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馬車啟動的一瞬間,她終于看見達西從客廳里走出來,面色蒼白,慘兮兮地定睛看著她,似乎懇求她專門向他告別。朱莉帶著未能單獨向他點一下頭的遺憾心情走了,她心里甚至想,達西一定因此而心生不快。她已經忘掉達西竟然放棄送她而讓另一個人代勞這件事了。現在,一切都成了她的不是,她覺得內疚,似乎犯了大罪似的。幾年以前,她在唱歌唱糟了的那個晚會之后離開時心里對達西產生的感情比起這一次來,簡直是驚人的相似。不僅是因為數載之別加深了她的印象,而且因為她對丈夫的積怨令這種感情更是不斷增加。
至于達西,他的思想冷靜得多。他十分高興地遇見了一位美貌女子,勾起了他甜蜜的回憶。而且認識這位女性肯定會使他能夠在巴黎度過一個愉快而浪漫的冬天。但是,一旦朱莉不在他眼前的時候,留給他的只是幾個鐘頭快樂的回憶。回憶雖然甜蜜,可一想到要很晚而且還要趕十六公里的路才能上床睡覺,這種甜蜜感便消失了殆盡。就這樣,他思前想后,把身子緊緊地裹在斗篷里,安安逸逸地橫躺在租來的馬車里,思緒從蘭貝爾夫人的客廳移到了君士坦丁堡,又從君士坦丁堡跳躍到科孚島,然后便進入似睡非睡的朦朧狀態。
親愛的讀者,現在讓我們接著看看沙維尼夫人的情況吧。
十一
沙維尼夫人離開蘭貝爾夫人的別墅時,夜色漆黑,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不時有幾道閃電照亮原野周圍,一片暗桔色中顯露出一排排黑漆漆的樹影。閃電過后,夜色仿佛更濃了,車夫連馬頭也難以看清。不久,一場猛烈的暴風雨襲來了。雨最初還是稀稀疏疏、大點大點地下,但頃刻便如瓢潑一般。天空整個像著了火,雷聲如萬炮齊鳴,震耳欲聾。馬兒驚惶跳躑,氣喘吁吁,不肯向前。但車夫已經酒足飯飽,又披著厚厚的外套,因而全然不怕道路崎嶇,暴雨如注。他狠抽可憐的馬兒,其英雄氣概不遜于當年在暴風雨的海上破浪前進的愷撒。愷撒是這樣對其舵手說的:“你船上載的是愷撒和他無限的前途!”
沙維尼夫人不懼打雷,故而對暴風雨并不在意。她在心里默默地重復著達西對她說過的話,后悔一肚子的話沒來得及對他說。突然間,馬車遭到了猛烈的一撞,將她的思路打斷了。頓時,窗玻璃碎片飛迸,咔嚓一聲巨響,禍事來了:整輛四輪馬車沖到了溝里。幸虧朱莉僅是有驚無險。但雨勢依然兇猛,馬車一個輪子斷了。車燈也滅了。四周不見一所房子可以暫避。車夫罵車太不結實,而仆人則罵車夫,說他太笨。朱莉坐在車里,問如何才能折返P 地或者該怎么辦。但她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得到同一句令人絕望的回答:“不可能!”
正在這進退兩難,令人抓耳撓腮束手無策的時刻,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沉悶的馬車聲。不久,沙維尼夫人的車夫喜出望外地認出了他在蘭貝爾夫人膳房里剛剛結識而一見如故的一位同行,立即喊他停下。
馬車停了下來。車夫剛一說出沙維尼夫人的名字,車上一個年輕人便迅即打開車門,大喊道:“她受傷了嗎?”說著一個箭步躍到了朱莉的車旁。她認出了是達西,她內心里一直在等達西。
他們的手在黑暗中相握了,達西覺得沙維尼夫人緊握著他的手很可能是出于害怕。達西問了幾句以后,自然請她上自己的車子。朱莉最初沒有開口,因為拿不定主意到底該怎么辦。一方面,她意識到了,要回巴黎便必須跟一個年輕的男人單獨共坐一輛車走十幾公里路,另一方面,她擔心若是返回別墅要求蘭貝爾夫人收留,就必得給夫人講述馬車掉進溝里這段驚險的意外和達西相救的情形。又得走進大家正在玩牌的客廳,她會被大家公認為她是被達西搭救的那個土耳其女人第二……實在不堪設想。不過要走漫長的十二公里路去巴黎!……當她猶豫不決,別別扭扭地說幾句怕給達西添麻煩的客氣話的時候,達西似乎猜透了她的心理,冷冷地對她說:“坐我的車吧,夫人,我留在您的車里等候,看有什么人回巴黎。”朱莉擔心自己顯得過分拘謹,便趕緊接受第一項建議,并反對第二個建議。由于這個決定太突然,她還沒來得及想好是去P 地還是回巴黎這個重大問題,便已經上了達西的馬車,披上達西即刻遞給她的斗篷。還沒想好說去哪兒,馬匹便輕快地向巴黎跑去。她的仆人已經替她做了抉擇,把女主人住宅的街名告訴了馬車夫。
最初雙方談話都有些拘束。達西語音短促,似乎有些不高興。朱莉心里想,一定是自己猶豫不決的態度傷了他,他把自己看做是既假正經而又可笑的女人了。朱莉這會兒已經完全被這個男人所控制,心里不禁狠狠地責備自己,只想怎樣盡快消除達西這種因她而生的悶悶不樂的情緒。達西的禮服被雨澆濕,朱莉發現了,立即脫下斗篷,叫他一定穿上。兩個人你推我讓,結果,斗篷各披一半,使兩個人在很大程度上“合二為一”了。要不是她想使達西忘掉剛才她猶豫的那一剎那,她是不會這樣有失檢點的。
由于上述的緣故使他們彼此自然靠得很近,朱莉的臉頰簡直能夠強烈地感覺到達西暖烘烘的氣息。有時車行顛簸,使他們靠得更近了:
“咱們兩人共披的這件斗篷,”達西說道,“使我不由想起了往日咱們猜謎的游戲。您還記得嗎?咱們一塊兒穿上您祖母的短外套,您裝作是我的維吉妮。”
“記得,當時祖母為此狠狠地訓斥了我一頓。”
“啊!”達西失聲叫道,“那時候多幸福啊!有多少次我想起在貝爾沙斯街度過的仙境般的夜晚,感到既留戀又神往!您還記得大家用粉紅色絲帶給您系在肩上的那對美麗的禿鷲翅膀和我用金紙為您精心制作的鷹嘴嗎?”
“記得,”朱莉回答道,“當時您扮演普羅米修斯而我扮演禿鷲。您的記憶力真好!這些瘋瘋癲癲的游戲,您竟然還讓得?這可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您是想讓我恭維您嗎?”達西微笑著邊說邊往前湊了湊,面對面地看著她。接著,用較為鄭重的語氣說:“說真的,我保留著對畢生最幸福時刻的回憶,這不難理解。”
“您對猜謎可真有天份!……”朱莉生怕談話的感情色彩太濃烈,便故意引開道。
“為了證明我的記憶力,讓不讓我給您再舉另外一個例子?”達西打斷她的話說道,“您是否記得咱們在蘭貝爾夫人家訂的盟約?咱們約定要講盡天下人的壞話,同時相互支持,同守同攻……可咱們的盟約與大部分盟約的命運一樣,訂完了也就算完事了。”
“您怎么知道?”
“唉!我猜想您不可能經常有機會替我說話,因為一旦我離開了巴黎,還有哪個閑人會記起我呢?”
“替您說話……沒有……但是跟您的朋友談到過您……”
“噢,我的朋友?”達西略帶傷感地微笑著喊道,“當時我沒幾個朋友,更沒有您認識的朋友。經常來看望您母親的年輕人都恨我。至于女士們,她們很少能夠想起外交部的那個隨員。”
“那是因為您并不關心她們。”
“這倒是。但在我所不喜歡的人面前,我從不會裝笑臉兒。”
如果在暗夜之中也能看清朱莉的面孔,達西就肯定會看到朱莉聽見“我所不喜歡的人”這句話時,臉色倏地緋紅,因為她對這句話另有理解,也許是達西想像不到的。
不管怎樣,朱莉想擱下兩人心中保存得很好的回憶不提,引他再談談他的旅行,希望通過這個辦法避免自己說話。用這種方法對付旅行過的人,尤其是游歷過某個遙遠國度的人,幾乎總能如愿。
“您的旅行多有意思!”她說道,“我真遺憾從來未能有這樣旅行過!”
但達西已經沒有講故事的興致了。
“剛才和您講話的那個留著胡子的青年人是誰?”他突然問道。
這一回,朱莉的臉更紅了。“是我丈夫的一位朋友,”她回答道,“他團隊中的一名軍官……據說,”她不愿放棄有關東方的主題,繼續說道,“看過東方美麗的藍天之后,就再也不想到別的地方生活了。”
“我很不喜歡他,不知何故……我說的是您丈夫的朋友而不是藍天……至于那藍天,夫人,但愿上帝讓您少受這份兒罪吧!你天天看他總是那個樣,漸漸就便會覺得索然無味,連巴黎的濃霧也會認為是賞心悅目的享受。這種美麗的藍天昨天是藍色,明天也依舊還是藍色,請您相信,沒有比這個更讓人感到乏味的了。您不知道,人們多么熱切地等待和希望出現一片云彩啊,但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
“可是您在這樣的藍天下已經過了很長日子啊!”
“但是夫人,我怎能不這樣?如果我能按照我自己的意愿去做的話,我對東方的奇風異俗所產生的好奇心一經得到滿足,肯定會立刻返回貝爾沙斯街附近來的。”“我相信,許多旅行在外的人,如果他們像您這樣坦率,也會這樣說的……在君士坦丁堡和東方其他城市,人們是怎樣打發時間的呢?”“在那邊,也像在任何地方一樣,消磨時間的方式很多。英國人喝酒,法國人賭錢,德國人抽煙,還有些別出心裁的人,為了使娛樂多樣化,竟爬上屋頂用望遠鏡窺看當地的婦女,以至被人開槍射殺。”
“您也許最喜歡這種刺激性的娛樂吧。”“怎么會呢?我鉆研土耳其文和希臘文,大家都笑我。當我處理完使館的文件之后,便繪畫,到淡水湖邊騎馬,然后去海邊看看有沒有從法國或其他地方來的人。”
“在距離法國這么遠的地方遇見法國人,您一定很高興吧?”
“當然。但只希望碰見個聰明人,而來的大多是賣假首飾或者毛料的商人,更糟的是來幾個年輕的詩人——或者干脆稱他們為瘋子好了。他們只要遠遠看見大使館的人便會大喊:‘帶我去看廢墟吧,領我去圣索菲教堂,帶我到山里去,到藍色的海洋;我想看看赫羅嘆息的地方!’稍后,當他們被太陽曬蔫了的時候,便像蝸牛一樣躲在房間里,除了最近幾期《立憲報》以外就什么都不想看了。”
“您還是依照您的老習慣,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糟糕。一點兒沒改,您知道嗎?因為您總是那么愛嘲弄別人。”
“夫人,請您告訴我,一個下油鍋的罪人難道還不能尋點兒開心,捉弄一下自己的難友嗎?天啊!您根本不了解,我們在那邊的生活究竟有多苦。我們這些大使館秘書似乎是一群飛個不停的燕子。我們沒有任何男女間的親密交往,盡管這種交往能夠使生活變得幸福快樂……我認為如此。”說最后這幾個字時,他的聲調有點異樣,身子往朱莉這邊靠。“十年來,我根本找不到一個能傾吐肺腑的知己。”
“您在那邊真的沒有朋友嗎?”“剛才我對您說過,在異國他鄉難得有朋友。我留下了兩個朋友在法國。一個已經去世,另一個現在正在美洲,幾年后才能回來,假如黃熱病不使他葬身在那兒的話。”
“這樣說,您目前是一個人啰?……”“孑然一身。”“還有婦女方面,東方的婦女如何?不能為您提供點辦法嗎?”“噢,這個嘛,真是最糟不過了。土耳其婦女,你連想也別去想。希臘和阿美尼亞婦女嗎?最特別的一點就是長得都非常漂亮。至于各國領事和大使的夫人,我干脆就免談了吧。這是個外交問題。如果我把對她們的看法如實談出來,在外交部也許就會惹來麻煩。”
“您仿佛并不十分喜歡您的職業,而從前您是那樣熱切地希望進入外交界!”
“都怪我,我當時還不了解這門職業。現在,讓我留在巴黎做下水道檢查員我也樂意!”
“噢,上帝!您怎么能這樣說呢?巴黎!住在這里太乏味了!”
“別瞎說了。等您在意大利住了兩年之后,我倒很想聽聽您在那不勒斯如何推翻您這種成見。”
“看看那不勒斯,這是我早就向往的事,”她嘆了口氣回答道,“……只要能和朋友們一起去。”
“啊!若是有這個條件,我愿走遍天下。跟朋友們一塊兒旅行!這簡直是坐在客廳里,全世界像一幅流動的畫面一樣在你的窗前經過。”
“是呀!假如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話,那就是我希望只和一個……兩個朋友同行。”
“我嗎?我卻不抱這樣大的奢望,我只要一個男朋友,或者一個女朋友就心滿意足了,”達西微笑著又說了一句,“可是我從沒有過這樣的幸福……以后也不會有了,”他嘆了口氣又說道。然后,用比較快活的語氣說道:“說句實話,我總倒霉。我一向只熱切希望兩件事,卻從未得到過。”“哪兩種事?”
“噢,其實沒什么大了不起。比如,我曾經熱烈希望可以和某一個異性跳華爾茲舞……于是我對華爾茲舞作了一番深入的研究。足足幾個月,我一個人抱著椅子練習,以克服不可避免的眩暈感。但等我做到不頭暈的時候……”
“您想跟誰跳華爾茲舞?”“假如我告訴您說是想跟您跳呢?……當我好不容易練就了熟練的本領時,不料您的祖母卻請了一位冉森派教士做懺悔師,下令禁跳華爾茲舞。我對這道命令至今仍耿耿于懷。”
“您的第二個心愿呢?”朱莉不無困惑地問道。“我的第二個心愿,好,就讓您知道。我出于非分之想,曾經希望被人愛上……注意,是被人愛上……這是在學華爾茲舞以前的心愿,……我是說,我真希望有一位女士愛我勝過愛我最大的情敵——跳舞會。我希望當這位女士準備登車去參加舞會的時候,我恰好穿著沾滿泥漿的靴子來看她。她雖穿著盛裝,可還是對我說:咱們別去了。唉!我簡直是想入非非。其實,一個人只應要求能夠做得到的事。而不應自不量力。”
“您真壞!總說一些挖苦人的話!您什么都不放過,您對女人夠狠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