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戰爭與和平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998字
- 2016-01-13 13:48:12
[四]
莫莉耶公爵小姐進來時,沃希列公爵和他的兒子已經坐在客廳里,和嬌小的公爵夫人、波莉愛小姐正在交談著。當她看到昂拉杜里時,他的帥氣使她驚嘆不已。她感覺到,一只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用嘴唇微微地碰了一下他那灑了香水的金色美發下白凈的額頭。他用拇指勾住制服的扣子,挺著胸脯,身體微微后傾,一只前伸的腳在左右晃動著,他稍稍歪著腦袋,一言不發,開心地望著公爵小姐,看得出來,他心里想的根本不是她。昂拉杜里在談吐上并不靈敏,可他卻有著上流社會流行的鎮定自若、不受外界干擾的自信。昂拉杜里一直未說話,默默地、開心地看著公爵小姐的發型,看來,他能夠這樣永遠地沉默下去。此外,昂拉杜里在與女人接觸的時候,有一種蔑視一切的高傲感,他的這種風度最招惹起女人的好奇、畏懼,甚至愛慕。
兩位客人的到來,使老公爵十分不悅。客人的來臨,在他心中勾起了那個懸而未決的、經常被壓制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是,他是不是做出決定把小姐嫁出去,把她交給她的丈夫。雖然他并不喜歡他的女兒,但要是沒有她,他的生活也將無法繼續。“她為什么非要結婚呢?”他想,“可能是為了幸福,可是婚姻到底能給誰幸福呢?”沃希列公爵帶來了兒子,顯然是要談婚姻的事,或許是今天或許是明天。他們兩家的門第和社會地位是相當的。“這樣,我沒意見,”老公爵這樣想著,“但是他確實配得上她才行。”老公爵一邊想著心事,一邊來到了客廳。
老公爵與沃希列公爵說了幾句客套話,又與昂拉杜里打聲招呼。忽然,他看見了女兒的那身新裝束,就站起身來走到了女兒面前。
“你這種打扮是給客人們看的,是嗎?”他說,“好看,特別好看,你為客人梳了新式發型,可是我要當著客人的面對你說,往后沒有我的準許,你不要改變裝束。”
“是我的錯,爸爸。”嬌小的公爵小姐紅著臉吞吞吐吐地說。
“您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老公爵一面說,一面給兒媳行了個軍禮。
老公爵坐回沙發,不再注意難過得快要流淚的女兒。正像長久不與男人交往的獨身女人所常有的那種情形,昂拉杜里的出現使老公爵家的三個女人都同樣感覺到吃驚,她們在此之前的生活根本就算不上生活。那只能說是活著,現在她們的思維、觀察和感受的能力一下就提高了好多倍,她們好像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現在突然被一道嶄新的、含義豐富的光線照亮了。
莫莉耶公爵小姐完全不去思考、也記不清以前自己的面容和發型了,那個很可能成為她丈夫的人長得帥氣、標致的面孔,把她完全吸引住了。她覺得他善良勇敢,機智果斷,寬宏大量,她對此深信不疑。在她的印象中,關于家庭生活的想象紛至沓來,她在驅趕這些幻覺,竭力想把它們遮掩起來。
昂拉杜里的到來,也引起了波莉愛小姐的很大興趣,這個沒有確定的社會背景、沒有親朋好友,甚至沒有祖國的年輕的美麗的姑娘,也不甘心一輩子伺候老公爵、陪伴莫莉耶小姐。波莉愛小姐長期以來就一直在幻想著一位俄國公爵的到來,這位俄國公爵立刻就能看出她比那些相貌難看,貌不驚人,行動不雅的俄國公爵小姐更優秀,所以就會愛上她,把她帶走。現在,這位俄國公爵終于出現了。
好似一匹老戰馬一聽到號角聲就會情不自禁地準備狂奔一樣,嬌小的公爵小姐也不知不覺地賣弄起風騷來,甚至連自己懷有身孕的事情都拋到腦后了。她這樣做并沒有什么幻想,也沒有覺得有何不妥,只不過是她天真的個性、輕浮的天性的表現。
盡管昂拉杜里平常總是裝出一副對一般女人都不屑一顧的樣子,但看到他對這三個女人產生了影響,他的虛榮心才真正得到了滿足。此外,對于美麗、撩人心弦的波莉愛小姐,他產生出了一種原始的情欲,這種勃然爆發出來的情欲能使他無法克制自己,最終使他干出粗暴的事情來。
[五]
這天晚上,除了昂拉杜里一躺下就睡著了以外,沒有一個人是很快睡著的。
“這個帥氣、標致、傲氣的男子真的會成為我的丈夫嗎?”莫莉耶公爵小姐想,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心理向她襲來。她搖鈴把仆人叫來,要女仆睡在自己的房間里。
波莉愛小姐這天晚上在花房里來來回回走了很久,漫無目的地等著一個人,她時而暗自發笑,時而露出微笑,時而傷心落淚,因為她想象到了死去的母親在埋怨自己的墮落。
嬌小的公爵小姐在嘟噥著褥子今天沒曬,害得她坐臥不安,怎么都感到難受。她的肚子—直妨礙著她,而今天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礙事。昂拉杜里的到來,又使她追憶從前和丈夫在一起的美好快樂的時光。
老公爵也睡不著。他悶悶不樂地在屋里走來走去,鼻子里哼哧著。他覺得因為女兒而受到了侮辱,最使他生氣的是,受辱的不光他自己,還有自己的寶貝女兒。“隨便來了個什么人,就連父親都忘記了。哼……那個傻瓜眼勾勾地瞅著小賤人(一定要把她趕走!),可是莫莉耶為何這樣沒有自尊呢。是魔鬼把他們領來的。快讓他們滾遠點!”他自言自語著,蒙住了腦袋。
第二天早起,莫莉耶公爵小姐膽戰心驚地來到了父親的書房。她好像覺得,大家不但知道她的命運將要在今天決定,并且已看出了她自己的看法。
老公爵這天早晨對女兒的態度是十分溫和而又小心謹慎的,但他在談話中用“您”稱呼女兒。
“他們給我提到了您的婚事。”“我不清楚您的看法如何,爸爸。”公爵小姐低聲說道。
“我?這與我什么相干?不是我要出嫁。我想了解您是如何想的。”
公爵小姐看出父親不贊成這件事,但同時又想到,她一生的命運要么在此刻決定,要么永遠不作決定,因此,她說道:
“我只按照您的意思執行,但如果必須說出我的愿望……”
老公爵打斷了她的話:“我的女兒,請記住,我堅持我的原則,女兒有自己的選擇權,我給你自由。回到你的房間里仔細想一想,過一個時辰再過來,當著他的面說,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公爵小姐迷迷糊糊地走出書房。她的命運決定了,并且是自己親自決定了。但是,當她穿過花房時,卻忽然聽到了波莉愛小姐那熟悉的聲音。她抬起眼睛,在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瞧見了昂拉杜里,他懷里摟著波莉愛小姐,正在低聲地向她說著什么。看到莫莉耶公爵小姐,昂拉杜里那張美麗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情,但是他并沒有馬上放開波莉愛小姐,波莉愛小姐沒有看到莫莉耶公爵小姐。
“你是誰?干嗎來了?”昂拉杜里的神情好像在這樣說。莫莉耶公爵小姐默默地看著他們,她不能理解到底是怎么了。發現了莫莉耶的波莉愛小姐吃驚地叫了一聲,跑遠了。昂拉杜里好像在嘲笑這個奇遇,他皮笑肉不笑地向莫莉耶公爵小姐鞠了一躬,聳了聳肩膀,就向他的房間走去。
一個時辰以后,杰霍來叫莫莉耶公爵小姐去見老公爵,囑咐說,沃希列公爵也在書房。杰霍進來的時候,莫莉耶公爵小姐正摟著號啕大哭的波莉愛小姐坐在沙發上。莫莉耶公爵小姐撫摸著波莉愛小姐的頭,溫柔地、憐惜地看著波莉愛小姐俏麗的臉龐,公爵小姐的眼睛依然那么炯炯有神,閃著亮光。
“唉,公爵小姐,是我對不住您。”波莉愛小姐說。“不要這樣說。我比從前更愛你了,”公爵小姐說,“我要為你的幸福去做我能做到的一切。”
莫莉耶來到書房時,看到了翹著二郎腿、手里拿著鼻煙壺的沃希列公爵,看到了眼中幾乎噙著淚水的父親。
“公爵代表他的兒子向你求婚。你同意不同意做昂拉杜里·庫拉金公爵的妻子?你說愿意或者不愿意?”老公爵大聲說道。
“我的愿望,爸爸,永遠不會和您分開,永遠不讓我的生活脫離您的生活。”她用她那雙美麗的眼睛望了望沃希列公爵和父親,堅定地說道。
莫莉耶又對試圖開口勸說自己的沃希列公爵說:“公爵,我說的是真心話。我感謝您給我這個榮幸,但我決不會做您的兒媳婦。”
[六]
洛司塔弗家很久沒有接到馬拉爾的來信,直到冬天,伯爵才收到一封信,他從筆跡上一眼就看出是兒子的信,連忙躲進屋里讀起信來。信里的消息有好有壞,信里說馬拉爾負了傷,當上了軍官,伯爵手里拿著信,一會哭一會笑。
為了讓伯爵夫人和全家人能夠承受這封信帶來的打擊,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周密地安排半天,最后,她才把伯爵夫人領進了房間。
“辦妥了!”她對伯爵說,用驕傲的神態指著伯爵夫人,臉上流露出那種滿足的神情,就像一個外科醫生剛剛做完一個大型的手術,現在正在讓別人欣賞他的杰作。
維莉、娜苔絲、瑪莎和比加都到客廳里,大家一塊看信。信中簡短地敘述了行軍路線,馬拉爾參加的兩次戰斗,他的晉升,然后寫道,他吻爸爸媽媽的手,請他們為他祝福,他吻維莉、娜苔絲和比加,此外,他問候奶媽,并請求代他吻一吻親愛的瑪莎,他說他還是那樣愛她,那樣想她。聽到這里,瑪莎害羞得流出了熱淚,她忍受不了大家投來的目光,沖向了大廳。讀了信,伯爵夫人也抹起了眼淚。
馬拉爾的信被人們看了數百次,那些自認為有資格讀信的人,都必須到伯爵夫人那里去,因為信被她緊緊地握在手里。
經過一周的琢磨,才寫好了回信。在老伯爵夫婦的親自監督下,購買了好多日用品,籌措了一筆購買新軍官服和裝備的錢物。他們決定把信和錢都通過大公的信使先送到勃利茨那里,勃利茨再轉交給馬拉爾。光信就一大摞,老公爵的,公爵夫人的,比加的,維莉的,娜苔絲的,瑪莎的,最后,還有伯爵給兒子的制裝費和購買各種東西用的六千盧布。
[七]
十一月十二日,柯屠索夫的部隊在奧爾米茨附近安營扎寨,準備第二天接受俄、奧兩國皇帝的檢閱。
這天,馬拉爾接到勃利茨的信,要他前去勃利茨處,說是有家書和錢要交給他。馬拉爾·洛司塔弗走進勃利茨的房間時,勃利茨正在和貝格下棋。“我的天!你變得好厲害啊!”勃利茨起身迎向馬拉爾,他雖然站了起來,卻又慌忙把碰倒的棋子扶起來,他想擁抱一下自己的朋友,可馬拉爾卻躲開了。馬拉爾懷著小時候的特殊感情,他不愿像其他人那樣來一套虛情假意的見面儀式,相互親吻,而想輕柔地捅勃利茨一下,捏他一把,可是勃利茨卻不同,他溫和而又大方地擁抱了馬拉爾,吻了三次。
他們好像有六個月沒在一起了。兩人都是剛走進社會的青年人,因此兩人都發現雙方變化特別大,而他倆更希望讓對方了解的,則是他們內心的變化。
“喂,你們這些游手好閑的浪蕩公子,打扮得美麗又帥氣,像是參加完宴會回來一樣,不像我們這些有遭罪的戰士。”洛司塔弗擺出了軍人的派頭來,指了指自己滿是泥點的馬褲,說道,他的渾厚的嗓音讓勃利茨覺得十分好奇。
在父母的信件中,附有一封給鮑戈拉杰奧公爵的信,這是老伯爵夫人托朋友給他搞到的,老伯爵夫人囑咐兒子務必把信送到鮑戈拉杰奧公爵手里,要把握好有利時機。
“簡直是亂彈琴!我用不著這個。”洛司塔弗說著,把那封信塞進了抽屜里。“為什么這樣?”勃利茨問。“什么推薦信,我不喜歡這一套?”
“你不要這樣講嘛,”勃利茨拿起來,看了看收信人,說道,“這也許能有的用。”
“我真的不想去,只想踏踏實實做事,老老實實做人。”
“為何呢?”勃利茨問。“伺候人的差事!”
“我看,你真是死心眼。”勃利茨搖了搖頭說。“你還是個外交家。好了,咱們換換話題吧,你現在怎樣?”洛司塔弗問道。又聊了一會兒,在馬拉爾的要求下,勃利茨派人買幾瓶酒,他倆叫進貝格,三個軍官坐在桌旁邊喝邊談著話。洛司塔弗講到了他參加的那場激烈戰斗。洛司塔弗是一個正直的年輕人,本來沒想要撒謊,可是談著談著,他的講述便偏離了航線。他說到他如何像一陣風暴沖進敵陣,左砍右殺,他的軍刀嘗到了肉的滋味,最后,他因為疲倦從馬上掉下來,如此等等。
“你無法想象,在沖鋒陷陣時,你能體驗到一種多么奇異的瘋狂感覺。”正在馬拉爾說這句話的時候,昂得列公爵來到了屋里。他奉命把柯屠索夫的文件送給皇太子處,順道過來看看,看看能不能為勃利茨做點什么。
昂得列公爵喜歡擺出一副庇護青年人的架勢,以幫助別人為榮。昂得列走進屋來,正看到一個在炫耀戰跡的驃騎兵(昂得列公爵非常厭煩這樣的人),昂得列公爵向勃利茨吐了下舌頭,然后皺著眉頭,用眼角掃了洛司塔弗一下,微微一躬身,就慢吞吞地坐到沙發上去了。碰到他不喜歡的人在場,他感到渾身不自在。洛司塔弗看出這一點,臉刷地紅了。不過他也無所謂,反正他也不認識。可是他看了看勃利茨,卻發現勃利茨好像在為他這個前線驃騎兵感到害羞一樣。昂得列公爵那譏笑的言辭是使人厭煩的,洛司塔弗從他那戰斗部隊的立場出發也一律不把小副官當回事(剛剛進來的這個人顯然也屬于這一類人),盡管這樣,洛司塔弗還是感到渾身不舒服,他紅著臉,一言不發。
在和勃利茨與貝格談了一會之后,昂得列公爵轉向洛司塔弗:
“您似乎在談申格拉本那次戰役吧?您當時在什么位置?”
“我當時在現場,”洛司塔弗冷冰冰地回答,“不像你們這些公子哥們,他們不干事情卻得獎賞。”
“您好像看錯人了!”昂得列公爵鎮靜地、特別和藹地微笑著說。
一種莫名其妙的、憤怒的情緒,和對這個人的沉著冷靜而產生的敬意,在洛司塔弗的心中合二為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