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月(2)
- 愛的教育
- (意)亞米契斯
- 3079字
- 2016-01-12 17:00:21
少年鼓手
(每月例話)
這是,一八四八年七月二十四日,柯斯脫寨戰爭開始第一天的事。我軍步兵一隊,六十人,被派遣到某處占據一所空房子,忽被奧地利二中隊襲擊。敵人從四面來攻,槍炮像雨一樣地飛來,我軍只好放棄很多死傷者,退避到空屋中,關住了門,上樓就窗口射擊抵御。敵軍成了半圓形,步步緊逼。我軍指揮這隊的大尉是個勇敢的老士官,身材魁梧高大,須發都白了。六十人當中,有一個少年鼓手,賽地尼亞人,年雖已過了十四歲,身材卻還像個孩子,他皮膚略微顯黑,目光炯炯有神。大尉在樓上指揮防御,時時發出尖利的號令。他那鐵鑄般的臉上,冷漠的影子,面相的威武,真讓下屬畏懼。少年鼓手很緊張,可是還能沉著地跳上桌子,探測窗外的動靜,從煙塵中去觀看白服的奧軍近來。
這空屋筑在高崖處,向著崖的一面,只有屋頂閣上開著一個小窗,周圍都是墻壁。奧軍只在別的三面攻擊,向崖的一面是安全的。那真是很遜沖的攻擊,槍炮如雨,破壁碎瓦,天幕、窗子、家具、門戶,一擊就成。木片在空中飛舞,玻璃和陶器的破碎聲,軋啦軋啦地東西四起,聽去好像人的頭骨正在撒架。在窗口射擊防御的兵士,被擊中后,就被拖到一邊。也有用手捂著傷口,呻吟著在屋里打圈子走的。在廚房里,還有被擊碎了頭的死尸。敵軍的半圓形只管慢慢逼近。
過了一會兒,一向穩如泰山的大尉忽然現出不安的神色,帶了一個軍曹急忙沖出屋子。過了三分鐘時間,那軍曹跑來向少年鼓手招手。少年尾隨軍曹急步登上樓梯,到了那屋頂閣里。大尉正倚著小窗寫東西,腳旁擺著汲水用的繩子。
大尉將紙疊好,把他那使兵士戰栗的凜然的眼光轉向少年,急切地叫喚:
“鼓手!”鼓手舉手到帽旁。“你膽子大嗎?”大尉說。
“是的,大尉!”少年回答,眼睛炯炯有神。大尉把少年推近窗口:“你看這下面!靠近那屋子有槍刺的光吧,那里就是我軍的本隊。你拿著這條子,從窗口溜下去,要快翻過那山坡,穿過那田畈跑入我軍的陣地,瞅見士官,就把這條子交給他。解下你的皮帶和背囊!”
鼓手按照士官說的做,把紙條放入口袋中。軍曹將繩子沿窗順下去,一端纏在自己的臂上。大尉將少年扶出了窗口,使他背向外面:
“喂!這分隊的生死存亡,全寄托在你身上了!”“憑我!大尉!”少年說著往下滑。大尉和軍曹握住了繩:“下山坡的時候,記得要趴下!”
“別擔心!”“祝你成功!”
鼓手立刻落著地。軍曹取了繩子離開。大尉很擔心,在窗畔來回走著,看少年下坡。
基本快要成功了。突然在少年前后數步之間冒出五六處煙來。原來奧軍已發現了少年,從高處射擊著他。少年奮力奔跑,突然倒下了。“不好!”大尉咬著牙內疚地向自己說。正在此時,少年又站起來了。“啊,啊!只是跌了一跤!”大尉松了口氣。少年雖然拼命地跑著,可是,望過去一條腿不太靈活。大尉想:“踝骨受了傷了哩!”接著煙塵彌漫在少年身旁,可惜,沒有打中。“好呀!好呀!”大尉歡喜地叫,目光追隨著少年。一想到這是十分危險的事,就不寒而栗!那紙條如果慶幸送到本隊,援兵就會來;如要耽誤,這六十人只有戰死與被俘兩條路了。
遠遠望去:見少年跑了一會兒,忽而把腳步放慢,只是跛著走。就算重新起跑,力量漸漸減弱,坐下休息了好幾次。
“大概子彈穿過了他的腳。”大尉思忖著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少年,急得身子發抖。他眼冒金星,測算著少年距離本隊的距離。樓下呢,子彈聲,士官與軍曹的怒叫聲,凄絕的負傷者的哭泣聲,器具的碎聲和物件的打碎聲不絕于降耳。
一士官默默地跑來,說敵軍依然猛攻,已高舉白旗招降了。
“別管他!”大尉說,眼睛仍盯著那少年。少年雖已走到平地,但是已經跑不起來了,只是拖是步子勉強地往前走。
大尉咬緊牙關,握緊了拳頭:“走呀!快走呀!該死的!畜生!走!走!”過了一會,大尉說出可怕的話來了:“真是的!廢物!倒下哩!”
方才還望得見在田畈中的少年的頭。忽然不見了,好像已經倒下。隔了一分鐘光景,少年的頭重新現出,剛剛為籬笆擋住,看不見了。大尉沖下樓,子彈在那里飛舞,滿屋都是負傷者,有的像醉漢似的亂滾,扳住家具,墻壁和地板上染滿鮮血,門口尸骸成堆。副官手臂斷了,煙氣和灰塵彌漫在空氣里,周圍的東西都模糊了。
大尉高聲鼓勵著叫:“大膽防御,決不退半步!援兵馬上就到!就在此時此刻!注意!”敵軍將至,從煙塵中已可看見敵兵的臉,槍聲里面夾雜著可怕的哄炸聲和罵聲。敵軍在那里脅迫叫快降服,否則都只能死了。我軍膽怯起來,從窗口退走。軍曹又追趕他們,迫他們向前,可是防御的火力漸漸減弱,兵士滿臉絕望的神色,無力再作抵抗。這時,敵軍忽然減弱攻擊力度喊叫起來:“投降!”
“不!”大尉從窗口回喊。兩軍的炮火再次燃起。我軍的兵士接二連三的倒下也有受傷的。有一面的窗已無人防守,最后的時刻快到了。大尉絕望地說:“援兵不來了!援兵不來了!”一邊狂叫,一邊瘋狂的跳著,以震抖的手揮著軍刀,打算戰死殺場。這時軍曹從屋頂閣下來,銳聲說道:
“援兵來了!”“援兵來了!”大尉欣喜若狂。
一聽這聲音,未負傷的、負傷的、軍曹、士官都精神振奮,重新猛力抵抗敵軍。不久,敵軍好像氣餒了,自亂陣腳。大尉急忙收集殘兵,叫他們把刺刀套在槍上,預備沖鋒,自己跑上樓梯去。這時聽到震耳欲聾的吶喊聲和雜亂的腳步聲。從窗口望去,意大利騎兵一中隊,正全速向空屋趕來。遠見那明亮亮的槍刺,砍在敵軍頭上、肩上、背上。屋內的兵士也抱了槍刺吶喊而出。敵軍動搖混亂,開始撤退。轉瞬間,兩大隊的步兵帶著兩門大炮占領了高地。
大尉率領殘兵回到自己所在的聯隊里。戰爭并未停止,在最后一次沖鋒的時候,他為流彈所中,左手負傷。
這天戰斗最終我軍勝利。第二天再戰,我軍雖勇敢對抗,始終眾寡不敵,在二十七日早晨,退守泯契阿河。
大尉受了傷,仍帶兵徒步前進。兵士疲勞過度,卻都聽令行事。今晚時分,到了泯契阿河岸的哥伊托地方,找尋副官。那副官手腕負傷,被救護隊所救,在大尉之前到這里。大尉走進一所設著臨時野戰病院的寺院,當中滿是傷兵。病床分作兩列,床的上面還設著床。兩個醫師和許多助手忙碌地奔走,忙碌著四周都能聽到喊叫聲和呻吟聲。
大尉一到寺里,就四下里找副官,聽得有人虛弱的喊著“大尉”。大尉轉身去看,原來是少年鼓手。他臥在吊床上,胸以下被粗糙的窗簾布遮著,蒼白而細的兩腕露出在布外面,眼睛發著亮亮的光。大尉一驚,對他喊道:
“你在這里?真了不起!你完成任務了!”“我已全力以赴。”少年答。
“你怎么樣?”大尉再問,一邊掃視周圍的病床,尋覓副官。
“意料之外。”少年回答說。他的元氣緩過來了,起初他覺得受傷是無上的榮耀。如果不是這樣,他在大尉前恐將無話可說。“我拼命地跑,原是擔心被發現,屈著上身,沒想到被敵人發現。如果不被射中,還可更快的。幸好遇見參謀大尉,把紙條交付了他。可是在被打傷以后,一點也走不動,口也干渴,好像就要死去。要再走上去是不可能的。越遲,戰死的人將越多。我一想到此,差點要哭起來。還好!我總算拼死完成了任務。請放心。大尉!你要多注意你自己,你受傷了!”
他說的沒錯,血,正從大尉臂下的繃帶里順著手指一滴一滴流下來。
“請讓我替你包好繃帶。”少年說。大尉伸過左手來,用右手來扶少年。少年為大尉包扎。可是,少年一離開枕頭,面色慘白,不得不再次躺下去。
“好了,已經沒有問題了。”大尉望著少年,想把包著繃帶的手縮回來,少年好像不肯放。
“不用管我。照顧你自己要緊!盡管是小傷,不管它就會嚴重的。”大尉說。少年搖搖頭。大尉注視著他:
“但是,你面色如此憔悴,一定是失血過多吧?”“你說流了許多血?”少年微笑說,“不只是血,您看看吧!”說著把蓋布揭開。大尉見了嚇了大跳,忍不住后退。原來,少年的一只腳沒了!他左腳已齊膝截去,切口處用于包扎的布已被血染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