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西先生到哪里去?”朱莉問她認識的一個年輕人道。
“他到哪兒去?莫非您不知道嗎?到君士坦丁堡,今天晚上乘郵船走。”
“這樣說來,他并不愛我。”她心里想。一周之后,達西便被忘得蹤影全無,而達西當時感情還相當專注,整整有八個月對朱莉難以忘懷。若是想用說一句話來解釋倆人在感情的持久上緣何有如此大的差距,就必須明白,達西生活在粗野不堪的人中間,而朱莉卻生活在周圍皆是聲色犬馬、阿諛奉承的巴黎。
不管怎樣,兩個人離別六七年以后,朱莉在車子馳往P 地的途中,又想起了她唱歌完全唱砸了的那天達西臉上哀傷的表情;而且,她還想起當時達西對她很可能產(chǎn)生了愛情,大概還想到達西的感情至今未泯。這一切都在強烈地困擾著她的心。可是,車行兩公里過后,達西又第三次被遺忘了。
八
馬車馳進P 地的時候,朱莉一眼就看見蘭貝爾夫人院子里有一輛車子正在卸馬,頓感頗為掃興,因為這清楚地說明客人不會很快就走。這樣便難以向蘭貝爾夫人傾訴她對沙維尼先生的怨氣了。
朱莉步入客廳時,蘭貝爾夫人正與一個女人在一起,這女人朱莉在社交場合中曾遇見過,但只知道她的名字。她只好強自克制,以免露出因白到P 地來而感到失望的神色。
“噢,你好,親愛的美人兒!”蘭貝爾夫人邊熱烈擁抱她邊大聲喊道,“你沒忘記我,真讓我高興!你來得再巧不過了,因為我今天要招待不知道多少個愛你愛得發(fā)狂的人。”
朱莉無可奈何地回答說,她原本認為蘭貝爾夫人家里沒有客人。
“他們見到你一定很高興。”蘭貝爾夫人接著說道,“自打我女兒出嫁以后,我家里空蕩蕩的,所以當朋友們愿意到這兒來聚會時,我真是求之不得。可是,親愛的,你平時的風采哪里去了?我覺得你今天臉色蒼白極了。”
朱莉編了個小小的謊話說:“路途遠……塵土大……太陽又毒……”
“今天恰好我請你的一位崇拜者吃晚飯,我要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他就是沙托福爾先生,大概還有他忠實的阿卡特佩蘭少校。”
“我近日有幸接待過佩蘭少校。”朱莉說話時臉有些紅,因為她想的是沙托福爾。
“我還請了圣萊熱先生。下個月非讓他在這里組織一場格言劇演出晚會不可,你務必要擔任一個角色,我的天使:兩年以前,你還是我們格言劇里的主角呢。”
“我的上帝,夫人,我可是很久沒演格言劇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有把握了。也許不得不搬出那句‘我聽見有人來’而趕緊溜了。”
“噯,朱莉,我的孩子,你猜猜還會有誰來。不過,這一位,親愛的,可是需要記性好才能想出他的名字……”
不知為什么朱莉的腦海立刻出現(xiàn)達西的名字。“說老實話,我一直難以忘懷。”她暗自說道,“記憶力嗎?夫人……我倒是很好。”
“但我說的是六七年之前的事……你還記得你還是頭上扎著辮子的小姑娘的時候注意過你的一個人嗎?”
“說實話,我猜不出來。”
“真糟糕!親愛的,……連這樣一個英俊的男子你也忘了。我若是沒記錯,那時你很喜歡他,甚至連你母親也幾乎害怕起來了。好吧,我的美人兒,既然你把自己的崇拜者都忘了,我就只好告訴你了:你馬上要見到的人是達西先生。”
“達西先生?”她的心里一陣竊喜:啊,果然是他!“對,幾天之前,他終于從君士坦丁堡回來了。昨天他來看我,我邀請了他。你真是無情無義。你知道嗎?他還意味深長地向我打聽過你的消息哩。”
“達西先生?……”朱莉裝出不以為然的樣子一字一頓地說道,“達西先生?……不就是一個高高的、金頭發(fā)……在大使館當秘書的年輕人嗎?”
“啊,親愛的,你再也認不出他來了,他可是變多了。臉色蒼白,或者可以說是橄欖色,眼睛深陷,頭發(fā)掉了許多,據(jù)他說是天氣炎熱的緣故。如果這樣繼續(xù)下去,用不上兩三年,腦門就全禿了。可是他還不到三十哩。”
講到這里,一直在用心傾聽達西這樁倒霉事的一位夫人積極推薦用卡利多,因為她自己以前病過一場,掉了很多頭發(fā),就是用這種藥醫(yī)好的。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撫弄自己頭上無數(shù)灰栗色的發(fā)卷。
“達西先生這期間一直在君士坦丁堡嗎?”沙維尼夫人問道。
“不完全是,因為他天南地北地去過很多地方:到過俄羅斯,后來又跑遍了全希臘。他走了好運,你不知道么?他伯父死了,為他留下了一大筆財產(chǎn)。他還去過小亞細亞……他說哪個地區(qū)來著?……對!卡拉馬尼亞。他很迷人,親愛的。他講的故事引人入勝,肯定能把你迷住。昨天他還給我講了幾個,特別精彩,我只好不斷對他說:‘留著明天講吧,講給年輕美麗的夫人們聽,別只為像我這樣的老太婆講,不然就糟蹋了。’”
“他給您講過他救過一個土耳其女人的故事嗎?”
剛才極力推薦卡利多這種藥的杜馬努阿夫人問道。“救過土耳其女人?他還救過一個土耳其女人?他可是一個字也沒和我說。”“怎么!可這實在是一種了不起的行動,甚至可以寫成一部精彩的小說。”“啊,給我們講講吧,求求您了。”“不,不,你們讓他本人講吧。我只是從我妹妹那兒聽來的,你們知道,我妹妹的丈夫做過駐伊茲密爾的領事。但他也是從一個目擊事情經(jīng)過的英國人那里聽來的。真是妙極了!”
“您還是先給我們講講這個故事吧,夫人。您叫我們怎么能挨到吃晚飯的時候呢?聽別人提到一個故事而自己卻不知道,沒有比這個更急人的了。”
“好吧,不過肯定講得不夠精彩。我是怎樣聽來的就怎么講好了:達西先生正在土耳其的海邊上考察某個古代廢墟,突然發(fā)現(xiàn)一支陰森可怖的隊伍向他走來。一群啞巴扛著一個口袋,口袋直動,似乎里邊裝著什么活的東西……”
“啊,我的上帝!”蘭貝爾夫人不禁失聲叫了起來,因為她看過《不貞的女奴》這部著作,“那一定是個要被拋進海里的女人!”
“不錯。”杜馬努阿夫人說道,她因為別人搶在她的前面點破了故事中最富戲劇性的“戲眼”而有點不快。“達西先生看著口袋,聽到一聲低沉的呻吟,立刻猜出了可怕的事實真相。他問那幾個啞巴他們要干什么。啞巴們不但不回答,反而拔出匕首。幸虧達西也不是兩手空空。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搏斗,他逐走了那幫奴隸,從那個骯臟的口袋里拽出一個千嬌百媚、處在半昏迷狀態(tài)的女人。他將這女人帶回城里,托付給一個可靠的人家。”
“可憐而又幸運的女人!”朱莉說道。故事開始使她產(chǎn)生了興趣。
“你們以為她得救了?沒有。那個妒忌的丈夫,對了,她有一個丈夫,這個人煽動一群暴民,舉著火把,沖向達西住的房子,想將他活活燒死。事情結(jié)局怎樣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頂住了暴民的圍攻,終于把那女人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后來好像,”杜馬努阿夫人表情忽然一變,用一種“十分虔誠的鼻音”補充說,“好像西先生還叫人使她改變了信仰,受了洗。”
“達西先生娶了她沒有?”朱莉微笑著問道。“這個嗎,我不好回答。但那個土耳其女人……她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叫做艾美妮……她倒是熱戀著達西先生。我妹妹告訴我,她一直稱達西先生為‘索蒂爾’……‘索蒂爾’在土耳其語或希臘語中意思是‘救命恩人’。埃拉麗告訴我說,她是一個難得一見的絕色美人。”
“咱們要就這個土耳其女人的問題和他干一仗!”
蘭貝爾夫人大聲說道,“對不對呀,夫人們?非難為難為他不可……而且,我對達西這一行動絲毫不感到意外,他是我認識的人中間最仗義的一個。我知道他的一些所作所為,講起來就忍不住流下眼淚——他伯父病故了,留下一個他從未承認過的私生女。他沒有立遺囑,這個私生女沒有任何繼承權。達西便理所當然地成了惟一的繼承人,但他執(zhí)意要分給她一份遺產(chǎn),其數(shù)目之大,即便他伯父親自分也不會給她那么多。”
“這個私生女好看嗎?”沙維尼夫人略帶點惡意地問道,她開始感到應該說點這個達西先生的壞話了,因為她無法把達西從自己的腦海中抹掉。
“噢,親愛的,你怎能如此設想呢?再說他伯父死的時候,他還在君士坦丁堡,很可能壓根兒沒見過這個女子。”這時,沙托福爾、佩蘭少校和其他幾個客人來了,談話只得就此結(jié)束。沙托福爾在沙維尼夫人身旁坐下。他趁著大家高聲談話之機對沙維尼夫人說:
“夫人,您好像悶悶不樂。如果是因為昨天我對您說的那番話所致,那我實在抱歉。”
沙維尼夫人沒聽見他的話,或者如說不愿意聽他說話。于是沙托福爾只好委屈地將話重說一遍,但所得到的答復卻是干巴巴的,這就更加深了他委屈的心理。朱莉回答他以后,便立刻加入眾人的談話,并且換了個位置,離她這位可憐的崇拜者遠遠的。
沙托福爾并不氣餒,煞費苦心地講了很多有風趣的話,一心只想討沙維尼夫人的歡心,但朱莉卻心不在焉地聽,因為她想著達西先生快要來了,同時她也納悶,為什么自己如此惦念著一個早應忘掉的男人,誰知這個男人是不是早已把她忘記了呢?
終于傳來了一陣馬車聲,客廳的門開了。“嘿,他來了!”蘭貝爾夫人高聲喊道。朱莉不敢扭過頭去看,但臉色白得厲害。她忽然感到全身發(fā)冷,使盡全身力量才勉強鎮(zhèn)定下來,以免沙托福爾發(fā)現(xiàn)她花容失色。
達西禮貌地吻了吻蘭貝爾夫人的手,站在那里跟她說了一會兒話,隨后在她身邊坐下。于是大家馬上靜了下來。蘭貝爾夫人似乎在等待并讓熟人們彼此相認。除了善良的佩蘭少校以外,沙托福爾和其他男人都懷著既好奇而又嫉妒的心理打量達西。達西從君士坦丁堡來,對他們而言自然擁有優(yōu)越感,僅憑這個原因就足以說明他們?yōu)楹蜗裢ǔΥ吧艘粯友b出一副矜持的神態(tài)。達西則沒注意任何人,首先打破了沉默。他談到天氣和旅途,全是無關緊要的事。他的聲音柔和而帶有樂感。沙維尼夫人鼓起勇氣看了他一眼,只看見他的側(cè)面,覺得他瘦了,臉部表情也變了……總之,感到他還不錯。
“親愛的達西,”蘭貝爾夫人說道,“請您好好注意一下四周,看這里有沒有您的老朋友。”
達西轉(zhuǎn)過頭來,瞥見了一直用帽子掩住面孔的朱莉。他驚叫了一聲,連忙站起,伸出手向朱莉走過來。接著,忽然又停住,仿佛對自己的過分親熱感到唐突。他向朱莉深鞠一躬,以非常“得體”的字眼對她表示非常高興能再次見到她。朱莉喃喃地說了幾句客套話,發(fā)現(xiàn)達西仍然站在她面前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她,不禁滿臉緋紅。
但她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用似乎漫不經(jīng)心卻又仔細觀察的目光看著達西。社交場上的人只要愿意經(jīng)常會這樣做。達西是一個身材高大、面色蒼白的青年人,神情冷靜,但并非內(nèi)心一貫如此,而是心靈控制面部表情的結(jié)果。他的額頭已經(jīng)有了很深的皺紋,雙眼凹陷,嘴角下垂,兩鬢頭發(fā)已悄悄脫落,但是論年紀還不到三十歲。穿著非常樸素,卻很大方,足見與他來往的全是上流人士,而他也不屑像當前青年那樣為衣著問題而挖空心思。朱莉滿心歡喜地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還注意到達西腦門上有一道特別長的疤痕,垂下來的一綹頭發(fā)也未能完全將其遮蓋住,很像是軍刀砍的。
朱莉坐在蘭貝爾夫人身旁,在她和沙托福爾中間有一把空椅子。但達西一走過來,沙托福爾便用手按住椅背,使椅子一腿支地,維持平衡,顯然是想占住椅子,像園丁的狗看住放燕麥的柜子一樣。無法利用這只空椅子的達西只好一直站在沙維尼夫人前面。蘭貝爾夫人見狀不忍心,便在自己坐的靠背椅上擠出一個座位,請達西坐下來。這樣一來,達西就坐到了朱莉旁邊。他立即利用這個有利的位置,和朱莉娓娓地傾談起來。
然而,他又不得不應答蘭貝爾夫人和其他幾位人士就他周游各地的情況所提出的例行問題。他三言兩語地簡單應付過去,然后抓緊一切機會與沙維尼夫人繼續(xù)單獨交談。
“請您領沙維尼夫人進飯廳。”當別墅敲鐘,宣布晚宴開始的時候,蘭貝爾夫人對達西說道。
沙托福爾咬了咬嘴唇,但仍然想出辦法在晚宴席上坐得比較靠近朱莉,以便對她作更仔細的觀察。
九
晚飯后,夜色如水,天氣炎熱,大家步入花園,圍坐在一張帶有鄉(xiāng)村風味的桌子旁飲咖啡。
沙托福爾發(fā)現(xiàn)達西對沙維尼夫人越殷勤,心里越不是滋味;看見沙維尼夫人對這位新來者的談話越是感興趣,他便越有氣。但是,他的嫉妒心理不但于事無補,反而使他再也無法討別人的喜歡,別人都安坐在平臺上,他卻獨自踱來踱去,坐不下來,像心情煩躁的人通常所做的那樣,不時觀望天邊預兆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大塊烏云,但更經(jīng)常的是注視正和朱莉喁喁細語的情敵。他看見朱莉時而微笑,時而嚴肅,時而又羞怯地垂下眼睛。總之,他看到達西每說一句話都能在朱莉身上產(chǎn)生明顯的效果。而特別令他傷心的是朱莉臉上各種不同的表情無一不是達西臉上多變神態(tài)的寫照和反映。沙托福爾終于不堪忍受這樣的折磨,走近朱莉,趁達西對某位客人談穆罕默德蘇丹的胡子時,俯身到朱莉的椅背。“夫人,”他酸溜溜地說道,“看來達西先生是一個很可愛的人!”
“噢,正是。”沙維尼夫人神情激動,毫無掩飾地說道。“他的確如此,”沙托福爾接著說道,“因為他使您忘記了您的老朋友。”“我的老朋友!”朱莉的語氣略帶嚴峻地說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說完她背轉(zhuǎn)身,拿起蘭貝爾夫人手帕的一角,說道:“這條手帕上的刺繡格調(diào)真高雅,真是件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