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蒼白著臉,充滿同情的大聲說:“可憐的姑娘,真不走運,我吃完飯就去。”在飯桌上,他總是與軍官們談起尹爾瓦,說她在醫院里,可他一點兒也不知道。無論如何得想辦法把她弄出來。這些沒人性的家伙。她很可能孤身一人,身上沒有一點錢,快要餓死了,她的家肯定被洗劫一空了。
“呵!那些禽獸!”他卷起餐巾套進木環,然后站起來。麻利地從大衣架上取下軍刀,挺胸收腹,扣上皮帶,迅速朝平民醫院走去。他想馬上進醫院大樓,但是卻給看門人攔住了,于是他只好去找中校說明情況,中校寫了個條讓他交給院長。
院長先是讓他在會客室里等了一會兒,然后才不冷不熱地和他打招呼,讓他進醫院。
一進這里,他便感到十分不自在。一名男服務員為他帶路。
他踮起腳走路,怕弄出聲響。長長的走廊上飄蕩著讓人厭惡的氣味:霉味、疾病味、藥味。這里死一樣的寂靜,時不時有低語聲。
有時,一扇門開了,上尉看見這是很大的病房,里面的床一字排開,被單隆起,顯出下面的人形。痊愈的病人則在那里做針線活,一律白色便帽,穿著灰裙衣。走著走著向導突然站住了。門上赫然三個大字“梅毒病”。他一驚,隨后就感到臉發熱。一位護士正在配藥,說道:
“我帶您進去,29床。”她在上尉前面走。然后她指了指一張床說:“就在那里。”
只能看見一個人形。病人整個在被單下。別的床都探出些面孔來,這些面孔蒼白無色,她們驚奇地瞧著上尉:全都是女人的面孔,有年輕的和年老的,在一式晦暗的上衣的襯托下,都顯得丑陋鄙俗。
他不知怎么辦好,手扶軍刀,拿著軍帽,輕輕喊著:“尹爾瓦,尹爾瓦。”
床上動了動,那婦人把臉露出來。這張臉變了,顯得憔悴、瘦削,幾乎認不出來了。
他的到來,讓她感動,斷斷續續地說:
“是你……薩爾培!……薩爾培!……呵!是你!……真好……真好……”
她流淚了。護士拿來一把椅子,說道:“您請坐,先生。”他坐下,望著這張蒼白無色的臉,當初她的臉是多么漂亮、多么鮮嫩。
他問道:“什么病?”她一面哭,一面說:
“還能是什么病,門上寫著呢。”她把眼睛藏在被單下面。他沒說什么,難為情地問道:“你怎么得了這種病,可憐的姑娘?”
她低著聲音說:“都是那些禽獸,那些普魯士混蛋們。是他們強奸我,傳染給了我。”
他沒說什么,盯著她,不停地轉動手中的帽子。別的病人都看著他。整個病房擠滿了身患這種可怕又可恥的疾病的女人,他似乎聞到一股腐爛的氣味,是一種肉體腐爛與恥辱相混的氣味。
她喃喃地說:
“我可能會死的,醫生說我病得厲害。”她看見他胸前的十字勛章,高興地說:
“哦!你受勛了,真讓人高興!我真高興!啊!能讓我吻你一下嗎?”
這個想法讓他全身發抖,他很害怕。他想馬上走開,離開這里,不要再見到這個女人,但又沒有充分理由,便留在那里,含糊不清地說:“你沒及時治病嗎?”
尹爾瓦眼中閃過火花:“不!我要報仇,即使死了也值得!我要傳染給他們,一切害我的人,盡我所能。只要他們在這一天,我決不治病。”
他用一絲戲謔、拘束的口氣說:“我覺得這樣很好。”她高興了,兩頰紅紅的:“不錯,我已經報了仇。”
他又說:“那真是太好了。”然后他站起來:
“就這樣,我得走了,4點鐘時我去見上校!”她萬分激動:“你現在就走!這么快!呵!你才剛剛來!……”他必須得走,說道:
“你看我馬上就來了,但4點鐘我無論如何也得去見上校。”
她問道:“是普呂恩上校嗎?”“是的。他受了兩次傷。”她又問:“別的人呢?有死的嗎?”
“有。曾蒂蒙、薩瓦尼亞、坡利、薩坡雷納、羅培爾、德·庫爾松、帕薩爾、卡拉旺、普瓦弗蘭,他們都死了。薩埃爾失去了一只胳膊,庫爾瓦贊丟了一條腿,帕蓋瞎了右眼,不過他們很幸運。”
她一本正經地聽著,然后喃喃地說:“在你走之前能吻我一下嗎?趁朗盧瓦夫人不在。”一種厭惡的感覺在升騰,雖然這樣,他還是在她那蒼白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她突然伸出雙臂抱住他,瘋狂地親吻他的藍呢上衣。
她還說:“我要你再來,好嗎?你要再來,你要答應我你還來。”
“好吧,我答應你,我還來。”“什么時間?星期四?”“可以,星期四。”“星期四,兩點鐘。”“好,那就星期四兩點鐘。”
“你答應了?”“是的。”“再見,親愛的。”“再見。”
他驚魂未定地走了,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彎著腰走了。他終于出了醫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傍晚,伙伴問他:“什么病,尹爾瓦?”他不安地回答說:“肺炎,很厲害。”
一位小個子中尉覺得不對,出去打聽,結果第二天,當上尉剛進軍官食堂時,人們便發出一陣哄笑和打趣。
大家都知道,尹爾瓦和那些普魯士的人整天在一起鬼混,她騎馬到處亂跑,還和普魯士輕騎上校,和其他人一起;難怪魯昂人們稱她為“普軍的女人”。
整整一個禮拜,這位上尉成了眾矢之的。他很快從郵局收到揭露性極強的賬單、處方、還有醫生的指示,以及藥品。甚至藥品上已注明了性質。
上校知道這件事后,非常嚴肅地說:“不錯,上尉認識了一位好朋友。我必須向他祝賀。”10多天后,他又收到尹爾瓦的來信。他十分惱火地把信撕了,沒有回信。約一周以后,她又來信了,說她不久于人世了,她要和他道別。
他沒有說什么。過了幾天,醫院的神父來找他。她已瀕臨死亡,總想見他一面。
他沒辦法再拒絕了,便跟著神父去了;一進醫院,便怒氣沖沖,因為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傷害,他受到了極大侮辱。
他見她并無變化,心想她可能在作弄自己。“你要干什么?”他問道。“我想和你告別。我快死了。”
他不信:“你聽著,是你使我成為了全團的取笑對象,我不想這樣。”
她問道:“我哪一點對不起你?”他無話可說,十分氣惱:
“我決不會再來的,更不想被大家恥笑。”她那無神的眼中燃起了憤怒的火光,她看著他說:“怎么?難道我對你不好嗎?我什么地方對不起你?向你要過東西嗎?要是沒有你,我不會落到這地步,誰都可以責備我,但你不能,明白嗎?”
他聲音發抖地說:“我沒有責備你,我不能來看你,是因為你和普魯士人的關系搞得滿城風雨,這是全城的恥辱。”她呼地一下坐了起來。“我和那群畜生的關系?你知道嗎?是他們強奸我,我跟你說過,我之所以沒有去治病,是因為我要報仇。如果我馬上治病,那可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我想害死他們,是的,也確實害死了幾個人,總算報了仇。”
他仍然站著:“不管怎么說,這是可恥的事。”她一下憋住了氣,然后說:
“什么是可恥的?為了干掉他們而不惜去死,嗯?當初你來找我時可不是這樣子。呵!可恥!你得到十字勛章,沒有像我那樣做出犧牲!我比你更該有勛章,明白嗎,比你更配,我害死的普魯士人比你多!……”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氣得發抖:
“呵!閉嘴……你要知道……快閉上嘴……這種事……我不允許……碰它……”
她什么也沒聽見,繼續說:“再者,你們這些當兵的狠狠打擊普魯士人嗎?如果你們打敗他們,阻止他們來魯昂,還會發生這種事嗎,嗯?應該由你們來負責一切后果,明白嗎?我,我消滅了他們,比你做得多,是的,一定比你做得多,我要死了,而你,卻不聞不問,照樣去哄騙女人……”
每張床上都有一個人在聽,所有的目光都看著這個穿軍裝的男人,他結結巴巴地說:“給我閉嘴……你知道……快閉嘴……”但是她沒有閉嘴,嚷了起來:“呵!是呀,你可真會故弄玄虛啊。我終于看清你了,對,我也知道你是個什么貨色。我明確地告訴你我打擊了普魯士人,比你做得多,我消滅的人比你的整個團隊消滅的人還多……你可以走了……膽小鬼!”
他真的走了,驚惶地從兩排病床之間逃之夭夭了。她說完這些虛弱極了,氣吁不止,一直在念叨著:“我比你做得多,比你多……”他趕忙下樓回家了,閉門不出,他聽說了:第二天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