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朋友從東部寫信給我，我按照他的囑咐訪問了性格急躁，愛嘮叨的邁克·凱爾，去打聽我那位朋友的同班，亞歷山大·沃爾瑪現在那里，我現在跟你說吧，我私下還是懷疑這個亞歷山大·沃爾瑪是捏造出來的；或許我的朋友根本不認識他，他還琢磨著要是我去向凱爾去打聽，那也許會使他回想到他那個丟臉的賽克·沃爾瑪，他會鼓勁兒嘮叨著什么關于賽克的該死的往事，又臭又長，而且跟我沒有關系，倒把我煩得要死。如果安的這種心，那可好了。

在古老的礦區克拉爾小鎮上那家又破又舊的小旅館里，我發現邁克·凱爾正在酒吧間火爐旁邊舒舒服服打瞌睡，我發現他身體肥大，禿了頂，安詳的臉上帶著引人歡喜的溫和質樸的表情。他驚醒過來，向我問好。我告訴他我的一個朋友委托我打聽他的同班同學，他叫亞歷山大·沃爾瑪，也就是亞歷山大·沃爾瑪牧師，據說這位年輕的福音傳道師曾經是克拉爾鎮上的居民，我接著說，如果人能夠告訴我任何有關這位利亞歷山大·沃爾瑪牧師的情況，會特別感謝的。

邁克·凱爾讓我退到一個角落里，用他的椅子把我擋在那兒，這才讓我坐下，口若懸河不停地嘮叨著從下一段開始的單調的情節。他從來不笑，也不皺眉，還不變化嗓門，他的第一句話就用的是細水長流的聲調，他從來不露一點痕跡讓人覺得他熱衷此道；可是在沒完沒了的絮叨之中卻始終流露著一種真誠感人的語氣，直率地向我表明，他想也沒有想過他的故事有哪一點顯得荒唐或者離奇；在他心中，總覺著這故事挺重要，其中的兩位主角也都是在勾心斗角上出類拔萃的天才人物。對我來說，看到一個人安閑自得在信口編出這樣古怪的奇談，從不露笑，這種景象也是荒謬絕倫的了。我以前講道，我要聽他講他知道的亞歷山大·沃爾瑪牧師的情況，他這樣跟我講。我隨他按他自己的方式講下去，一次也沒有打斷他的話。

以前，這鎮上有個人，名字叫賽克·沃爾瑪，那時候好像是50年春天，也許是49年的冬天，反正記不清了，不知怎么的，不過我怎么會想到冬又想到春天呢？因為我記得他初來礦區的時候，大渠還沒有完工，反正，不管怎么樣吧，我感覺他是世界上最古怪的人，總想找到一點什么事就來打賭，如果他碰到什么人跟他對賭的話；要是他辦不到，他寧愿換個個兒。只要別人稱心，哪一頭都適合，只要他賭上了一頭，他也就如意了。其實他特別幸運，出奇地走運，每次都贏。他總是準備好了，就待時機；隨便提起哪個碴，他都能打賭的，正像我剛才跟你講的，你能任意挑選一頭。如果遇到賽馬，賽完時你會發現他發了財，或者輸得精光；碰到狗打架，他打賭；碰到貓打架，他要打賭；碰到牛抵頭，他也要打賭；哎，即便遇到兩只小鳥停在籬笆上，他也要跟你賭哪一只先飛走；要是遇上野營布道會，那他是經常要去的，他會在沃克爾牧師身上打賭，他認定西威爾老師是這個地方出名的，他真是位善心的人。即是他看見一個金龜子開始向那兒走，他也會跟你打賭要多久它才會走到它要去的地方，如果你一答應，他會跟著那個金龜子走到墨西哥，不過他不會去弄明白它真正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在路上走多長時間。這里很多年輕人都看到過這個沃爾瑪，都能跟你講起他的事情。哎，對他這個人，這都從來沒有關系，他什么都喜歡賭，這個運氣不好的家伙。有一次，西威爾老師的老婆得重病，躺了好幾天，好像他們都救不了她了；可是有一天早晨，老師回來了，沃爾瑪詢問她身體好不好，老師說她好多了，感謝上帝發慈悲，身上輕松多了，有老天保佑，她總會好的。沃爾瑪想也沒想先說，“唔，我愿意賭上兩塊半，她不會好，永遠也不會。”

這個沃爾瑪有一匹牝馬，年輕人管它叫做十五分鐘駑馬，不過這是開玩笑，你知道，因為，當然啦，它總比這個還要快。不過它十分慢，又總是得氣喘啦，馬腺疫啦，要不就是喉火啦，還有其他什么毛病的，沃爾瑪經常在它身上贏錢。他們常常開頭先讓它二三百碼，然后算它在比賽，可是到了賽場最后那一段，它總是會激動起來，不要命似的，歡騰著跑步過來啦，它總是輕柔快捷地撒開四蹄，一會兒騰空，一會兒跑到柵欄那邊，踏起很多塵土，而且還折騰一會。又咳嗽，又打噴嚏，又擤鼻涕，可它總是正好先出一頭頸到達看臺，跟你計算下來的差不離兒。

他還有一只小不點兒的小叭兒狗，看那形象，你一定以為他分文不值，只好隨它去擺出要打架的樣子，冷不防偷點什么東西。可是只要在它身上壓下賭注，它就是另外一種狗了，它的下巴會伸出來，像輪船的前甲板似的，齜牙裂嘴像信號燈一樣閃爍綠光。別的狗或許要來對付它，嚇唬它，咬它，讓它摔倒兩三跤，可是麥克斯·梅森，這是那條狗的名字。麥克斯·梅森從來不露聲色，似乎心平氣和，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別，那邊的賭注于是不住地加倍呀加倍，直到錢全拿出來了，這時候，突然間，它會猛咬住另外那條狗的后腿彎，咬緊了不放，不僅是咬上，你要知道，他咬緊了從來不松口，直到他們認輸，哪怕要等上一年。沃爾瑪拿這條狗打賭，最終也是贏家，直到有一回他套上了一條狗，這條狗壓根沒有后腿，因為都給圓鋸鋸掉了，等到事情發展到有看頭了，錢都拿出來了，它要施展最得意的伎倆了，它這才一下子看出它怎么上了當，這條狗怎么，打個比方說，把它騙進門了，它于是露出驚訝的樣子，后來就有點像泄氣了，它再也不想打贏了，最終給弄得凄慘地脫了一層皮。它向沃爾瑪這邊瞧了瞧，似乎在說它的心快要碎了，這完全是沃爾瑪的不是，不應弄出這么一條沒后腿的狗讓它來施展招數，它打架主要依靠這一招，于是它一瘸一拐了一會兒，然后就斷氣了。它是條好狗，這個麥克斯·梅森，它如果能活下來，它會很出名的，因為它有本事，它有才——我了解它的才，只是它從來沒有得到過好機會，就像它這樣在那種條件下能用這種辦法打架的狗，你說它沒有才氣，那根本說不過去。我一想到它最后的一仗，被打成了那個樣子，我心里覺得很悲痛。

唔，這個沃爾瑪還養了些逮耗子的小獵狗，小公雞，雄貓，還有各種各樣的動物，攪得你不安生，你不論拿出什么東西，他也不會沒有跟你那個湊成一對的東西來去和你打賭。有一天，他逮住了一只青蛙，把它拿回家了，他講他計劃訓練它；因此連著數月不做任何事，每天坐在他家的院落子里，訓練青蛙蹦蹦跳跳。你可以拿得穩，他也真讓它學會了。他只要在那只青蛙后面輕輕戳一下，接著你就會看見它在半天空旋轉，像個油炸面餅圈，你會看到它來回翻筋斗，或許上下跳舞，若是它起跳得起勁的話，就會跳下來四爪落地，穩穩當當，跟貓一樣。

他讓它蹦起來去捉蒼蠅，讓它經常訓練，因此，凡是能看得見的蒼蠅，每一次它都能逮住。沃爾瑪說，我的青蛙全靠訓練，它差不多什么都能辦到，我基本信任他。嗨，我看見過他把魯奇諾·查勒斯放在這兒的這塊地板上，魯奇諾·查勒斯是他的青蛙的名字，他大叫一聲，蒼蠅，魯奇諾，蒼蠅！你連眨眼也來不及，它會一下子蹦起來，逮住柜臺邊的那只蒼蠅，又噗地一聲重新落在地板上，踏踏實實，像一團泥巴，它落下來以后還用后腿來搔腦袋旁邊，若無其事，好像它做的別的青蛙也能做，沒有一點兒稀奇。你從來沒見過像它這樣又謙虛又謹慎的青蛙，盡管它有那么大的本事。等到要正式比賽的時候，它一躥能躥很遠，讓你見過的它的任何青蛙都比不上。肩并肩比跳是它的看家本領，你清楚吧；遇到這種情形，沃爾沃只要還有一分錢，也會把賭注押在它身上。沃爾瑪覺得他的青蛙神氣得了不得，他很覺得自豪，那些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人都說它比他們所見過的任何青蛙都強。

啊，沃爾瑪把這個小家伙放進一個有洞的小方匣子里，有時也把它帶到鎮上打個賭。有一次，來了個年輕人，在鎮上人生地不熟的一個小伙，他偶爾見到沃爾瑪和他那只匣子，他說。

你的盒子里放的是啥？因此沃爾瑪說，他有點滿不在意的說，“或許是只大雁，或許是只小麻雀，或許它什么也不是，它就是一只青蛙。”

那個小伙拿過匣子，認真看了看，把它翻過來轉過去，然后說，“唔，真是青蛙。啊，它有什么用處？”

“啊，”沃爾瑪隨即答道，“它只有一個用處，我認為，在卡拉維拉斯縣里它能比任何青蛙蹦得都遠。”

年輕人又拿起匣子，仔仔細細看了好長時間，才把它還給沃爾瑪，然后不緊不慢地說，“噢，我到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別。”

“或許你真的沒看出，”沃爾沃說，“或許你了解青蛙，或許你不了解青蛙，我想你有經驗，或許你不過是個業余玩玩的，可以這么說吧。總而言之，我有我的想法，我愿意賭四十元，它能比卡拉維拉斯縣里隨便哪只青蛙都跳得遠。”

年輕人思索了一陣，就說，“啊，我是從外地來的，我沒有青蛙，如果我有一只青蛙的話，我愿意跟你打賭。”

因此沃爾瑪說，“那不要緊，那不要緊，如果你愿意拿著我的匣子等一會兒，我就去給你找來一只青蛙。”于是年輕人拿起匣子，把他的四十元和沃爾瑪的錢放在一起，坐下來耐心等著。

他坐在那兒等了好長時間，琢磨了一會，于是把青蛙拿出來，撬開它的嘴，用一只小茶匙把它喂足了打鵪鶉的鐵砂，喂得幾乎到了下巴頦，然后把它放到地板上。沃爾瑪到泥塘，在淤泥里踩來踩去好長時間，最后才逮到了一只青蛙，把它帶回去交給了年輕人，他說：

“現在，要是你預備好了，把它放在魯奇諾旁邊，讓它的前爪跟魯奇諾的并齊了，我來發命令”因此他說，“一———二————三跳！”他和年輕都從后面碰了青蛙一下，新青蛙竄出去了，可是魯奇諾吸了口氣，豎起它的肩膀——這樣——像個法國人，可是這有什么用呢——它挪不動，就像鐵砧子一樣牢牢地定在那兒，一點兒也沒有動，跟船拋錨差不多。沃爾瑪吃了一驚，他也覺得可惡，可是他一點也不清楚這是怎么回事，當然啦。

年輕人拿起錢，起身便走，在他剛要走出門口的時候，他用拇指在肩上猛然一甩——像這樣——朝著魯奇諾，他才不緊不慢地說，“哦，我看不出這只青蛙有什么比別的青蛙強多少。”

沃爾瑪在原地站著，搔著頭皮，對魯奇諾看了許久，最后，他說，“我真是納悶，到底怎么了我的青蛙會出岔子——我倒想弄清它什么地方出了故障；它好像鼓脹得很厲害，不知怎么的。”他抓住魯奇諾的頸背，一邊把它提起來，一邊說，“哎唷，怎么這么重，它少不了有五磅重咧！”他把它倒翻個兒，因此他吐出來兩捧鐵砂。這時候，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氣壞了，他把青蛙放下馬上跑去追年輕人，可最終也沒有抓住年輕人，因此……

（說到這里，邁克·凱爾聽到前院里有人叫他的名字，站起來去看要他干什么。）他在走出去之前轉過身來對我說，你在這等我，年輕人，耐心等著吧——我馬上就回來。

但是，請你諒解，我看把這個有事業心的流浪漢賽克·沃爾瑪的經歷繼續說下去未必能使我得到許多有關亞歷山大·沃爾瑪老師的音信，我就起身走了。

我在門口碰見喜歡交朋友的凱爾剛回來，他拽我坐下和他交談，并且向我介紹：

哦，這個沃爾瑪還有一頭獨眼的黃母牛，它沒長尾巴，只不過那么一小截，像根香蕉似的，還有……

哦，讓沃爾瑪和他那沒尾巴母牛一邊呆著吧！我和顏悅色地輕輕地說，跟這位老先生告別之后我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