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樣認為嗎?親愛的。這是達西先生送的。他從君士坦丁堡為我帶回來不知多少繡花的手帕?!獙α?,達西,是您那個土耳其女人為您繡的嗎?”
“我的土耳其女人!哪個土耳其女人?您把我弄糊涂了!”
“就是您對她有救命之恩的那位漂亮的蘇丹公主,她稱您為……噢,我們已經全知道了……她稱您為……她的……反正救命恩人就是。您一定清楚土耳其語該怎么說?!?
達西拍了一下腦門,放聲大笑起來。“這可能嗎?”他大聲說道,“我的倒霉事居然聲名遠揚,傳到了巴黎!”“這有何倒霉的,有的話,也許只是馬馬默齊失去自己的寵姬罷了?!薄鞍?!”達西回答道,“我猜得出,你們充其量只知道事情的一半,因為這一遭遇對我而言,其不幸有如風車之對唐吉訶德。只因為我鬼使神差做了一回游俠騎士,被法蘭克人撿個笑料不算,難道到了巴黎仍要受到揶揄嗎?”
“什么?可我們什么都不知道。給我們講講這個吧!”在座的夫人們異口同聲地喊道。
“我本該讓你們只知道你們已經知道的那一段,而后半段就不講了,”達西說道,“因為后半段留給我的只是一段不十分愉快的回憶。不過,我的一位朋友……蘭貝爾夫人,請您允許我向您介紹一下,就是約翰·蒂萊爾爵士……他是我的一個朋友,同時也是這幕悲喜劇的主角之一,很快就要到巴黎來了。他在講這件事時,很可能惡作劇地把我描述成一個比實際更可笑的角色。事實是這樣的:這個不幸的女人一旦在法國領事館安頓下來以后……”
“噢!您還是從頭開始說吧!”蘭貝爾夫人喊道?!翱墒悄銈兌家呀浿懒?。”“不!我們什么都不知道,我們希望您把整個故事從根到梢兒講述一遍。”
“那好吧!各位夫人,你們知道XX 年我在拉爾納卡。有一天,我出城去寫生。隨我同去的是一個非??蓯鄣挠嗄?,樂天隨和而且和藹可親,名叫約翰·蒂萊爾,是旅行中不可多得的那種人,因為他們想到晚餐,不會忘掉干糧,而且脾氣一直那么好。再說,他旅行也沒什么目的,不懂地質學,和植物學,一個旅伴若是懂這兩門科學就太討厭了。”
“我坐在一座破房子的陰影下,估計離海有二百步遠。這一帶海邊有許多陡峭的懸崖。當時我正在全神貫注地畫一個古墓的廢墟,而約翰爵士則躺在草地上,一面有滋有味地抽拉塔基亞芬芳的煙草,一面嘲笑我不幸愛上了繪畫這個倒霉的玩藝。我們雇用的一個土耳其翻譯在一旁為我們煮咖啡。他是我們認識的土耳其人中咖啡煮得最好但也是最膽小的人?!?
“突然間,約翰爵士高興得大叫起來:‘快看哪,有人帶著雪下山來了。咱們何不向他們買一點做冰凍橙汁呢?’”
“我抬起眼睛,看見一頭驢橫馱著一個大包裹向我們走來,兩個奴隸各在一邊相扶著。一個驢夫牽著驢在頭里走,一個白胡子老頭兒騎著一匹十分不錯的駿馬殿后。這隊人莊嚴肅穆地緩緩前進?!?
“我們那個土耳其翻譯一邊吹著火,一邊朝驢子馱著的東西瞟了一眼,怪異地笑了笑,對我們說道:‘那不是雪。’隨后又跟往常一樣一言不發地準備我們的咖啡?!敲词鞘裁矗俊偃R爾問道,‘是吃的?’”
“‘給魚吃的?!炼淙四涿畹鼗卮鸬??!薄斑@時,騎馬的那個人縱馬急馳,向海邊奔去。經過我們身邊時,朝我們輕蔑地瞥了一眼,回教徒對待基督徒經常這樣。他策馬一直奔向我上面講過的懸崖,到了最陡的地方立刻勒住馬,看著大海,仿佛在找最合適的地方跳下去?!?
“于是我們仔細端詳驢子馱的那個包裹,驚訝地發現包裹的形狀挺古怪,便馬上回想起嫉妒的丈夫淹死妻子的種種故事。我們彼此交換了一下想法。”
“‘去問問這些壞蛋,’約翰對我們的土耳其翻譯說道,‘他們馱著的是否是一個女人?’”
“那土耳其人驚得瞪大了眼睛,但是沒有吭聲。顯然他認為我們的想法太不合時宜了?!?
“這時候,那口袋已經距我們很近,我們清楚地看見有東西在里面涌動,還聽到仿佛有人在呻吟或哼哼。”“蒂萊爾雖然嘴饞,卻很有騎士風范。他勃然大怒,一躍而起,奔向驢夫。他實在是氣糊涂了,竟用英語質問那驢夫馱著的是何物,準備怎么處置那口袋。驢夫當然不會回答,而口袋動得更厲害了,還傳出了女人的喊叫聲。于是兩個奴隸便揮起趕驢用的皮鞭狠狠地抽打口袋。蒂萊爾怒不可遏,只一拳就把驢夫打翻在地,然后一手扼住一個奴隸的咽喉。布袋被猛烈一推,沉甸甸地落到了地上?!?
“這時我已經奔了過來。另一個奴隸正在撿石頭,驢夫也從地上爬起。盡管平時我不愛管閑事,但到了這個關頭也不能不跑來幫助自己的伙伴。我一把抓起寫生時用來支陽傘的木樁,擺出一副威武的架勢,掄起木樁,嚇唬那兩個奴隸和驢夫。一切都相當順當??墒蔷驮谶@時候,那個騎馬的土耳其鬼子看完了海,聽見我們吵鬧的聲音,便轉身像箭似的飛奔過來,未容我們思索便已來到我們近前,手中揮舞著一把冷颼颼的大砍刀……”
“一把叫做阿塔夯的砍刀吧?”喜歡地方色彩的沙托福爾問道。
“是阿塔夯?!边_西微笑著表示贊同,“他馳過我身邊,用阿塔夯砍了我一下,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用我的朋友羅斯維爾侯爵充滿風趣的說法,就是眼前宛若亮起三十六根蠟燭。但這‘三十六根蠟燭’并沒有將我擊倒。反而激發了我決一死戰的勇氣。我隨即還擊,給他攔腰一木樁,接著將木樁似風車般掄起來,劈頭蓋臉地向驢夫、奴隸、馬和土耳其人打去,變得比我的朋友蒂萊爾更加兇狠十倍??墒鞘聭B眼看可能于我們不利,因為我們那位土耳其翻譯保持中立,我們僅有一根棍子,要對付三個步兵、一個騎兵,外加一把阿塔夯,實在支撐不了多久。好在約翰爵士想起我們帶來了兩支手槍。他一把抓過來,扔了一支給我,自己操起另一支,立刻對準了那個和我們過不去的騎手。兩支手槍的出現和手槍扳機輕微的咔嚓聲在我們的敵人身上產生了巨大的威懾的效果。他們狼狽鼠竄,連口袋甚至驢子也不要了。我們雖然很生氣,卻一直沒有開槍。真是萬幸,因為無論誰殺了一個虔誠的回教徒都難免遭殃,即使只揍了他一頓也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我揩了揩身上的血跡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急忙跑過去將口袋打開。發現里面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女人,稍有些胖,一頭美麗的黑發,身上僅穿一件薄薄的藍色毛襯衣,比沙維尼夫人的披肩厚不了哪去。”
“她敏捷地鉆出布袋,好像并不覺得太難為情,向我們咕嚕了一通大概非常感動的話,可惜我們一句也不明白。說完就吻我的手。各位夫人,這是我第一次從一位婦女那里獲得這種榮譽。”
“我們冷靜下來以后,卻看見我們的翻譯像個絕望的人那樣扯自己的胡子。我用手帕盡量把頭包扎好。蒂萊爾說道:‘這個女人怎么處理?如果咱們繼續留在這里,那個做丈夫的一定會帶著人回來,把我們殺掉。若是我們帶著她和這套行頭回拉爾納卡,可惡的老百姓肯定會朝我們拋石頭?!偃R爾這樣想來想去,不知怎么辦是好。最后,他還是恢復了英國人的冷靜,大聲說道:‘你怎么鬼迷心竅地非得要今天出來寫生呢?’他這一嚷使我哈哈大笑,那女人根本不解其意,也跟著大笑起來。”
“不過總得拿個主意啊。我認為最好去找法國領事保護。但最困難就是回拉爾納卡。太陽逐漸落山了,這對我們倒是個好機會。土耳其翻譯勸我們兜個大彎。用這個辦法趁天黑我們順利地來到了城外領事的家里。我還忘了告訴諸位,我們用那個口袋和我們翻譯的頭巾給那個差點喂魚的女人湊合做了一套頗為像樣的衣裳。”
“領事接待我們毫不熱情,責備我們是瘋子,還說不管到哪里都必須尊重當地的風俗習慣,不應該逞能多管閑事,自找麻煩……總之,將我們狠狠地訓斥了一頓。他說得不錯,因為我們的所作所為完全會引發一場流血的大動亂,使塞浦路斯島上的法蘭克人全部被殺個精光。”
“領事的妻子還比較講點人道。她看過許多小說,認為我們挺仗義。事實上,我們的行為確實像小說中見義勇為的英雄。這位心地善良的夫人非常虔誠,她自信她能夠很容易地使我們帶來的這位婦女改信耶穌基督,這件事將會登載在《箴言報》上,而她的丈夫將會被提升為總領事。這一切都是短短一瞬間在她腦子里閃過的計劃。她擁抱那土耳其婦女,送給她一件袍子。她責備領事先生太狠心,并叫他去找帕夏,好好處理這件事。”
“帕夏特別氣憤。那位嫉妒的丈夫不是個省油的燈,鬧得天翻地覆。他說:幾個狗娘養的基督徒竟然不讓他把奴隸拋進海里,真是多管閑事。領事非常為難,他多次提到他的主公法國國王,但談的更多的是剛在拉爾納卡海域出現的那艘有六十門炮的三桅戰艦。但最有效果的說法還是以我們的名義建議以公平的價格買下那個女奴。”
“唉!諸位想象不出一個土耳其人提出的公平價格到底是多少!要賠錢給丈夫,給帕夏,給被蒂萊爾打掉兩顆牙的驢夫,還要掏錢為這件不光彩的事,作賠償。蒂萊爾不知有多少次痛苦地大喊:‘真見鬼,為什么要去海邊去寫生!’”
“好險啊,可憐的達西!”蘭貝爾夫人失聲叫了起來,“您頭上這道可怕的刀疤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吧?請您把頭發撩起來。那個混蛋沒把您的腦袋劈開可真是個奇跡!”
在達西敘述的過程中,朱莉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他的額頭。后來她怯生生地問道:“那女人后來如何了?”“我不太愿講的就是故事的這一部分。故事的后半部我非常狼狽,直到現在我給諸位講的時候,別人還嘲笑我們的行俠仗義,是輕舉妄動哩?!薄澳桥似羻??”沙維尼夫人問時臉有點紅。“她叫什么名字?”蘭貝爾夫人問道。
“她叫艾美妮。——是否漂亮?……是的,特別好看,但就是太胖了,而且按照她家鄉的習俗,脂粉也抹得太多。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懂得欣賞土耳其美人的魅力。艾美妮就這樣被安置在領事家里。——她是明格萊里人。她告訴領事的妻子C 夫人說,自己是親王的女兒。在這個國家里,遍地都是親王。因為任何一個惡棍只要能指揮另外十個惡棍,便是親王。盡管這樣,大家也還是把她當作公主對待:她與主人同桌而食,飯量之大,一個人可抵四個人,或者是兩對豬。但一跟她談起宗教,她真的跟豬一樣呼呼大睡。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最后,定下日期給她洗禮。C 夫人自告奮勇做她的教母,叫我當她的教父。又是糖果,又是禮物,總之一應俱全!……真是命里注定這個該死的艾美妮非使我破產不可。C 夫人說,艾美妮愛我的程度勝過愛蒂萊爾,因為她每次給我端咖啡時總要灑一點在我的禮服上。我完全依照福音書的規定,嚴肅認真地準備這次洗禮,但就在舉行儀式的前一天,美麗的艾美妮卻突然失蹤了。還有必要全都講給各位嗎?領事的廚子是明格萊里人,不用說是個大壞蛋,但雜燴飯倒做得很不錯。艾美妮大概從她個人的角度去理解愛國主義,因而愛上了他,與他私奔了,同時又拐走了C 先生一大筆錢。這筆錢是一輩子也找不回來了。就這樣,領事丟了錢,他妻子失去了給艾美妮的那套行頭,我呢,搭上了手套和糖果,還不包括為她而挨的打。最窩囊的是大家把這件倒霉的事多少歸罪于我,說是我想從海底救出這個妖女,才給自己的朋友招來了禍殃。蒂萊爾倒想辦法擺脫了干系,被公認為受害者,其實他才是整個事件的罪魁禍首。至于我,卻得到了唐吉訶德的名聲和你們看見的這個使我難得美人青睞的刀疤?!?
故事講完了,大家返回客廳。達西繼續和沙維尼夫人談了一會兒,隨后便不得不離開夫人,因為有人想給他介紹一位精通政治經濟學的青年人。此人想當議員,正在進行相關方面的研究,希望能獲得有關奧斯曼帝國的統計資料。
十
達西走開以后,朱莉不時看看掛鐘。她心不在焉地聽沙托福爾講話,兩眼卻不自由主地搜尋在客廳另一頭正和別人聊天的達西。有時候,達西邊和那位愛好統計的朋友交談,邊用眼睛瞅她,朱莉受不了他那平靜而銳利的眼神,感到他已經牢牢地控制了自己,反抗也不頂用了。
后來,她讓人備車。不知是出于有意或關心,她一邊要車,一邊盯著達西,意思是說:咱們原本可以在一起半個鐘頭,可惜您錯過了機會。達西雖然仍在談話,但已經顯得倦乏,對方一個勁兒纏著他提問題,他也感到煩了。朱莉緩緩地站起來,與蘭貝爾夫人握手,然后朝客廳門口走去,驚訝而又幾乎有點生氣地看見達西依舊留在原地未動。沙托福爾就在她身旁。他伸出胳臂讓朱莉挽著,朱莉并沒有聽他說什么,也幾乎沒有發現他的存在便機械地接受了。
她穿過前廳,蘭貝爾夫人和另外幾個人將她一直送到馬車旁。達西依然留在客廳里。當朱莉坐進她的四輪馬車之后,沙托福爾親切地問她一個人夜里上路是否害怕,并說一俟佩蘭少校打完那局臺球,他很快便會坐上自己的雙輪馬車緊緊跟上來。朱莉心里若有所思,聽見他的聲音才緩過神來,但還是什么也沒聽懂。她像任何一個處在類似情況下的女人一樣,只是笑了笑,然后一點頭,向聚集在臺階上的人告別,馬匹便拉著她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