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城市(4)
- 最后一役
- (美)科尼利厄斯·瑞恩
- 4868字
- 2015-08-18 13:43:52
4
柏林人幾乎是每天都朝著轟炸機揮舞著拳頭,經常為在空襲或者在部隊里失去的家人、親戚或者朋友們感到悲傷。現在他們熱誠地談到英國人和美國人,不是把他們稱為征服者,而是稱為“解放者”。在態度上這是一種非同尋常的逆轉,而這種心態又產生了奇特的效果。
夏洛滕堡人瑪麗亞·科克勒拒不相信美國人和英國人會讓柏林落在蘇聯人手里,她甚至決心幫助西方盟軍。這位灰白頭發的45歲家庭主婦告訴朋友們,她“準備全力以赴進行戰斗,抵擋‘蘇軍’,直到‘美國人’來到”。
許多柏林人收聽英國廣播公司的廣播,留意在崩潰的西線戰事的每一個階段——幾乎就像是在追隨著一支勝利的德軍趕來解救柏林一樣,他們以此來克服自己的恐懼。在襲擊的間歇期間,瑪加蕾特·施瓦茨,一位會計師,一夜又一夜地和她的鄰居們待在一起,一絲不茍地構思著英美聯軍穿越德國西部的大規模強攻。對于她來說,盟軍所占領的每一英里似乎都是走向解放的又一步。莉澤-洛特·拉維奈似乎也是如此,她的時間都待在她位于滕珀爾霍夫區的四周排列著圖書的公寓套房里,她用鉛筆仔細地在一張大地圖上畫著美軍的最新進展,狂熱地期盼美國人前進。拉維奈太太并不想考慮,如果蘇聯人先進城的話會發生什么事情。她是半殘疾者——她的臀部圍著鋼制的矯正架,矯正架一直延伸到她的右腿。
成千上萬的人完全相信,美國人會首先趕到柏林。他們的信念幾乎是天真的——朦朧而又似清晰。安妮瑪麗亞·胡克爾太太是一名醫生的妻子,她開始撕開舊的納粹旗幟,她期望在美國人到來的時候,能把這些旗子碎片用作那場偉大戰斗的繃帶。夏洛滕堡人布里吉特·韋貝爾是一位剛結婚三個月的新娘,她確信美國人正在前來,她認為她知道他們打算住在哪里。布里吉特聽說,美國人生活水平高,喜歡講究的生活。她愿意打賭,他們已經仔細地選擇了尼克拉西這個富人住宅區。那里幾乎沒有落下一顆炸彈。
還有的人,雖然抱著最好的希望,卻也為最壞的處境做著準備。頭腦清醒的皮亞·范·赫文,以及她的朋友魯比和埃貝哈德·博爾格曼夫婦,不情愿地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即只有奇跡才能使得蘇聯人不首先抵達柏林。所以他們欣然接受他們的好朋友海因里希·舍勒的邀請,在攻城戰役開始的時候,和他以及他的家人待在一起,海因里希·舍勒性情快活,面頰豐滿。舍勒經營著格魯班-佐烏希飯店,那是柏林最著名的酒店和餐館之一,位于博爾格曼家下面的一層樓上。他把他的一個地下室變成了一個華麗的避難所,里面有東方地毯、厚簾子以及給養,以應對圍城。除了馬鈴薯和金槍魚罐頭之外并沒有多少食品,不過在毗鄰的地下室里,卻有充足的最珍貴、最精美的德國和法國葡萄酒——另外還有軒尼詩牌法國白蘭地和成箱子的香檳。“當我們等候上帝才知道的結局的時候,”他告訴他們,“我們不妨過舒適的生活。”然后他又補充說,“如果停水的話,總還會有香檳酒。”
比迪·容米塔格是兩個年輕女兒的41歲的母親,她認為,有關美國人和英國人到來的一切議論——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只是數量有限的廢話”而已。她是一個德國人的妻子,出生在英國,她對納粹太了解了。她的丈夫,由于被懷疑是一個德國抵抗組織的成員,在五個月前被處決了。她認為,納粹對西方盟國,會像對蘇聯人一樣,拼命抵抗,只要看一下地圖就可知道,英美聯軍首先進入柏林的難度更大。但蘇軍的即將到達,又并沒有讓比迪過分驚恐。他們并不敢粗暴地對待她。比迪以英國人的明智方式,打算向她所見到的第一批蘇聯人出示她的舊英國護照。
有一些人,他們感到沒有必要用文件來保護自己。他們不僅預料蘇聯人會來,而且還渴望歡迎他們。有一些德國人小組,他們一生大都是在為一個夢想而苦干和密謀著,而那個時刻將會是他們的夢想實現的時刻。他們無時不被蓋世太保和刑警隊追捕和騷擾著,有幾個堅定的基層組織竟幸存了下來。德國共產黨和他們的同情者熱切地等候著來自東方的救星。
盡管完全獻身于推翻納粹主義,但柏林的共產黨太分散了,結果他們的效力——至少對西方盟國來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組織松散的共產黨地下組織確實存在,但它完全接受莫斯科的命令,完全作為一種蘇聯的間諜網而工作。
希爾德加德·拉杜什,在1927至1932年間是柏林市議會的一名共產黨代表,此刻幾乎完全是靠著信念而勉強維持著。她餓得半死,幾乎凍僵,她與幾個別的共產黨員一起,躲在柏林東南邊緣的普里羅斯村附近。她和她的女性朋友埃爾澤·“埃迪”·克洛普特什一起,住在一個裝機器用的巨大的木制板條箱里,這個板條箱10英尺長,8英尺寬,被固定在混凝土上。那里沒有煤氣,沒有電,沒有水,也沒有盥洗設施,但對壯實的42歲的希爾德加德(她自我描述為“家里的男人”)來說,卻是一個完美的避難所。
希爾德加德和埃迪自從1939年就住在一起了,她們在普里羅斯村作為地下組織存在了幾乎有10個月。希爾德加德上了納粹的“通緝”名單,但她一再騙過蓋世太保。她面臨的最大的問題,就像該地區別的共產黨一樣,就是食物。要是申請食品配給卡,那就會立即暴露身份,遭到逮捕。幸運的是,埃迪雖然是共產黨的一位同情者,卻并沒有被當作共產黨而通緝,因而每周都有定量。但這微薄的定量,甚至一個人也不夠吃。(納粹官方報紙《民族觀察員報》曾經印出,一個成年人一個星期的定量是四又四分之一磅面包,兩磅肉和香腸,5盎司脂油,5盎司糖,每三個星期再加上二又四分之一盎司的奶酪和3盎司半的人造咖啡。)偶爾,這兩個女人能夠小心翼翼地在黑市上買點東西,來補充她們的營養,但價格卻高得驚人——單是咖啡就100美元到200美元一磅。
希爾德加德老是一門心思想著兩件事情:一是食物,一是蘇軍帶來的解放。不過等候是困難的,而僅僅幸存下去,也一個月比一個月更困難——她在她的日記里就是這樣條理清楚地記錄下來的。
1945年2月13日,她寫道:“蘇聯人該到這里了……那些狗還沒有抓住我。”
2月18日:“自從7日聽到朱可夫有關柏林前線的報道以來,沒有新的報道,我們正絕望地等待他們的到來。來吧,同志們,你們來得越快,戰爭結束得就越快。”
2月24日:“今天去了柏林,買了裝在保溫瓶里的咖啡,一片干面包。路上,有3個人懷疑地看著我。知道埃迪就在我的身邊,真是太給我安慰了。哪里也沒有找到吃的東西。埃迪這次出去,實際上是為了用她在黑市上買的配給卡買香煙——卡上還有10支煙卷的定量。商店里沒有香煙,所以她買了5支雪茄。她本來希望用一件絲綢連衣裙和兩雙長筒襪換點可吃的東西。什么也沒有換到。黑市上也沒有面包。”
2月25日:“抽完了3支雪茄。朱可夫還沒有發布公報。科涅夫也沒有發布公報。”
2月27日:“老是這么等我都神經質了。對于一個急于工作的人來說,被禁錮在這里是一場災難。”
3月19日:“中午吃了一頓絕妙的飯——馬鈴薯加鹽。晚上吃的是用魚肝油炸的馬鈴薯餅。味道不太辣。”
現在,在這個春天的第一天,希爾德加德仍然在等待著,她在日記上寫道:“為了找點吃的幾乎要發瘋了。”沒有來自蘇聯前線的報道。她能找到的可寫之物,只不過是“風把冬天從田野和草坪上吹走了。雪片蓮開花了。陽光照耀,空氣溫暖。空襲照舊……根據爆炸的聲音判斷,飛機離我們更近了。”后來,她又寫道,西方盟軍是在萊茵河一帶,根據她的估計,“20天之后就會到柏林了”。她辛酸地記錄道,而柏林人“寧可要來自資本主義國家的人”。她希望,蘇聯人能迅速到達,朱可夫能在復活節就發動進攻。
在普里羅斯村正北大約25英里處,在柏林東部邊緣的諾因哈根,另外一個共產黨基層組織也在堅定地等待著。它的成員,也生活在對被捕和死亡的不斷恐懼中,但與他們在普里羅斯的同志們相比,他們更有戰斗性,組織得更好,而且也更走運:他們離奧得河還不到35英里,因而他們希望這個地方能成為最早被攻占的外圍地區之一。
夜復一夜,就在蓋世太保的鼻子底下,這個小組的成員都工作著,為解放的那一天準備一個總體規劃。他們知道當地每一個納粹、黨衛軍和蓋世太保官員的姓名和下落。他們知道,哪些人會合作,哪些人不會。有些人被做上了記號,屆時立即逮捕,還有的人則要被清洗。這個小組組織嚴密,它甚至為未來該鎮的行政管理做出了詳盡的計劃。
這個基層組織的所有成員都急切地等待蘇聯人到來,他們確信他們的建議會被接受。但最急切等待的,則非布魯諾·扎爾茨基莫屬。他患有嚴重的胃潰瘍,幾乎不能吃飯,他老是說,蘇軍到來的那一天他的潰瘍就會消失,這一點他知道。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柏林各地,在小隔間和立櫥里,在潮濕的地窖和不通氣的閣樓里,在所有的納粹受害者當中,有一些最受到仇恨和迫害的人不屈地活著,等待著他們能從藏身處出現的那一天。他們并不在乎誰先到,只要有人來到而且是迅速來到,就行。有些人是兩三個人住在一起,有些是一家住在一起,有些人甚至成了小股僑民。他們的朋友大都以為他們已經死了——而從某種意義上來看他們是死了。有些人幾年沒有見到陽光,或者沒有在柏林的街道上行走過。他們病不起,因為那就意味著要請醫生,就要立即遭到盤問,這就可能暴露身份。甚至在轟炸最厲害的時候,他們也待在藏身處,因為若是待在防空掩蔽所里,他們就會立即被認出來。他們保留著一種鋼鐵般的鎮定,因為他們很早就學會了,永遠也不要驚慌失措。他們自身能活著,就是因為他們具有把幾乎所有情感都壓抑下去的能力。他們善于隨機應變,頑強,在經歷了6年的戰爭,在希特勒帝國的首都經歷了13年的恐懼和騷擾之后,他們當中幾乎有3000人仍然幸存了下來。他們能幸存下來,就是對該城市的一部分基督徒的勇氣的一個證明,這些基督徒保護了那個被新秩序鄙視的替罪羊——猶太人,而他們卻沒有一個人在這個事實上得到充分的認可[12]。
西格蒙德和瑪加蕾特·韋爾特林格兩人都快60歲了,他們藏在潘科區一個小的底層公寓套房里。默林夫婦是基督教科學派成員,他們冒著生命的危險接納了他們。那里擁擠不堪。默林夫婦、他們的兩個女兒以及韋爾特林格夫婦,一起住在一個兩居室的套間里。但默林夫婦讓韋爾特林格夫婦分享他們的定量和其他的一切,從不抱怨。在許多個月里,只有一次韋爾特林格夫婦冒險外出了:牙痛促使他們冒險,而那位拔牙的牙醫也接受了瑪加蕾特的解釋,她是“一個來訪的表姐”。
一直到1943年以前,他們都是幸運的。盡管西格蒙德在1938年就從證券市場里被驅逐出去了,但此后不久他便應邀接管了柏林的猶太人社區辦事處的特殊任務。當時,在海因里希·施塔爾的領導下,該辦事處登記了猶太人的財富和財產,后來他又試圖與納粹談判,以減輕在集中營里的猶太人的苦難。施塔爾和韋爾特林格知道,辦事處的關閉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但他們仍然勇敢地繼續著他們的工作。然后,在1943年2月28日,蓋世太保關閉了辦事處。施塔爾消失了,被關進特萊西恩施塔特[13]集中營,而韋爾特林格夫婦則被命令搬到一個位于賴尼肯多夫區的有60個家庭的“猶太人家”里。韋爾特林格夫婦在賴尼肯多夫區的“家”里待到天黑,然后他們摘下衣服上的大衛之盾標記,消失在夜空里。從那以后,他們就一直與默林一家住在一起。
在兩年的時間里,外部世界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片被大樓框住的天空——外加一棵樹,那棵樹長在陰暗的院子里,面對著套間的廚房窗子。那棵樹已經成了他們禁錮生活的一個日歷。“我們有兩次看到,我們的栗子樹披上了銀裝,”瑪加蕾特對她的丈夫說,“有兩次樹葉變黃了,現在又再次開花了。”她絕望了。他們是不是還要躲藏著再待上一年呢?“也許吧,”瑪加蕾特告訴她的丈夫,“上帝拋棄我們了。”
西格蒙德安慰她。他告訴她,他們還得為許多事而活著:他們的兩個孩子——一個女兒17歲,一個兒子15歲——在英格蘭。自從西格蒙德安排他們在1938年離開德國以來,就一直沒有見到他們。他打開《圣經》,翻到第九十一首詩篇,緩慢地念著:“雖有千人撲倒在你左邊,萬人撲倒在你右邊,這災卻不得臨近你。”他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等待。“上帝和我們在一起,”他告訴他的妻子,“相信我,解放的日子不遠了。”
在頭一年,有4000多名猶太人在柏林的街道上被蓋世太保逮捕。在這些猶太人當中,有許多是冒了被發現的危險而現身的,因為他們再也無法忍受被禁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