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畫押
- 白鯨
- (美)麥爾維爾
- 2380字
- 2016-01-13 17:26:48
我們朝碼頭盡頭的船走去,隗魁手里依然拿著魚叉。這時,法勒船長在他那棚屋里,用生硬的聲音向我們大聲喊話,說他沒料到我的朋友是個生番,還說他不會讓生番上他的“裴廓德號”,除非他事先出示證件。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法勒船長?”我跳過了船舷,把我的朋友留在碼頭上。
“我是說,”他回答說,“他必須出示證件。”
“是的。”比勒達船長就坐在法勒船長身后,從棚屋里探出頭來,聲音聽起來不經意像從遠處飄來,“他必須出示證件,證明他已經改變信仰。這小魔王,”他又轉過身來對隗魁說,“你現在跟哪家基督教堂有來往嗎?”
“哦,”我說,“他是第一公理教會的會員。”許多在南塔基船上做水手的文身野人后來都改信基督教了。
“第一公理教會,”比勒達大叫著,“什么?就是在德脫羅諾米·稱爾曼執事的教堂里做禮拜的嗎?”說著,把眼鏡取下來,用他那塊寬大的黃色花綢手絹擦拭了一下鏡片,謹慎細致地戴上,便從棚屋里走了出來,身子僵硬且不自然地靠在船舷上,把隗魁細細地打量了許久。“他入教多久了?”他又轉過身來問我,“不太長,我看得出,小伙子。”“是的,”法勒說,“并且他一準沒有正式受洗,不然他臉上的魔鬼氣色,不會還這么濃烈。”“好吧,你老實說,”比勒達高聲說,“這個菲力士人是德脫羅諾米執事的宣道會的正式會員嗎?我從來沒見他去那里,我可是每個主日都去的。”
“關于什么德脫羅諾米執事,什么宣道會,我一點也不清楚,”我說,“我只知道這位隗魁天生就是第一公理會的會員。他本人就是執事,隗魁就是執事。”
“小伙子,”比勒達嚴峻地說,“你在扯彌天大謊吧——你給我老老實實交待清楚,你這個小赫人。你是說哪個教派?回答我。”
即使他的氣勢如此驚人,我也并不緊張,就說,“先生,我說的是古老的天主教,就是你和我,那邊的那位法勒船長,這位隗魁,我們大家,普天下一切人都歸屬的那種宗教,是全世界的信徒都景仰的那個偉大、永恒的第一公理教會,我們都歸屬這個教派;只有那些存有怪誕思想的人才和這偉大信仰沒有聯系,我們在這種信仰下手攜著手。”
“捻接,你該說成手捻接手,”法勒走過來并大聲說著,“你來船上當牧師好了,不要做什么水手了,你的講道太出色了,連德脫羅諾米執事——不,就是麥坡爾也無法和你比,麥坡爾在這里還是頗有些聲望的呢。上船,上船,不用什么證件了。我說,你對那位奎龜講——你叫他什么?叫奎龜快過來。哎呀呀,你瞧他的魚叉多好啊!看來用料很講究呢,他大概很會使用吧。我問你,奎龜——隨你叫什么,你上過捕鯨船沒有?你叉過魚沒有?”
隗魁沒有回答,只是野里野氣地一縱身跳過船舷,再一縱身跳到掛在船邊上的一只捕鯨小艇的艇頭上,然后左膝挺直,把魚叉平舉起來,好像嘴里在喊道:
“船張(長),你發見(現)那水上的小得(滴)柏油了嗎?你發現了沒有?好,就把它當作是一只鯨眼吧,好,你焦(瞧)!”只見他仔細瞄準了一下,把鐵叉子貼著比勒達的闊邊帽嗖地擲出去,直飛過甲板,把那滴亮晶晶的柏油刺得無影無蹤了。
“好啦,”隗魁平靜地拽著繩索,說,“你焦(瞧)見那鯨魚的眼了嗎?它洗(死)定啦。”
“快,比勒達,”法勒說,而比勒達因為魚叉貼著帽子飛過,驚恐得退到艙門口去了。“快呀,你這比勒達,去把船上的合同拿來。我們一定把那條豪豬,我是指奎龜,安到我們一條小艇上。跟你說,奎龜,我們打算給你九十分之一的紅利,這可是南塔基有史以來最高紅利了。”
于是我們走進艙里去,使我萬分高興的是隗魁很快成了我所在船上的船員了。
當一切準備妥當,法勒把簽字的事也安排好時,他轉身對我說,“我想,那個奎龜不會寫字,是嗎?我說奎龜,你這該死的,你是簽字還是畫押?”
聽人這么一問,以前參加過兩三次這種簽字儀式的隗魁,一點也不害羞;一把接過遞給他的筆,在合同的簽名處,按照胳膊上的奇怪圖案掃摹起來;再加上法勒船長一再叫錯的他的名字,簽完之后就成了:
隗魁簽字時,比勒達一本正經、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最后表情肅穆地站起身,在他那淡褐色的闊邊上衣大口袋里摸了一陣,掏出一本小冊子,標題是《末日來臨》又叫《爭分奪秒》,把它塞到隗魁手里,然后把隗魁的雙手和書一并合在自己手里,嚴肅地盯著他的眼睛說,“小魔王,我必須對你盡到責任,我是這艘船的股東,我關切船上所有水手的靈魂;假若你仍然死守異教徒的那一套——這是我最擔心的,我拜托你,可別再做魔鬼的奴隸。舍棄偶像和可怕的魔鬼吧!趁天譴尚未來到,及早回頭;你可一定要放在心上啊;啊,上帝!把好舵,遠離火坑吧!”
比勒達老頭的話語中帶有海上行話的味道,還胡亂夾雜著《圣經》用語和當地的土語詞匯。
“夠啦,夠啦,比勒達,別氣壞了我們的魚叉手。”法勒嚷了起來,“虔誠的魚叉手從來就不會是好水手——水手沒有鯊魚那勁頭,一個魚叉手要沒有鯊魚那種殺氣,簡直一文不值。”
“法勒!法勒!”比勒達抬起頭,安撫式的舉起雙手,對他說,“你本人,還有我自己,都多次面臨危險,你怎么能用這種瀆神的假面孔在這胡說?你說的對得住你的良心嗎?法勒。你說,那次,也就是這艘‘裴廓德號’,在日本附近遇上臺風,三根桅桿都斷了,就是你做亞哈船長大副出航的那次,難道你就沒有想到死神和最后審判么?”
“你們聽,你們聽他說的什么話?”法勒大叫起來,大步走過船艙,雙手深深插入他的口袋,“大家都來聽聽。你也不想想!當時船隨時都會下沉!還想到什么死神和最后審判嗎?不是嗎?三根桅桿打在船邊上像雷聲一樣響個不停,海浪潑到我們的身上,全身濕透,那時想過死神和最后審判嗎?不!那時哪有工夫去想像死亡。亞哈船長和我想的只有生;想著如何保住大家的命——如何換上應急的桅桿——如何才能駛進最近的港灣;我當時想的就是這些。”
比勒達不說話了,安靜地扣上外套,闊步走上甲板,我們也在他身后。他就站到甲板上,平心靜氣地看著幾名帆工修補船腰部的中桅帆。他不時地彎腰拾起一塊布片,或者撿起一個涂過柏油的麻繩頭,他不希望這些材料給白白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