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人字形屋頂的大鯨客店,你會發現自己走進了一條裝著老式隔板的寬敞、低矮、凌亂的過道,你會覺得這兒就像古時候裝運奴隸罪人們的船的舷墻。一邊墻上掛著一幅被煙熏得黑糊糊的巨型油畫,畫面已是面目全非,也許你愿意借著那時高時暗的閃光線,發揮你的想像力去對畫面的意蘊稍做猜判。這些無法理解的模糊的色彩,恐怕會讓你想起新英格蘭發生逐巫案時的混亂不堪。不過,若是你認真的凝視,反復的思索也許你也會同意,這樣的異想天開也并非沒有道理。
可是最讓人迷惑不解、又毛骨悚然的是:一團長條形的又黑又軟的東西漂浮于畫面中央的三根模糊的藍色直線之上,而這三根直線又隱沒于一堆無形無狀的泡沫之中。這副零亂、濡濕而又不停地擺動的畫面,真會把那些沒膽的人嚇出神經病來。但是這畫中又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只可意會的崇高的藝術情調,使人在弄清它問奧妙前挪不開腳步。這一切的幻象在畫面上那可怕的圖景面前都是靠不住的。不過,且慢,這不隱隱約約地有點像那條大鯨嗎?或者說就是那個大海怪?
其實,那位藝術家的構思也許是這樣的:一只船,它正在合恩角的大風暴里翻滾,這只將死的船,只有三根扯下了篷帆的桅桿在風暴中擺動著,一條盛怒的鯨,為了躍過這船身,像山一般地壓向這三根桅桿的末梢——這是我自己得來的結論,當然還綜合了許多老人的觀點。
入口處的對面墻上掛著一排具有異教徒情調的奇怪的大棒和長矛。有的密密麻麻地嵌滿了像牙鋸似的閃亮的牙齒;有的裝飾著一縷縷的人發;有的像一把鐮刀,像一架長臂割草機飛快地剪過后,草地上留下的弧形痕跡。你看時,禁不住直打冷顫,心想是什么樣的食人生番和怪獸才會用這種可怕的刀斧屠戮人類。這些工具中,還有幾種破損變形銹跡斑斑的捕鯨用的舊長矛和魚叉。有的是傳說中才有的武器。五十年前納森斯旺在一天時間里捕殺十五頭鯨,用的就是這種如今已彎成拐角的長矛。至于那柄魚叉——現在簡直像個螺絲錐——當年被人擲向爪哇海的一條鯨,讓鯨給帶走了,好幾年后這頭鯨才在摩洛哥的布朗科角被人殺死。魚叉本來是扎近尾部的地方,但它像一根針在人體內一樣,不住移動了足足四十英尺,最后發現它深深地陷在背脊里。
走過昏暗的入口,又穿過低矮的拱形過道——這肯定是很久以前的一個聯結各個火爐的主煙囪爐的主煙囪,就進了堂屋。堂屋更加昏暗,頭頂是低矮、笨重的梁木,腳下是舊得起皺的木板,在這個陰風怒號的夜晚,你幾乎會覺得自己是走在一只劇烈搖晃的破船的尾舵,這只擱淺的古舊方舟似乎在劇烈地搖晃著。堂屋的一邊是一張擺滿了破玻璃器皿的矮長桌,玻璃器皿里裝滿了從大千世界的最遙遠角落搜羅來的滿是塵土的珍奇古玩。對面角落突出來的幽暗房子是酒吧,形狀有點像露脊鯨的頭。不論它與鯨頭有多相像,那邊還有一塊巨大的拱形的鯨魚下顎骨,很寬,連四輪馬車也能從拱形下駛過。破舊的架子上放滿了各種瓶子。在這副曾經能迅速置人于死地的顎骨里,一個干癟的老頭在忙忙碌碌,他活像被詛咒的約拿再世(人們的確是稱他約拿的)。為了賺錢,他把顫抖性酒瘋和死亡以高價向水手出售。
可恨的是那些用來盛穿腸的毒藥的酒杯,從外面看的確是圓柱體,而里面,這些卑鄙的綠色玻璃杯往底部逐漸變小,最下面是騙人的尖底。杯壁上粗拙地刻著平行一排排的刻度,欄路賊般地繞著酒杯。斟到這一格,收你一便士,再到這一格,又收你一便士,依此類推,直到把杯子倒滿——這種合恩角的杯子,一口就能喝掉你一個先令。
我走了進去,看到旁邊圍坐著許多年輕水手,借著昏暗的燈光細看著各式各樣的“解悶手工”。我找到房東要一個房間,他告訴我說房間已經全客滿了?!安贿^,別急,”他敲著腦門又補充了一句,“跟一個魚叉手合睡,你沒意見吧?我想你既然是去捕鯨的,最好還是先適應一下這種事情。”
我告訴他,我從來不喜歡兩人睡一床,要是非這樣不可,也得看這魚叉手是誰。我還說,要是實在找不出鋪位,而這魚叉手又不是那種特別討厭的人,那么不如跟一個規規矩矩的人將就一晚算了。
“我也這么想。那好吧,你坐。晚飯很快就好。”我在一張破舊的高背木長椅上坐下,長椅上刻了字畫,像炮臺公園的長凳似的。長椅的一頭,一個若有所思的水手還在用大折刀給椅子添上幾筆。他彎著腰在兩腿之間的椅面上專心刻著。他是想畫一艘鼓滿風帆的船,可又沒畫出個樣子來。
最后,我們四五個人被叫到隔壁房間去吃飯。那兒沒有生火冷得像冰島,房東說他出不起這個錢。只點了兩枝沉悶的牛油燭,燭油滴落了整整一層。我們只好扣緊短上衣的紐扣,用凍僵的手指把滾燙的茶杯送到嘴邊。不過,飯菜倒很豐盛——不僅有肉、有土豆,還有湯圓。而湯圓就是今晚的主食了。一個年輕人,穿一件車夫穿的綠色外套,狼吞虎咽地往嘴里送著湯圓。
“伙計,”房東說,“你別想睡好覺了。”“東家,”我悄聲問,“這就是那個魚叉手嗎?”
“哦,不,”他說,看上去神情奇異而又滑稽,“那個魚叉手是個面龐黑得像炭家伙。他只吃牛排,尤其喜歡半生不熟的?!薄罢嬉姽恚蔽艺f,“那個魚叉手在這里嗎?”“他一會兒就來?!彼卮鹫f。我不由自主地對這個“面龐黑得像炭”的家伙犯起嘀咕來。我決定不管怎樣,如果我們非躺在一張床上不可,他必須先睡好,我才上床。
吃完晚飯,大伙重又回到酒吧間。這時候,無事可做的我決定袖手旁觀以打發睡覺前的這段時間。
不久,外面傳來了嘈雜的聲音。房東猛地站起身來,大聲說:“那是逆戟鯨號的水手們。今天早晨我就望見他們在海面上放信號;用了三年的時間,如今滿載而歸啦?;镉媯儯覀兛梢月犅爮撵碀鷯u帶回的新鮮消息啦?!?
水手鞋子的踏踏聲從入口處傳來。房門猛地開了,一大群剽悍的水手擁了進來。他們身上裹著毛茸茸的當班外套,頭上纏著羊毛圍巾,一身上下補丁疊補丁,落魂不堪,胡須上掛滿了堅硬的冰碴,活像從拉布拉多跑來的一群熊。他們剛下船,這兒是他們求宿的第一家。難怪他們徑直走向鯨魚的嘴——酒吧,這時小老頭約拿正在那邊招呼著,很快每人手里的酒杯都不再是空的了。其中一個直嚷染上了重風寒,一聽這話,約拿就給他調出了一劑用杜松子酒和蜜糖混合而成的瀝青色的藥,一邊還打包票說各種風寒感冒、陳年舊患,包管藥到病除。
不久,這伙人在酒精的作用下,開始大嚷大叫、狂蹦亂跳起來。剛上岸的水手總是如此,哪怕是有海量的人。
可是,我注意到,其中有一個人比較節制,他沒有正襟危坐以致壞了同伴們的興致,不過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樣大叫不止。既然海神注定了我和他們有些相遇的緣份,我不禁打量起這個勾起我好奇心的人。他足有六英尺高,寬闊的肩膀,胸脯像個潛水箱。我平生很少見過這么強壯的人,他的臉泛著深褐色,他的一口白牙在臉龐間熠熠發光;雙眼的兩道陰影讓他看起來并不愉快。聽他的口音他是南方人;也許只有弗吉尼亞州阿里格利亞山魁偉的山民才有他這樣壯碩的身材。在他的同伴們陷入瘋狂,他卻悄無聲息溜開了,直到他和我一同出了海。他才走沒幾分鐘,他的同伴就想起了他,看來他是人緣倒不錯,他們大聲地喊著:“伯金敦!伯金敦!伯金敦哪去了?”邊沖出屋去追他。
現在已經快九點了,狂歡之后屋子里顯得靜得出奇。我正在慶幸自己想出了一個小點子。
誰也不會愿意與別人同睡一床,即使那個人是你的同胞兄弟。要是與一個陌生人,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客棧,對方又是魚叉手,你的反感會無限地膨脹。只因為我是水手,就應該享受兩個人睡一床的待遇嗎?你知道,水手出海時總會有屬于自己的一張鋪位的。
我越往這魚叉手身上想,就越覺得不自在,誰曉得他半夜三更跌跌撞撞地撲到我身上時,剛從哪個狗窩里鉆出來?
“東家!我改主意啦。我才不跟那個魚叉手睡哩!我寧可睡這長凳?!?
“隨您的便好了。不過我找不出一張桌布來給您做墊被。這凳面可粗糙得要命咧?!彼鴿M是疙瘩的木板說,“不過,你等一下,貝殼佬,我酒吧間有一把木匠用的刨子。我會給您弄平坦的?!闭f著,他拿來了刨子,勁頭十足地給我刨起床板了,一邊還猴子似的咧嘴大笑。工作在一個結實的節疤前停了下來,對我來說這床已經夠柔軟的了。把刨花一把扔進房子中間的大火爐里,然后又去忙他的活,留下我一個人在發呆。
我量了一下長凳,發現短了一尺,房間里另一張長凳又高出四寸我把那張長凳順著惟一一面沒有堆放雜物的墻并排放著,中間隔開一點兒,好容下我的背脊。但很快,我發現窗格下吹來一股冷風,門縫里吹來的一股風,將我準備過夜的地方吹得透心涼。
這個該死的魚叉手!我心里想著,也許我可以反嵌了門,跳到他的床上,任他怎么擂門也不開?這倒是個好主意;不過,誰知道明天早晨,他會不會站在門口,等著送我一拳?
然而,要度過這個難熬的夜晚除了鉆進別人的被窩也別無他法,也許我不該對個陌生人:把持偏見。他也許不久就會回來,也許我們還能成為很投機的睡伴哩。但是,直到其他的房客都上床去了,卻見不到我那個魚叉手的影子?!皷|家!”我說,“他通常都這么晚才睡嗎?”已經快十二點了。
房東又干笑兩聲,似乎我的話很惹他笑似的,這可讓我摸不著頭腦了?!安?,”他回答說,“平時他可是只早睡的鳥。但今晚他出去做點小生意,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為什么還不回來,要不就是他的頭賣不掉了。”
“你什么意思?”我勃然大怒,“東家,你的意思是說,這個魚叉手在這個倒霉的星期六的夜,在這城里兜售他的頭顱?”
“正是這樣,”房東說,“我跟他說了,這里生意不好做,市場上的貨多著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