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理解美國的兩個關鍵詞(2)
- 以平等之名:托克維爾與《論美國的民主》
- 楊照
- 4768字
- 2015-09-09 14:39:32
新大陸沒有歐洲舊貴族
理解美國歷史的獨特之處,有兩個關鍵詞不能不討論。第一個是“新大陸”。新大陸之“新”,對照歐洲所在,歐洲人早已熟悉的歐亞大陸。歐洲人很早就從陸路上知道了“遠東”的存在。卻要到大航海時代,15世紀末,才由哥倫布探索前往遠東的航海路徑時,誤打誤撞發現了美洲。
新大陸是歐洲人沒去過的大陸,還有,新大陸沒有像歐亞大陸那樣已經發達、延續了幾千年的農業文明。后面一項條件,使得新大陸有大塊大塊未經開發的土地,還有豐富的自然物產。前面一項條件,則是保證了這里沒有歐洲式的貴族。
托克維爾的看法是:貴族基本上是土地稀有競爭情況下產生的土地掌控者。貴族的基礎是土地利益。因為土地有限,控制了夠多土地的人,就可以借由分租坐享農業成果,也就能夠擁有集中的財富,同時擁有以財富換取權力的機會。貴族的權力,追根究底,來自土地,來自土地的匱乏。
新大陸不會出現這種源自土地的貴族,因為土地太大太多了。你圈劃占有了一塊土地,叫人家來耕種,你坐在家里抽百分之五十的收成,誰理你啊!愿意耕種的人輕易就可以在別處找到土地,他自己的土地,保留百分之百的收成,完全不必受你的限制,不需乞求你的土地。
因為新,這塊大陸的土地所有權還沒有固定下來。歐洲之所以變“舊”,依照托克維爾的解釋,就在于土地所有權建立、固定下來了,絕大部分的土地都有了主人,沒有土地的人只好貢獻勞力,將自己勞力所得的一部分,拿去換取土地使用權。于是就分別出了有土地的人和沒有土地的人,這兩種人之間的絕大差別,也就是貴族與平民的差別。
新大陸沒有貴族,美國是在沒有土地貴族的情況下建立的一個國家,而且美國立國一段時間后,到托克維爾寫《論美國的民主》時,都還不曾遇到土地稀有、搶奪土地、壟斷土地資源的嚴重問題,也就不太可能在這個國家里出現歐洲式的貴族。
建立自己的信仰王國
第二個關鍵詞是“清教徒”(puritans)。
1620年后陸續抵達新英格蘭的這群人,自稱為pilgrims,朝圣者。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名字?
朝圣(pilgrimage)有著雙重意思,一重指的是前往圣地朝拜。圣地可能是耶路撒冷,可能是羅馬,也可能是哪個圣人的出生地或埋葬處。不過這群人離開英國,渡海到當時被視為化外之地的北美大陸,那里不可能有任何圣者的圣跡,顯然他們的朝圣指的不是這個意思。
朝圣的第二重意思,從班揚(John Bunyan)的《天路歷程》衍生而來的意思,是一段朝向天堂的精神尋索。中文譯為《天路歷程》的這本書,英文原名就是A Pilgrim’s Progress,直譯的話應該是“一個朝圣者的進程”或“一個朝圣者的路途”。這比較接近這群移民者的心情。他們想象自己和班揚筆下的朝圣者一樣,離開了邪惡、不義的世間環境,歷經千辛萬苦去尋找一塊未受污染的凈土。
托克維爾很重視這件事。他特別強調一項事實:這群人,自認為要去朝圣的清教徒們,不是基于經濟上、生活上的原因去到北美洲的。他們并不是因為在故鄉生活困苦,缺乏足夠資源或足夠能力,所以才決心離鄉背井的。他們不是流浪者,不是羅漢腳,也不是冒險家。
如果單純只是生活上的困難,他們不會走得那么遠。只是想換個地方找尋生計,沒有理由遠渡重洋跑到大西洋的另一岸。對托克維爾來說,這又是一項providential fact,使得來到北美洲的是一群具有強烈宗教信仰的清教徒,由他們,而不是一群冒險家、淘金客或征服者,建立了美國。
清教徒一方面無法見容于當權的英國國教,另一方面也看不慣英國一般的宗教風氣,所以決定去尋找、去創造他們自己更純潔的天地。他們有著非常強烈的內在個人信仰。清教徒主張:信仰是人和上帝,或人和耶穌基督之間的事。人可以借由閱讀《圣經》以及其他啟悟來理解耶穌基督的慈愛,了解上帝的意旨。這中間不需要教會的介入,教會無權壟斷個人和上帝之間的溝通。
清教徒相信:上帝要人過最儉樸、最嚴格的生活。任何世間的享受都讓我們分心,讓我們留戀此世,而減損了對神圣彼世的想望、追求。就連崇偉的教堂、莊嚴的圣像、華麗的裝飾,在清教徒眼中,都是魔的象征,而非神的標記。他們的信仰更全面地表現在他們的生活上,換句話說,他們沒有信仰以外的生活,生活與信仰,二而一、一而二。
清教徒和上帝之間的關系,沒有中場休息。這是他們和傳統教會信徒最不同的地方。教會信徒的信仰,有時間性,上教堂望彌撒,那是宗教時間;找神父告解,那是宗教時間;還有人生最大關鍵時刻,出生、受洗、結婚、死亡,也是重要的宗教時間。但除此之外,人有許多不和宗教發生直接關系,可以感覺不到宗教存在的“正常生活”,或至少是“世俗生活”時間。清教徒強烈反對這種“可以休息的宗教生活”。他們的信念是:人就是為上帝而活著,你的生活就是侍奉上帝的生活,要過一種上帝認可、上帝可以接受、可以證明你是上帝選民而非上帝眼中“不義之人”的生活。
這樣的信仰無法見容于教會。英國國教是個奇怪的東西,從反對羅馬教會權威的立場上看,英國國教屬于新教。但它的創建者,卻不是哪個宗教先知、神學領袖,而是再世俗不過的英王亨利八世。亨利八世是為了自己的婚姻問題,和不準他離婚的羅馬教宗決裂,憤而要英國國民改信國教。英國國教并沒有自己的特殊教義信仰,也沒有太多異于舊教的儀式,基本上就是承襲羅馬教會的那套信仰與儀式,只是將教會的至高領袖換成英國國王。因而英國國教的教會沒有什么個人自主信仰空間,其中也充滿了形式主義,和清教徒形成強烈對比。
清教徒們就是要離開英國國教,去找到一個清凈的所在,建立自己的信仰王國,這是他們勇氣與毅力的來源。
哈佛本來不是大學
“五月花號”1620年登陸的地方,今天屬于美國馬薩諸塞州。在馬薩諸塞州,有一個很有名的學校,叫做哈佛大學。哈佛大學里有一座著名的銅像,被學校里的師生昵稱為The Statue of Three Lies(三個謊言的銅像)。你們可以到哈佛大學去參觀,順便看看這座銅像。知道這座銅像被稱為“三個謊言”,你可能預期會看到銅像底下有一些銘文,像我們的“二二八紀念碑”的碑文那樣,以為是銘文的內容有什么樣的錯誤。
那你會很意外發現,在你眼前的銅像,再簡單不過。一個坐像在上面,底下的石面總共就只有最基本的幾個詞——“John Harvard,Founder,1636”,說明這個人是約翰·哈佛,他是這所學校的創辦人,這所學校創于1636年,就這樣。簡單到這個程度,我們要到哪里去找三個謊言?
第一個謊言,約翰·哈佛,你所看到的銅像,不是約翰·哈佛。銅像鑄造時,離約翰·哈佛活著的時代已經超過兩百年了,約翰·哈佛沒有留下任何畫像,誰都不曉得他長什么樣子,要怎么幫他塑像?找一個學校里長得特別帥的男學生來當模特兒,就用他的模樣糊弄過去。
第二個謊言,約翰·哈佛不是哈佛大學的創辦人。雖然今天這個學校掛他的名字,但創辦學校的其實另有其人,是在學校創辦兩年后,約翰·哈佛慷慨地捐了一筆錢和一批書給學校,學校才改名稱“哈佛”。
第三個謊言是連著第二個謊言來的,約翰·哈佛捐錢捐書,學校改名稱“哈佛”的時間,也不是1636年,而是1638年。1636年是學校最早創立的年份,那時候學校不叫哈佛,也和約翰·哈佛一點關系都沒有。
不容易吧!到哪里再去找如此厲害的銅像,那么短的三行字,每一行都是一個謊言。
“三個謊言的銅像”有助于我們認清幾件重要的歷史事實。最早的殖民者是1620年上岸,來到一個遙遠的國度,費盡千辛萬苦在這里重建生活,不過才十幾年后,1636年,他們就成立了一所學校,這所學校最早的名字,是Cambridge Seminar(劍橋神學院)。1638年,得到了約翰·哈佛的大力贊助,這所最早的學校,才改名為——不是哈佛大學,是哈佛神學院。
這具體反映了托克維爾強調的事實:來到北美的,不是一群單純逃難避難、倉皇求生的人。若是出于討生活的動機,像最早來到臺灣的海盜與羅漢腳,你覺得他們會還來不及站穩腳步,就急急忙忙要成立學校嗎?
而且最先成立的,不是教授任何實用知識、技術的學校,是神學院。來到北美殖民地的人,帶著他們的家庭,帶著他們的宗教,也帶來了對于宗教與教育的嚴肅態度。這幾項條件加在一起,大有助于鋪設一個宜于建立民主社會的基礎。
清教徒的宗教信仰與他們的教育態度,是緊密扣連的。他們要教給孩子的,不只是正確的行為,讓他們表面守規矩、背得出“教義問答”、做禮拜時知道該做什么就好。他們的宗教看重的是內心真實的信仰,因而對于外表行為、制式儀式的虛偽格外敏感,他們的教育必須要透入人的內心,真正去影響孩子在想什么,決定孩子的根本價值觀。
所以一開始他們就辦神學院。并不是為了訓練傳教士所以辦神學院,而是認定人要追求更高的知識,通過神學是唯一的路,神學也是唯一值得吸收、學習的知識。歐洲早在公元12世紀就有大學了,然而來到北美的清教徒沒有興趣辦大學,他們需要的是幫助人認識上帝、堅定信仰的地方,那就是seminary 最主要的功能。
如果來到北美大陸的不是清教徒,而是其他抱持生活、經濟動機而來的人,像是來到南美洲的西班牙殖民者,首先,他們不會抱定要在新大陸留居的決心;第二,他們不會有如此強烈的動機一定要維持自己的社群,維持自我群體的高度自主性。
為什么民主的起源在新英格蘭?
進而,托克維爾整理了英國人對外殖民的三種模式。第一種,接受國王命令委派去開發殖民地,帶一群人去開拓、經營,重點在于土地擴張占有。第二種,對于有確定特殊利益的地方,例如說銀礦金礦區,開發者主動向國王請求特許狀,取得這個地區的壟斷權利,阻止別人進來爭奪利益。
還有第三種,是一群人去到新的地區,先在那里建立了殖民社會,然后才向國王報告,請求特許狀,承認他們在這個地區的利權。這第三種模式,只出現在北美洲。北美洲的清教徒有著強烈的自主性,自己決定離開故土遠赴他方,自己找出在新土地上生存的方式,過程中不需要、也不尋求英王的協助,只有在站穩了腳步后,他們才想到國王,才需要國王。他們需要國王的特許狀,阻擋外人進入,這正是源自他們維持自我群體完整性的價值。
北美清教徒眼中,英王的特許狀不是代表要讓英國王廷來管理他們,而是給予他們在一定范圍內不受其他人進入、干擾的權力。而他們排除英國王廷介入最重要的條件,就是在自我群體的范圍內,將事物安排得井井有條,沒有任何需要訴諸外來權威協調、決策的部分。
美國南方,以弗吉尼亞為中心的區域,在17世紀發展了和新英格蘭不一樣的殖民社會。南方的殖民地比較接近前面所說的第二種模式。去到那里的殖民者發現了當地的風土適合生產甘蔗、棉花,為了阻擋競爭者,所以去爭取英王特許,試圖壟斷土地利益。
既然是以追求土地利益為其主要目標,南方殖民地不久之后就引進了黑奴,建構了一個雙層社會,白人一層、黑人一層。這種社會,不會出現在北方的新英格蘭區,新英格蘭區相對貧瘠的環境,進一步強化了清教徒忽視現實利益、強調精神追求的一面,他們沒有那樣的沖動去極大化開發土地的利益;更重要的是,清教徒是一種信念式的結合,帶著很強的排外性,也絕對不會愿意讓徹底異質的黑人奴隸進入自己的社群。
所以,美國民主的起源,是清教徒在新英格蘭區建立的殖民地,不是南方種植甘蔗、棉花的大莊園。在新英格蘭發展出來的民主制度,其基本單位是一個個小城小鎮,每個城鎮有其共同討論決策的town meeting(城鎮會議),然后再由眾多自主的城鎮與城鎮會議組構起“州”來,各州聯合在一起,才有美國聯邦政府。
小城小鎮成為基本單位,一大部分也是由新英格蘭區的地理來決定的。相對破碎的地形限制了每個居住區的大小,耕地不足的情況下,聚落人口增加到一定程度,土地就不足以支持那么多張嘴,于是一部分的人就離開原來的聚落,到附近成立新的聚落。一個一個聚落擴展,但每個聚落的規模都不大,一直保持在所有的人可以聚攏過來一起開會的程度。如此形成了城鎮會議的直接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