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動中之動
- 海底兩萬里
- (法)凡爾納
- 4687字
- 2016-01-13 13:51:58
很快地,他們粗暴地把我們架進這只潛水船中。
我的伙伴和我,此刻都不知所措。他們走進這浮動的監牢中,心中會有什么感覺,我可不知道,但我自己卻不禁打了個寒戰,感覺皮膚都冰涼了。我們跟誰打交道呢?無疑地是跟一些新型的橫行海上的海盜打交道。我們一進去,上面狹小的蓋板立即關上了,四周是漆黑的一團。在這里面,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我感到我的光腳是緊緊地踩在一架鐵梯上。尼德·蘭和康塞爾,被人們抓得緊緊的,跟在我后面。鐵梯下面一扇門打開了,我們走進去以后,門就立即關上,發出很響亮的聲音。
關在里面的,現在單單剩下我們了。在什么地方呢?我大腦一片空白。只見一片漆黑,竟黑到這么一種程度:在幾分鐘后,就是通常在最黑暗的夜間浮來浮去的那種模糊光線,我的眼睛也一點沒碰到。
尼德·蘭這時不住地大喊大叫。“混蛋!”他喊,“這兒的人待客不亞于喀里多尼亞人!他們看樣子要把我們給吃了!我才不奇怪呢,不過我要聲明,我不會不反抗就讓他們吃我!”
“安靜些,尼德·蘭好朋友,安靜些,”康塞爾平心靜氣他說,“沒到時候,不要著急。我們還沒有被放在烤盤里呢!”
“對,還沒有放在烤盤里,”加拿大人答,“不用懷疑了,我們已經在烤爐里了。這么黑。哼!好在我的尖板刀還帶在身邊,這樣我會稍稍感到有些安心。這些強盜,看他們誰敢先來向我下手吧……”
“尼德·蘭,您不用發脾氣,”我對魚叉手說,“暴躁,沒有什么用,只會把事情搞壞了,誰知道有沒有人在偷聽我們說話呢!最好知道自己在哪里才行。”我摸索著慢慢地走。走了五步,我碰到一堵鐵墻,墻是用螺絲釘鉚住的鐵板。然后,我轉回來,撞上一張木頭桌子,桌子邊放有幾張方板凳。這間監獄的地板上鋪著很厚的麻墊子,走上去靜悄悄的。光光的墻壁摸不出有問窗的痕跡。康塞爾從相反的方向走過來,碰著我;我們回到這艙房的中間,了解到這艙房大約長二十英尺,寬十英尺。至于高度,尼德·蘭身材雖高,但是測不出有多高。
半個鐘頭過去了,依然還是這樣,就在這時候,我們眼前的黑暗忽然轉變為極度的光明。我們的牢獄突然明亮了,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在發光,我起初簡直受不了這種光亮。看見這雪白、強烈的光,我認出,這就是發生在潛水艇周圍,很美麗的磷光似的電光。我自然而然地閉了一下眼睛,一會兒又睜開,我看見光線是從裝在艙頂上的一個半透明的半球體中發出來的。
“好了!我們能看清楚了尼德·蘭喊,手拿著刀,作防衛的姿勢。是的,我們能看清楚了,”我答,同時提出相反的意見,“不過還是不知道我們現在在哪里。”
“愿先生耐心些。”冷靜的康塞爾說。
我這時依靠光亮仔細觀察起來。房中只有一張桌子和五張凳子。看不見門戶,想是閉得很緊密。四周靜得出奇。在這艇的內部似乎是死一般的沉寂。它是走著呢,在海面上呢,還是在海底下呢?我們都不得而知。
不過那個光明的球總不會無緣無故地亮起來。我估計船上就會有人來。他們不會不管我們,因為他們讓這里不再漆黑一片。
我果然沒有想錯。不久就聽到門閂響,門開了,兩個人走進來。
一個是身材短小,肌肉結實,身體強壯,堅強的頭顱,蓬蓬的黑發,濃濃的胡須,犀利的眼光,他的風度帶有法國普羅丈斯省人所特有的那種南方人的氣概。狄德羅認為人的手勢是富于譬喻的,真是說的對,現在這個短小的人就可以證明這一點。可以感覺到,在他慣用的語言中,一定是充滿了修辭學中的各種譬喻詞匯。當然我并沒有機會證實這事,因為他所講的話我完全聽不懂。
第二個來人非常有特點。格拉第奧列或恩格爾的門徒一看他的容貌,可能就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用不著遲疑,我立刻看出這個人的主要特點:第一,自信,因為他的頭高傲地擺在兩肩形成的弧線中,他那雙目炯炯有神;第二,鎮定,因為他的膚色,蒼白不紅,表示他血脈的安定;第三,強毅,這從他眼眶筋肉的迅速收縮看出來;最后,勇敢,呼吸深沉,肺活力很強。
我還要說,這個人的樣子很高傲,好像擁有著廣博的知識。從他整個形貌來看。從他的舉止和表情就不難推斷,根據相面先生的說法,無疑地,他是個坦白直率的人。
我看見這個人在面前,心中自然而然地覺得很安定,我預料我們的會談將很順利。
不過他的年紀,我可不能確定。他的身材高大,他的前額寬闊,鼻子筆直,嘴唇平正,牙齒齊整,兩手細長,用手相學家的話來說,顯得特別“精靈”,就是說,正好配得上他富有情感的心靈。這人站在面前是顯得如此完美。更有一個細微的特征,他的兩個眼睛,彼此隔開略遠一些,可以擁有比別人更為寬廣的視野。這一特點——我在以后證實了——使他的眼力比尼德·蘭的還要高強。當這個人注視著一件東西的時候,他緊喳起眉毛,微微合起他寬大的眼皮,這樣,使得視野的范圍縮小,他注視著!好厲害的眼光!遠方縮小的物件都被他放大!他一眼便看透您的心事!平常人看來云里霧里不甚明了,他一目便能了然!他一眼便能看出海底深處的一切情形!這兩個陌生人,頭上戴著水獺皮的便帽,腳上蹬著海豹皮的水靴,身上穿著特殊織物的衣服,看起來輕巧靈活。
兩人中高大的一位——他顯然是這船上的首腦——很小心謹慎地注視著我們,沉默不語。然后轉身跟他的同伴談了一會,他說的話我聽不懂。這是一種響亮、和諧、婉轉的語言,聲調高低變幻,很難聽懂說些什么。他的同伴一邊點頭一邊回答,講了幾句完全聽不懂的話。然后他的眼光回過來,好像直接問我。我拿法國話回答他,說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他似乎不懂我說的什么,這情形真叫我相當為難。
“先生就講講我們的經過情形好了,”康塞爾對我說,“說不準他們會明白一些的!”
我重新講述我們遭遇的經過,一字一句地講,一點細節都沒有遺漏。我說出我們的姓名和身份,然后我正式介紹我們:阿龍納斯教授,他的仆人康塞爾,魚叉手尼德·蘭師傅。
這個眼睛又溫和又鎮定的人,安詳地、而且禮貌地、非常注意地聽我說話。可是從他的表情判斷他還是什么都不懂。當我說完了之后,他一句話也不說。
我想可能他們會講英語。我懂英語和德語,看書沒有問題,可是談話卻還不行。但是,現在這種情況,總要想辦法使人家聽得懂。
“來吧,您來吧,尼德·蘭師傅,現在輪到您了,請您盡量從肚子里把英國人說的地道的英語拿出來。您英語比較流利。”
尼德·蘭一點不推托,把我講過的話又講了一遍,他講的我差不多都聽得懂。內容是一樣的,但形式不同了。加拿大人,由于他的性格,說話時很激動。他十分不滿地埋怨人家蔑視人權,把我們關在這里,質問人家憑什么無緣無故地扣留我們,他引證了“人身保障法”的條文,說要控訴這些人,他全身激動,指手畫腳,大聲叫喊,最后,他用富于表情的手勢,向他們表明,我們餓得要命。
這卻是真話,但我們差不多完全忘記自己餓了。魚叉手很吃驚,因為這些人好像也不懂他講的話。
來看我們的這兩個人,連眉頭也沒有皺一皺。可以看出來,他們既不懂得阿拉哥的語言,也不懂得法拉第的語言。
我們所有的語言資本都拿出來了,可是毫無用處,我很為難,感到手足無措,這時康塞爾對我說:“如果先生允許的活,我試試看用德語他們能否明白。”
“什么!你會說德語?”我喊。“這不至于使先生不高興吧,我像普通佛蘭德人一樣,會說德語。”“正相反,你會說德語,太好了。說吧,好小伙子。”
康塞爾拿他很鎮定的語調,將我們的經過情形作了第三次的敘述。
可是,不論康塞爾如何精確地講述,德語也無濟于事。
最后,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我極力想起我早年所學過的語言,我拿拉丁話來講述我們的遭遇和經過。雖然這聽起來很不舒服,可是,我也勉強對付著說完了。但結果還是白費。我們最后一次的嘗試又失敗了,這兩個陌生人用那不可懂的語言彼此說了幾句,他們就走開了,甚至于世界各國通用的使人安心的手勢也沒對我們做一下。門又關起來了。
“簡直要氣炸了!”尼德·蘭喊,他是第二十次發怒了。
“怎么!我們給他們說法語、英語、德語、拉丁語,可是他們這些家伙就沒有一個人懂得禮貌,連理也不理!”
“尼德·蘭,安靜些,”我對憤怒的魚叉手說,“安靜些,不要亂發脾氣。”
“但是,教授先生,”我們好動火的伙計答,“難道我們就這樣餓死在這鐵籠子里嗎?”
“沒有關系!”康塞爾說,“只要心中放寬一些,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朋友們,不要失望,”我說,“我們現在處境的確很糟糕。你們給我耐心等待一下,先說說你們對于這些人有什么意見和看法。”
“我的看法就是這樣,”尼德·蘭答,“這些人是混蛋,這個國家在地圖上還沒有繪出來哩,我承認這兩個人的國籍實在很難斷定!他們不是英國人,不是法國人,不是德國人。我認為這個船長和他的助手或許是生長在低緯度地帶的人。他們有些像南方人。他們可能是西班牙人、土耳其人、阿拉伯人或印度人嗎?但是從這些人的外表看又不像是。至于他們的語言,那是完全無法懂得的。”
“這就是不懂得各種語言的壞處了,”康塞爾答,“也可以說世界上沒有統一的語言真不方便!”
“這有什么用呢!”尼德·蘭答,“你們看不出來嗎?這些人有他們自己的語言,這種語言好像是為了叫好人沒法向他們討飯吃才創造的!但是,在地球上所有的國家,張張嘴,動動牙床,咬咬齒和唇,這意思難道還不明白嗎?在魁北克和在帕摩圖一樣,在巴黎和跟巴黎對面的城市一樣,沒有什么不明白,聽不懂的道理啊!”
“呵!”康塞爾說,“他們的確太笨了!”正在這時,房門開了,進來一個侍者,他給我們送來衣服,一些海上穿的上衣和短褲,衣服的質料我簡直不認得。我趕快拿來穿上,我的同伴跟我一樣,都匆匆地穿上了衣服。
這時候,侍者默默地把三份餐具放在桌上。“這才像話,看來不是壞事。”康塞爾說。“算了吧!”心中憤恨的魚叉手說,“不要指望能吃到什么東西?至多是甲魚肝、鯊魚片,海狗排罷了!”“我們看吧!”康塞爾說。
食品用銀制的罩子蓋著,兩邊對稱地在桌布上擺好了。很顯然,我們是跟有文化和有禮貌的人打交道,當然,除了那過于刺眼的電光,我簡直要以為自己不是在利物浦阿德費旅館里,就是在巴黎的大飯店里。
可是我得聲明一句,這里并沒有面包和酒。飲水很新鮮、很清涼,但不過是水,水不是尼德·蘭愛喝的。在端來給我們吃的肉類中間,有幾種我認得是烹調得很精致的魚:不過有幾種很美味的菜肴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甚至于它們是植物是動物,我都不敢說。至于桌上的食具,更是精美,無可指摘。每一件東西,匙子、叉子、刀、盤,上面都有一個字母,字母周圍有一句題詞,我們照原來的樣式抄在下面:MOBILLS IN MOBILD,動中之動!這句題詞只要把原來的IN 字譯成“中”字而不譯成“上”字,就正好用在這只潛水船上。“N”可能是在海底下發號施令的那位神秘人物的姓名開頭的一個字母!
尼德·蘭和康塞爾跟我不一樣,他們沒工夫思考這些。
他們在盡量地吃,我立刻也跟他們一樣做。此外,我不再那么擔憂了,據我看來事情很清楚,我們的主人絕沒有意思讓我們餓死。看來,什么事都是有始有終的,都要過去的,就是餓著肚子,十五小時沒吃東西這樣的事也會過去的。現在我們的肚子裝滿了,該是休息一下,好好睡個覺了。我們跟死亡連續斗爭了一夜,現在想睡覺也是很自然的。
“說真的,我真想好好地睡一覺。”康塞爾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尼德·蘭答。我的兩個同伴躺在艙房的地毯上,不久就呼呼地酣睡了。
至于我個人,雖然確實有些困,可是卻不那么容易睡得著。心中想著很多事情,很多不可解決的問題塞滿了我的腦子,很多的想象要我難以入眠!我們在哪兒?把我們帶走的是什么奇異的力量?我感到——不如說我以為感到——這船正向海底最深的地方下沉。突然間我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懼涌上心頭。我在這神秘的避難所里面,窺見一大群沒人知道的動物,這只潛水艇似乎是它們的同類,它跟它們一樣活著,一樣動著,一樣可怕!……之后,我的腦子安靜下來,在不停的幻想之中,不久也就沉沉地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