“什么?就你這樣,也算得上是貓?真夠寒磣的!你住什么地方?”它的語氣里滿是蔑視,真是太自大了!
我回答:“這就是我的家,我的主人是一位教師。”
它接道:“我猜也是這樣,你看你瘦得就剩下骨頭架子了!”
如此不可一世,說起話來氣勢洶洶,可它稱得上是貓中霸王啊!看它的言行,實在不像是被好人家收養的貓。但是,它又讓我覺得,它吃的應該都是山珍海味,生活也過得非常舒坦,因為它毛皮锃亮、體形肥胖。
我忍不住問:“那你又是誰呢?”
它非常得意地答道:“我是大黑,主人是個人力車夫!”
原來是車夫家的大黑。它野性十足,在這一帶可謂遠近聞名。因為它在車夫家長大,所以很沒有教養,總想壓人一頭,沒人愿意和它往來。大家都遠遠地躲著它。
聽到它的名字,我就很不自在,心里不由自主地有些鄙視它。我很想知道它無知到什么地步,所以,我和它說了下面這些對話。
我問道:“你認為,車夫和教師誰更偉大?”
大黑答道:“自然是車夫!你看你的主人,瘦成那樣兒,太寒酸了。”
我說:“你倒是強壯,不枉是養在車夫家的貓。看你這樣子,必定是在車夫家天天都吃香的喝辣的了。”
大黑說道:“少見多怪!不用非得在車夫家,我不管去哪兒都不會因為吃喝發愁。不信的話你可以跟我出去轉轉,用不了一個月,保管你比現在胖得多。你整天在茶園里待著,能有什么見識!”
我說:“這事兒以后再說吧!不過,教師家的房子比較大,這個是車夫家比不了的吧?”
大黑說:“笨蛋!房子大有什么用,能吃嗎?”
我說的話好像讓它很不高興。它抖動著尖尖的耳朵,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離開了。
這是我和大黑第一次見面。從那兒以后,我們成了好朋友。后來我和大黑又遇到過很多次。每次它都要跟我吹牛,這一點倒是很符合它那車夫主人的脾性。
從它那里,我聽到了很多人類做的缺德事兒。
有一天,陽光和煦,我像平常一樣躺在茶園里和大黑聊天。它又開始吹牛,把那些說過的事兒又說了一遍,然后語氣嚴厲地問我:“你以前捉過多少只老鼠?”
和大黑相比,在氣力和膽量上,我的確自愧不如,但在聰明才智上,我是要比大黑強的。盡管如此,它這樣問,我還是感到很不好意思。但是,我不愿意撒謊,要尊重事實。我回答道:“我早就想去捉老鼠,只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捉過。”
大黑大笑起來,笑得鼻子旁邊的幾根長須一直抖。大黑頭腦簡單,所以喜歡吹牛。它吹牛的時候,你只要裝出俯首傾聽的樣子,并且喉嚨里不停發出贊同的咕嚕聲,就能讓它百依百順。說起來,它真是很容易被牽著鼻子走的貓。我認識它以后,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所以,現在這種情況,我不會為自己辯解,因為那樣只會讓自己的境遇更加糟糕。我尋思著:“要不然就讓它繼續吹牛吧,說說它以往的功績,就能應付過去了。”
決定以后,我開始順著它講話,我說道:“看你這么強壯,肯定捉到過不少的老鼠嘍!”
它果然非常得意,順水推舟地開始吹噓:“也就四五十只吧,不算多。實際上,即便有一兩百只老鼠,我獨自拿下也不成問題。就怕遇到黃鼠狼,這貨實在不好對付。有一回我倒了大霉了,遇見一只黃鼠狼,和它大打一架。”
我適時接話:“真的啊?”
大黑眨了眨大眼睛,說道:“去年年底,主人家大掃除,要掀開走廊的地板,將石灰放到地板下面。結果地板一掀開,一只大黃鼠狼慌慌張張地躥了出來。”
“啊!”我又應了一聲。
“說是狼,其實就比老鼠大一點兒。我想我不能讓它跑了,就一直追。追著追著,它就跑到泥溝里了。”
我叫好道:“干得漂亮!你真厲害!”
“唉,你知道后來發生什么了嗎?我快捉到它的時候,它使出了最狠的一招——放了個臭屁。嘖嘖,那可真叫臭氣熏天!那次之后,我看見黃鼠狼就想吐。”它一邊說著,一邊把前爪按到鼻頭上,擦了兩三遍,就好像它又聞到了去年的臭屁味兒。
我好像也有了相同的感受,覺得被熏著了,但我得繼續給它打氣,說道:“不過,只要是老鼠,一旦被你盯上,肯定是逃不掉的啦!你是個有名的‘捕鼠獵手’!看你又胖又壯,毛皮還這么鮮亮,是吃老鼠吃的吧?”
其實我本意是想讓它高興,沒想到卻適得其反。它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想想總覺得沒意思。就算我費盡力氣去捉老鼠,那又怎樣?在這個世界上,人類是最不講道理的。他們搶走我捉到的所有老鼠,全送到派出所去了,因為警察會按每只老鼠五分錢發獎金。哎,警察哪里知道,抓老鼠的功臣其實是我!我已經為主人賺了一元五角錢,但他從沒讓我吃過一頓好點兒的飯。實話說,人類看似正經,其實就是強盜啊。”
大黑雖然很無知,但還是懂得人情世故的,所以提起這件事,氣得背上的毛都豎起來了。它的樣子讓我有點兒害怕,所以我敷衍了幾句就趕緊回家了。
聽了大黑的講述,我決定絕不去捉老鼠。我也不要像個跟班似的,在它屁股后頭去找老鼠以外的好吃的。跟那些美味佳肴相比,我更喜歡舒舒服服地躺著。看來,我被教師感染了懶散的習性,沒辦法,誰讓我就住在他家呢!這樣說來,我得小心點兒,沒準兒過不了多久,我也會犯胃病。
最近,我家主人好像也明白了他在畫畫兒上沒什么天賦,實在沒希望畫出個名堂來。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記里,他這樣寫道:
今天我去參加聚會,第一次見到了某人。聽說他曾經放蕩不羈,是個喜歡眠花宿柳的浪蕩子。見到本人后,果然名不虛傳,一看就是個中高手。女人們其實非常喜歡這種風流成性的人。所以,他身邊總是環繞著鶯鶯燕燕。但嚴格說來,那是身不由己的,不能說他有多放蕩。而且,讓人嫉妒的是,他居然有個曽做藝伎的老婆!事實上,有些人是自己沒有放浪形骸的能耐,才會在看到別人被女人環繞時說三道四。還有一些人,自稱生性風流,實際上連風流的條件都不具備。而且,他們也不是一定要如此,卻非要費力不討好地強裝。這樣的人想也知道,就跟我畫水彩畫一樣,肯定搞不出什么名堂。可這些人就喜歡自欺欺人,堅稱自己是花柳街里的高手。假如去酒館喝喝酒或在風月場所里轉一圈就能成為嫖妓能手的話,我也可以自稱是水彩畫家了。和那些自以為是的笨蛋比起來,連如何嫖娼都弄不明白的鄉下人,品行倒更高貴一些。
這番對“嫖娼能手”的論說,我實在不敢茍同。而且,身為教書育人的教師,主人卻嫉妒別人有一個當藝伎的老婆,這多蠢呀。但是,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對自己畫水彩畫的能力的判斷還是準確的。
不過,明白是一回事,但要他不再自戀卻是另一回事。過了兩天,十二月四日,他又在日記里寫道: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自覺水彩畫畫得不成樣子,就丟到了一邊。不知道是誰把它撿走,裝進一個漂亮的鏡框里,掛到了墻上。看著裝進鏡框的水彩畫,我自己都覺得很漂亮,我感到高興極了!我獨自觀賞了很久,認為這幅畫非常有意趣。這個時候,天亮了,我從夢中醒來,回到現實。陽光照亮了窗簾,我也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那幅畫還是很糟糕。
這么看來,主人對畫水彩畫真是念念不忘,連做夢都會夢到。即便如此,他在水彩畫方面,也成不了他口中的“高手”。
主人夢到水彩畫的第二天有人來拜訪他,就是那位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美學家,他已經好幾天沒來了。他剛坐下,馬上問道:“畫得如何了?”
主人不慌不忙地回答:“依你的建議,我正在寫生。在寫生的時候,我發現形態、色彩時常會變,很是奇妙。這些都是我從前沒有注意到的。看來,西洋畫能有今天的成就,跟早就提倡寫生的畫法有很大關系。安德里亞·特爾·撒爾德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說完他又表示了一下對安德里亞·特爾·撒爾德的贊美,沒說日記的事。美學家忍不住笑,撓著頭,說道:“老兄,跟你說實話吧,那些都是我瞎編的。”
“瞎編的?什么是瞎編的?”主人還沒意識到他被愚弄了。
美學家看上去非常得意:“你還不明白嗎?那個令你贊賞有加的安德里亞·特爾·撒爾德是我瞎編的。根本沒有這么個人,真沒想到你竟如此深信不疑。哈哈……”
我當時正在廊前趴著,聽見這些話,忍不住尋思:“今天主人寫日記時,不知要怎么記錄這件事!”這位美學家就喜歡胡說八道,編一些沒邊的事兒愚弄人,還樂此不疲,他似乎并不在意安德里亞·特爾·撒爾德會在主人的心弦上撥弄出什么響動。
他繼續揚揚自得地說:“你別見怪!我這個人就喜歡開玩笑,但總有人當真。這樣才有趣,既能產生藝術感,又滑稽!前不久,我跟一個學生說,基彭那部用一生心血完成的大作《法國革命史》是用英文寫成出版的,因為尼古拉斯·尼克貝曾勸他不要用法文去寫。哪里知道,這個學生牢牢記住了。有一次,他在一個日本文學講演會上鄭重其事地說了出來,真是笑死個人了!要知道,當時有一百人在場,個個都在認真地聽著!還有件事兒,也很有趣。前些天,我參加了聚會,到會的都是些文學家。有人說起哈里森的歷史小說《賽奧法諾》,我馬上評論道:‘這部作品堪稱歷史小說中的翹楚,女主人公死的那一段寫得尤其生動,讓人頓生陰森之感,實在可怕。’我對面坐的那位先生是個事事通,聽我這樣說,馬上回應道:‘沒錯,沒錯,那段描寫實在太妙了。’由此可知,那家伙跟我一樣,根本沒看過那部小說。”
主人瞪大眼睛,問道:“如果遇到個讀過那本書的人,你還這么信口開河,豈不是要丟丑了?”
聽主人這樣說,好像只要不被人揭穿,騙人也沒什么關系。美學家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說:“那有什么?只要說我看的是另外一本,把兩本書弄混了,就行了。”說完他大笑起來,發出一連串的笑聲。美學家戴著金絲邊眼鏡,看上去文縐縐的,但在道德品行上跟車夫家的大黑倒是挺像。
主人一副不敢茍同的表情,吸了口日升牌香煙,吐出煙圈,仿佛在說“我可不敢這么做”。
美學家的眼神很有深意,好像在說“就知道你不敢,所以你才畫不好畫兒”。
繼而,美學家又說:“之前說的雖然是玩笑話,但不得不承認,畫畫兒的確是挺難的。聽說,萊昂納多·達·芬奇曾經讓他的學生們描摹教堂墻壁上的水跡。上茅房的時候,你好好觀察滲水的墻壁,那的確是一幅渾然天成的圖畫。你可以嘗試一下,一定能畫出一幅非常有意思的畫作。”
“你又瞎說呢吧?”
“什么呀?是真的。多透徹的道理!只有達·芬奇才說得出來。”
主人又附和道:“沒錯,的確很有道理。”
看來,主人已經贊同了一半。不過,他倒是沒去茅廁寫過生。
后來,車夫家的大黑的腿瘸了。它那光亮的皮毛也褪去了光彩,不再鮮亮,它還開始掉毛。那雙曾經令我贊嘆,比琥珀還漂亮的眼睛,現在全是眼屎。我還注意到,它變得意志消沉了,身體也瘦弱起來。
最后一次在茶園見到它的時候,我問它:“發生什么事了?”
它說:“我再也不招惹黃鼠狼和魚鋪老板了,又是臭屁又是扁擔的,我怎么吃得消?”
赤松林間的兩三層紅葉凋零了,就像消失的夢一樣。先前,茅廁前面的洗手盆周圍散落了一地紅白山茶花的花瓣,現在也都沒了。冬日的陽光早早地就照在了朝南的兩丈多長的走廊上。北風呼呼地刮著,幾乎每天都有。
這段時間,午睡也睡不了那么久了。主人每天不是去學校就是躲進書房蜷縮著,有客人來訪,他就抱怨道:“教師這個行當,我真是干夠了!”他幾乎不再畫水彩畫了,也不喝健胃劑了——他覺得喝了也不管用。不過,小孩子倒是每天都去幼兒園,一天也不落。放學回家后,她們一會兒唱歌,一會兒玩球,要不就是抓我的尾巴,倒著把我提起來。
我沒有發胖,因為沒有山珍海味吃。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身體還算健康,腿沒有瘸。不過,我絕不會去捉老鼠。我還是沒有名字,也還是很討厭女仆阿三。這也想要,那也想要,欲望哪有盡頭?
我決定了,就做個沒有名字的貓,在教師的家里過完這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