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匹克威克外傳(上)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3768字
- 2016-01-20 20:01:04
“一定是長期的虐待和忽略讓這個男人留下了這樣的印象,一想到這點我就感到無比的厭惡。我無法回答,因為我眼前的這個可憐人,誰都無法給他提供一絲希望或安慰。”
“我在那兒坐了兩個多小時,他一直在床上折騰著,喃喃地發出痛苦的叫喊,不安地把雙臂到處亂舞,不停地在床上翻滾。最后他陷入了部分失去知覺的狀態,但依然無法擺脫那種對痛苦的無法言語的感覺。從他不連貫的胡言亂語中我可以看出他的病情就是這樣,而且也知道這一病癥不大可能馬上惡化,所以我離開了,并且答應他那不幸的妻子我第二天晚上還會再來,而且,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整夜守護病人。”
“我信守了自己的諾言。但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發生了可怕的變化。病人的雙眼,雖然已深深凹陷并且沉重呆滯,但它們卻閃耀著一種看上去十分可怕的亮光。嘴唇是焦干的,很多地方都裂開了——干枯發硬的皮膚熱得滾燙。他的臉則露出一種幾乎是,非人間的焦躁的神情,更明顯地表明疾病對他的進一步危害。”
“我在前天晚上坐過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一直在那里坐了好幾個小時,聽著一個臨死之人的可怕妄語。根據我聽到的醫務人員的看法,我知道他沒救了。我是正坐在那兒替他送終啊。我看見他枯槁的四肢在高熱的折磨下不停扭動——不久之前,它們還在扮著鬼臉取悅觀眾呢——我聽到了小丑的怪笑,它與臨終之人的低聲呻吟混雜在一起。”
“看到一個人的思想回歸于健康時正常地工作和追求,但他的身體卻虛弱地躺在你面前,那場面是非常感人的。而且如果那些工作和追求與我們認為嚴肅的東西都是水火不容的,那么造成的印象就更加強烈了。戲院和酒是這個可憐人的胡言亂語的主要話題。他幻想自己是在一個他有角色要演的晚上。時間不早了,他必須馬上出門。但是別人為什么拉住他,不讓他去呢?——他會失去那筆錢的——他必須去。但是他們不讓他去。他把臉埋在滾燙的手中,無力地感嘆著自己的虛弱和迫害者的殘忍。休息片刻之后,他唱出幾句拙劣的韻文。然后他從床上爬起,抬起他如枯枝般的四肢,做著各種奇怪的動作。他是在演戲,就像他是在戲臺上。幾分鐘的沉寂以后,他不堪重負地喃喃唱起一首原本應是很喧鬧的歌。他終于到了那家他經常去的酒館——館子里可真熱。他剛生完病,病得很厲害,可現在他好了,而且很快樂。把杯子斟滿。可是,一直在跟著他的那同一個迫害者把酒杯從他唇邊打掉。他倒回到枕頭上,大聲地呻吟。一段短暫的遺忘過后,他又鉆進了一個由無數帶低矮拱門的房間構成的沒有盡頭的迷宮——那些拱門是那么低,有時他必須手腳并用地爬行才可以通過。那些通道又窄又黑,無論他轉向哪里,都有障礙物擋住他的去路。那里面還有蟲子,那些用眼睛瞪著他的可惡爬蟲,四周的空中到處都是它們的眼睛,在漆黑的迷宮中閃著可怕的亮光。墻壁和天花板上布滿了爬蟲——天頂被擴張得巨大無比——一些可怕的人影在飛來飛去——還有他熟悉的人從這些東西之中探出臉來,他們嘲笑和做鬼臉的樣子十分可怕。他們用燒紅的烙鐵燙,用繩子絞,直到他的頭流出血來。而他則在為生命瘋狂地掙扎。”
“在一次發作接近尾聲時,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按回到床上,他陷入一種好像是睡眠的狀態。我累壞了,所以把眼睛閉了幾分鐘,可是突然我感到一邊肩膀被抓住了。我立即被驚醒了。他已經爬起來,想努力坐在床上——他的臉出現了可怕的變化,但是神智看起來已經清醒,因為他顯然認得我。那個一直被他的囈語攪得睡不著覺的小孩,從床上爬了起來,尖叫著向父親奔去——他的母親連忙把孩子摟進懷里。母子倆被病人的臉部變化嚇壞了,不知所措地在床邊站著。他抓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捶著胸,掙扎著要說話。但那無疑是徒勞——他向那對母子伸出手,再次掙扎著想說出話來。他的喉嚨咕嚕響了一下——眼睛猛地瞪了一下——一聲短促的窒息的呻吟——隨后他倒回床上——死了!”
在故事說到快要結束的時候,匹克威克先生把端在手中的杯子放到了桌上,剛想開口說話這時招待突然走了進來,說:
“有客人,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正準備發表自己的一番見解,卻在這節骨眼上被這樣打斷了。他嚴肅地盯著招待的臉,然后又環視了一下在座的各位,看誰與新來的客人有關。
“噢!”溫克爾先生站起來說,“應該是我的幾位朋友——請他們進來吧。”招待退下后溫克爾先生補充道,“第九十七聯隊的幾位軍官,我今天早上因一次奇遇而結識了他們。我想你們會喜歡他們的。”
匹克威克先生隨即恢復了鎮靜。隨后招待又回來了,把三位紳士領進了房里。
“這是泰普爾頓中尉,”溫克爾先生介紹說,“泰普爾頓中尉,這是匹克威克先生——潘恩大夫,這是匹克威克先生——斯諾格拉斯先生,你們已經見過了,這是我的朋友圖普曼先生,潘恩先生——斯拉默大夫,這是匹克威克先生——圖普曼先生,斯拉默醫——”
說到這兒溫克爾先生突然停了下來,因為從圖普曼先生和大夫兩個人的臉上都可看出明顯激烈的情緒。
“我曾經見過這位紳士,”醫生以明顯強調的語氣說。“還有——還有那個人,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那個醫生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了一下穿綠衣的陌生人。“我記得我昨天向這個人發出一項邀請,而他卻拒絕了。”隨后大夫沖著陌生人皺了一下眉頭,并對他的朋友泰普爾頓中尉小聲的說了起來。
“不會吧。”在耳語結束的時候那位紳士說道。“千真萬確。”斯拉默大夫回答說,“你應該當場打他一頓。”野營凳的所有者神氣十足地說道。“請別說話,潘恩,”中尉插話說,“請允許我問你一下,先生。”他對匹克威克先生說,后者已被這一很不禮貌的插曲弄得十分迷惑,“請允許我問一下,那個人是不是和你們一伙的?”
“不是,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說,“他是我們的客人。”
“他是你們俱樂部的一員嗎?”中尉繼續問道。“當然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說。“他從沒穿過帶貴社社徽的扣子的衣服嗎?”中尉問道。
“沒有——當然沒有。”匹克威克先生驚訝的回答。泰普爾頓轉向他的朋友斯拉默大夫,隨后輕輕地聳了聳肩,仿佛對后者的記憶準確性表示懷疑。小個子醫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氣憤。潘恩先生則惡狠狠地盯著不明所以的匹克威克先生。“先生,”醫生對圖普曼先生說,那語調明顯地使后者驚跳了一下,仿佛有一根針被扎進他的小腿似的,“昨晚的舞會你也在場!”
圖普曼低聲地做了肯定的回答,他的眼睛一直牢牢盯著匹克威克先生。
“那個人和你一起去的舞會。”醫生用手指著那個仍然毫無反應的陌生人。
圖普曼先生對此做了肯定的回答。“好了,先生,”醫生對陌生人說,“當著這些紳士的面,我再問你一次,你是選擇把你的名片給我,然后接受一個紳士的待遇呢,還是選擇我當場懲罰你一頓?”
“等一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圖普曼,解釋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命令之下,圖普曼先生三言兩語敘說了事情的經過。他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借上衣的事,并一再說明那是在“飯后”做出來的,然后就讓陌生人盡可能地自我辯護了。
但這時,一直在很好奇地打量他的泰普爾頓中尉輕蔑地說:“我是不是在戲院見過你嗎,先生?”
“沒錯。”臉無愧色的陌生人回答。“他是一個戲子。”中尉輕蔑地說。隨后他轉向斯拉默大夫:“他明晚將在第五十二團在羅徹斯特主辦的節目里演出。這事你不能繼續下去了——斯拉默。”
“確實不能。”一臉嚴肅的潘恩說。“很抱歉使您處于這樣令人不快的情況下。”泰普爾頓中尉對匹克威克先生說,“但我想提個建議,避免以后再出現這種事的最好辦法,就是在選擇朋友的時候更加慎重小心一些。晚安,先生!”說完,中尉便走出了房間。
“也允許我說一句,先生。”脾氣急躁的潘恩醫生說,“如果我是泰普爾頓,或是斯拉默,我就要揪你的鼻子,先生,還有這里每個人的鼻子。我肯定會揪,每一個人。我叫潘恩——第四十三團的潘恩軍醫。晚安,先生。”這樣用很高的聲調說完最后一句之后,他跟在他的朋友后面威風凜凜地離開了,緊跟其后的是斯拉默醫生——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向那伙人投去了使他們感到羞愧的一瞥。
浩然的怒氣和極端的狼狽使匹克威克先生的胸膛膨脹起來。他呆立在那里,凝視的眼神里一片茫然。房門關上的聲音才使他回過神來。隨后他突然向前沖去,眼中冒著熊熊的怒火。他的一只手已握住門鎖。要不是斯諾格拉斯先生抓住他的燕尾服并把他拉回來的話,那只手可能馬上就要掐住潘恩軍醫的喉嚨了。
“阻止他,”斯諾格拉斯先生大叫道,“溫克爾、圖普曼——他沒必要用他非比尋常的生命,去為這點事兒冒險。”
“放開我。”匹克威克先生反抗道。“別放開他。”斯諾格拉斯先生高喊道。經過大家的一致努力,匹克威克先生被迫坐進了一張椅子里。“讓他自個兒冷靜下。”穿綠衣的陌生人說,“對水白蘭地——把這個喝下去——啊!——這是個好東西。”陌生人把那個憂郁的人調出來的酒先嘗了一口以檢驗其效力,隨后把杯子拿到了匹克威克先生唇邊。杯子里剩下的酒很快就被喝光了。
短暫的停頓之后。在對水白蘭地的作用下,匹克威克先生的臉上很快又恢復了平常的表情。
“他們不值得您這樣在意。”憂郁的人說。“你說得對,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說,“他們不值得。我很慚愧自己居然動了這么大的火氣。把你的椅子拉到桌邊來吧,先生。”憂郁的人照辦了。桌邊再次圍成了一個圓圈,和諧的氣氛再一次彌漫于整個房間。只是溫克爾先生的胸中好像還有一絲不快,也許是因為他的外衣被暫時借用造成的——雖然幾乎難以想象,這樣一點小事竟能在一個匹克威克信徒的心中激起暫時的憤怒。除了這一例外,其它人的興致完全恢復了。這一夜和開始時一樣歡快的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