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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理解美國的兩個關鍵詞(1)

歷史的方向是愈來愈平等

在《論美國的民主》的導論中,托克維爾表白了,他認為人類歷史的發展,沿著一條方向清楚的道路進行著,那就是:這個世界必然變得愈來愈平等。

他主張:無論歷史上人們抱持著什么樣的主觀企圖,有什么樣的想法,盡管他們原本的觀念、價值與平等無關,甚至做了許多看來和平等相反的事,然而所有這些作為合起來,卻總是增加了平等,讓人變得愈來愈平等。

例如說,國王、貴族們擁有龐大的財產,和平民天差地別。然而,為什么國王、貴族會握有這么多的土地與財富?因為他們有野心,因為他們夠貪婪。于是他們的野心、他們的貪婪,驅使他們不斷對外打仗,打仗耗費掉許多資源、財富,于是想要更富的國王、貴族,反而變窮了,變得跟一般人沒有那么不平等。

托克維爾提到了在法國所發生的變化。13世紀之前,貴族是純粹的血統身份,取得貴族身份唯一的方法,就是有一個對的爸爸。沒有生在貴族家庭里,沒有一個具備爵位的爸爸,你就絕對不可能成為貴族。然而從13世紀開始,正是因為國王、貴族們要打仗,打仗需要大筆的金錢,為了籌措打仗的費用,他們開放貴族資格,讓有錢人捐了錢就可以取得貴族地位。一旦錢可以介入改變一個人的身份,社會就有了階層流動,原來的平民升上來成為貴族,也就會有貴族窮困、沒落掉下去變成了平民。

再看看宗教。打仗、變動的時代,人對于宗教慰藉的需求就會提高,愈多人需要宗教,宗教就成了在世俗國王、貴族之外另一個重要的領域。有一些人就可以進入宗教領域中,得到改變其地位的機會。出身于低賤、貧窮家庭的人,沒有錢買地位,卻可以進入宗教的神職架構中,循著神職系統往上爬,這里又有一個讓人能擺脫不平等、趨向平等的機制。

還有另一種情況。遇上了最有野心、最貪婪的國王,會欺負貴族、侵犯貴族的財產、權利來造福自己。貴族不甘心被欺負被侵犯,他們就會選擇拉攏平民來對抗國王。貴族因此而取得了較大的力量,換作國王備感威脅,于是國王也得去拉攏平民才有辦法阻止貴族勢力持續坐大。表面上看來,國王與貴族都是為了增進自身權力與財富,純粹出于自私自利的用心,然而這樣搞下來,卻讓那些原本被壓在底下動彈不得的平民,有了上升的機會,平民是中間的受益者,產生了將社會拉平的作用。

這是托克維爾的歷史方向論,他的主要史觀。他雄辯地鋪陳了他的看法:歷史真正的主軸是原來高高在上的人朝下走,原來低低在下的人不斷往上走,兩邊愈來愈接近。

寫給相信進步史觀的讀者

《論美國的民主》寫作、出版于19世紀初期,當然也就反映了那個時代主流的進步史觀。什么是“進步史觀”?

19世紀的歐洲之所以出現那么多奇特、突破的人類經驗,很大一部分源自這樣一個強烈信念:相信人一直在進步。人類的發展、人類的歷史是有方向的,從愚蠢、野蠻、盲目逐漸打開眼睛來,逐漸走向開化、文明。進步史觀在19世紀再重要不過,用英文的說法是can’t be exaggerated,再怎么強調其重要性,都不夸張、不過分。進步史觀也是區別19世紀和20世紀最核心的元素,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歐洲人不再能夠相信進步史觀,開始懷疑歷史是否有方向,對于前途未來變得疑沮、沒有把握,那就是20世紀最重要的時代氣氛。

托克維爾也相信人會不斷進步。從他眼中看來,最明顯的進步指標,是平等。相信人會進步這件事,他和那個時代絕大多數歐洲人一樣,然而將進步的焦點放在平等上,卻是他的獨特之處。

其實他在這里提出了一項價值觀:不平等是不好的,不平等是原始、落伍的;平等才是進步的。因而人類發展會不斷地由原始、落伍的不平等狀況,往進步的平等狀況演進。

這正是進步史觀的力量所在。進步史觀一方面是一套史觀,整理歷史經驗,從而推斷出歷史會朝哪個方向變化的結論;但另一方面又是一套行動選擇綱領,相信歷史只會往好的、進步的方向走,于是歷史朝哪個方向演變,就證明了哪個方向是好的、是對的,也就是我們可以進而積極認可、推動的。換句話說,托克維爾運用進步史觀,在書一開始之處,就對他的讀者表明了:平等是對的、是好的。他沒有從哲學或政治學角度分析為什么平等是對的、是好的,而是從歷史例證上去推論:不管人類主觀意志如何,實質效果上,人類社會就是會愈變愈平等,顯見平等是進步的,是人類必然的未來命運。

我們完全可以想象,換一個不同角度看,托克維爾的說法,會得到很不一樣甚至相反的結論。換從國王、貴族等既得利益者的角度看,那么托克維爾所說的變化,是一路的淪喪、墮落。從一個王是王、貴族是貴族、平民是平民的完美平衡、秩序井然的“黃金時代”,隨著時間而變壞變糟,僭越、混亂,再也分不清誰是誰,不再遵守原有的規范與制度。

意思是:如果沒有當時流行的進步史觀,托克維爾的論證是站不住腳,很容易被質疑、推翻的,因而我們也就可以倒過來理解了,托克維爾的書,很明顯是以當時接受、相信進步史觀的人為對象的。

平等是上帝的意志

接下來,托克維爾在書中談providential fact,照字面,我們只能翻譯作“上帝的事實”,或“來自上帝的事實”。不過這樣的翻譯很容易讓我們誤會、錯失了他的意思。

托克維爾實際上重新定義了原本屬宗教信仰與神學領域的這個概念。他主張:我們要如何認知、理解上帝的事實或來自上帝的事實,不是靠天啟,不是等教宗的敕令或由教會來告訴我們,而是應該借幾個條件來進行考察,凡是具備這幾個條件的,就是高層次的上帝的事實。

第一項條件,It’s universal,它是普遍的,不受特定地點的限定,不是只影響特定的人群。第二項條件,It’s lasting,它延續非常長的時間,不拘限于特定時代,持續作用。還有第三項條件,那是consistently eludes all human interference,一貫地拒絕、避開人類行為的干擾,不隨人類意志與行為而改變,人類做了A行為,它會發生;人類做了完全相反的非A行為,它也還是一樣會發生。

很顯然,在托克維爾眼中,平等就符合了這三項條件的要求,普遍、延續、不受人類意志與行為左右,所以平等是providential fact,人類愈變愈平等,是超乎人類控制范圍以外,由上帝意志主宰的事實。

用這種方式,托克維爾對他的讀者說:你無法反對、更無法抗拒平等的潮流,反對、抗拒平等是沒有用的,平等是providential fact,所以你所做的每一件試圖阻止平等、逆反平等的舉措,都會反過來讓世界變得更平等。

還有,托克維爾要對他的讀者喊話:如果你相信上帝,那你就應該支持平等、支持民主,因為平等不是單純的人類世俗作為,平等會有那么大的力量,因為有上帝的意志在背后。相信上帝的人當然應該服膺上帝的意志。

為什么美國比法國先享有民主?

《論美國的民主》的首要目標讀者是法國人,和托克維爾同時代的法國人,也就是同樣經歷了法國大革命及大革命后大動蕩的法國人。

關于法國大革命,托克維爾在1856年出版過另外一本經典著作,叫《舊體制與大革命》(Old Regime and Revolution ),完整呈現了他的看法。不過《舊體制與大革命》的一項主要歷史觀點,提早在《論美國的民主》書中就出現了。將近半個世紀之后回頭看法國大革命,托克維爾認為那場革命的本質,是民主革命。口號是Liberté、Egalité、Fraternité(自由、平等、博愛),但真正要成就的是民主,是平等,尋找人們如何以平等的方式重新組織社會、重新安排生活。

半個世紀后,法國仍然在民主平等的路上顛簸困行,對比下,和法國差不多同時間發生了殖民戰爭的美國,卻已經在實質享受民主的成果。這是托克維爾要點出的強烈對比。美國沒有經歷革命的反復破壞,沒有在自己的土地上制造出一片革命的廢墟,卻比法國先一步擁有民主平等的成果。光這件事,就夠說明為什么要研究美國,尤其是研究、書寫美國的民主。這樣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革命,搞了半天,在法國得不到建立民主平等制度的結果,我們沒有的、我們做不到的,人家做到了,那當然值得仔細參考。

研究美國不只是為了知道美國這個新興國家,也不是為了要知道美國這個國家的全貌,托克維爾是抱持著將美國視為民主代表的態度來研究的。這一點上,美國作為一個新興國家,尤其有利,一切去古未遠,記憶與記錄都還在,可以供人將民主在美國如何建立、演變的過程,一一重建追索。

歐洲的每一個國家,跟美國相比,都是老牌國家,都有長遠歷史,換句話說,都已經很難清楚整理、分析國家制度的來龍去脈。老牌國家如何變強大的過程,早已在時間中黯淡模糊,也就很難準確找出其優點與缺點。但美國不一樣,美國的建立與發展,尚歷歷在眼前。

托克維爾以歷史的視角來看待美國。他寫《論美國的民主》的方法,是回溯到美國歷史的源頭,從1620年左右清教徒們抵達北美大陸開始,整理兩百年左右留下的豐富史料。美國是個年輕的國家,除了記憶與記錄還在以外,還有另一層意義——這個國家、這個社會年輕到還來不及改寫自己的過去。

美國走了兩百年,一直忙著處理現實,來不及回頭看。相較于歐洲老牌國家,美國不那么關心自己的過去,沒那么在意歷史。吊詭的是,正因為美國人不重視歷史,不覺得需要去寫出自己的歷史來,所以托克維爾可以有機會認真、客觀地追溯研究美國立國的過程。

地理與氣候決定了殖民社會的形態

托克維爾筆下,美國的歷史有其最高指導原則,那就是前面提到的providential fact,上帝要讓人愈變愈平等,因而他講述美國歷史的方式,就是將各種不同的因素,甚至是看來完全不相干的因素,都放進來,檢視其對于促成美國的平等社會發揮過什么樣的作用。

《論美國的民主》書中的次序安排看來中規中矩,和我們熟悉的國別史書很類似,例如說一開頭一定先介紹這個國家的地理條件,哪里有高山、哪里有大河、哪里適合發展農業等等。不過仔細讀下去,我們就會發現托克維爾講述地理的重點,不太一樣。

他關心的,不是普遍的美國地理,而是地理作為一個影響美國出現平等社會的變量。他的說法是:從經濟的角度看,北美大陸最適合人居住、最適合發展國家的地方,是沿著密西西比河,南到加勒比海灣,北到五大湖的這一片大平原。無論從什么角度、用什么標準去看,這一大片平原都是人類社會發展史上空前豐美的優質土地。

然而,重點在:北美的歷史偏偏不是起自這片豐美大平原。來到美國的清教徒,冒險犯難渡過大西洋,在今天的新英格蘭馬薩諸塞州南方上岸。這不是誰刻意安排、決定的,這是歷史的偶然,但歷史的偶然注定了美國不會有一個平順、安逸的起源。

巨大的阿巴拉契亞山擋在新英格蘭和中西部大平原之間,在新英格蘭上岸的清教徒們到不了大平原去,只能在天然條件很不好的新英格蘭地區開始其相對困苦、貧窮的生活。北美洲大陸那么大,幾乎找不到一塊比新英格蘭更糟糕更困難的殖民土地。

1620年,“五月花號”自英國出航時,原本從當時還很粗略的海圖上找到的渡海目的地,是哈德遜河的河口。如果他們真的到了哈德遜河河口,在今天的紐約上岸,那么美國的歷史會很不一樣。紐約的氣候條件比新英格蘭好,更重要的是,紐約的交通條件比新英格蘭好得多。沿著哈德遜河上行,經過今天的上紐約州,就可以抵達五大湖岸,再沿著五大湖岸西行,就是中西部大平原了,那里又有寬廣的密西西比河方便順流南下,到達更溫暖的南方。

然而providential fact 卻是:“五月花號”在距離目的地將近五百公里的普利茅斯上岸。而且那是深秋即將入冬的時候,他們馬上就面臨了生存上的嚴峻考驗,無法悠閑地選擇要留下來還是去別的地方,也沒有充裕的時間慢慢整備開發新到的地方。

Providential fact 決定了他們在什么地方建立最早的殖民社會,地理與氣候因素又決定了他們能夠在這里建立什么樣的殖民社會,最后,這樣的殖民社會決定了他們在這塊新大陸上變成一種什么樣的人,長養出什么樣的子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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