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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鞋匠(1)

“日安!”德伐日先生說,低頭看著那個低垂著白發的頭。那人在做鞋。

那人頭抬起了一下,他用有氣無力的聲音作了回答,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樣。

“日安!”“我看你們這行很累?”

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后,接著把頭抬了起來。那聲音回答說,“是——我在工作。”他看著那個人但眼睛里似乎沒有光,然后又低下頭工作。那聲音很小讓人覺得可憐,卻也很嚇人,不是因為體力上的衰弱,雖然關押和低質的食物無疑都起過作用。卻是由于長時間的孤獨與廢棄所導致他身體的衰弱,而這恰恰是他凄慘的特色。他仿佛是漠漠遠古的聲音那微弱、臨近死亡的回響,已完全沒有了人類嗓音所具有的生命力與共鳴,就好像是一種曾經美麗的顏色褪敗成的模糊可憐的污斑。那聲音很低沉,像是從地下發出來的,不禁讓人想起在荒野里孤零零地獨自走著、疲憊不堪、饑餓待斃的旅人,那無家可歸毫無希望的生靈在躺下身子打算死亡的時候苦念著家庭和親友時所發出的悲傷的聲音。

一句話也不說地工作進行了幾分鐘,他又抬頭看了一下。眼里表現出絲毫沒有興趣或好奇,只是模糊地意識到剛才僅有的那個的客人站立的地方現在還沒有空出來。

“我想多放一點光線進來,”德伐日眼睛轉也不轉地望著鞋匠,“你能夠多接受一點么?”

鞋匠放下了他手中的工作,露出一種茫然諦聽的神情,望了望他身邊的地板和另一面地板,再抬頭望著說話的人。

“你說什么?”“你能夠多接受一點光線么?”

“你要放進來,我只好勉強承受。”(“只好”兩字受到很輕微的強調)。

只是把一線的門開大了一些,臨時固定在了那個角度。一大片光線從門縫中射進閣樓,照出鞋匠已停止了工作。一只還沒有做完的鞋放在他膝頭上。幾件非常普通的工具和各種皮件放在腳旁或長凳上。他長了一把白胡子,并不是很長,修剪得很亂。面頰凹陷,眼睛異常明亮。因為面頰干瘦和凹陷,依舊濃黑的眉毛和凌亂的頭發似乎顯得那雙眼睛很大,雖然事實并非如此——它們天生就大,可現在看去卻顯得不太自然。他那破爛的黃襯衫領口敞開,露出骨瘦如柴的身子。由于長期沒有直接接觸陽光和空氣,他跟他那渾身破爛的衣衫全都淡成了羊皮紙似的灰黃,混成一片,難以分清了。

他一直用手擋住眼前的光線,那手好像連骨頭都透明了。他就一直這樣坐著,停止了工作,直勾勾地瞪著眼。在直接注視眼前的人形之前,他總是東張西望,仿佛已忘掉了把聲音跟地點聯系的習慣。說話之前也是這樣,東看看,西看看,又忘掉了說話。

“你今天要把那雙鞋做完么?”德伐日問。“你說什么?”“你今天計劃做完那雙鞋么?”“我也說不清楚,我想是的。我不知道。”

但是,這個問題使他想起了他的工作,他低下頭又忙起活兒來。

羅瑞先生讓那姑娘停在門口,自己走上前去。他在德伐日身邊站了一兩分鐘,鞋匠才感覺到他的存在抬起了頭。他不是因為看見另一個人而顯得驚訝,但他一只抖動的手指卻在看到他時放錯了地方,落到了嘴唇上(他的嘴唇和指甲都灰白得像鉛),然后那手又回到了活兒上,他彎下腰接著工作。那目光和身體的動作都只是一剎那的事。

“你來客人了,”德伐日先生說。“你說什么?”“這兒有個客人。”

鞋匠像剛才一樣抬頭看了看,雙手還在繼續工作。“來吧!”德伐日說。“這位先生很了解鞋的好壞。把你做的鞋讓他看看。拿好,先生。”羅瑞先生接過鞋。“告訴這位先生這是誰做的,是什么鞋。”好一會兒之后鞋匠才回了話:“我忘了你剛才問的是什么?”“我說,你可不可以介紹一下這類鞋,給這位先生介紹一下情況。”“這是一雙女鞋,年輕女士走路時喜歡穿的。是流行的款式。我從來沒見過那款式。但是我手上有圖樣。”他帶著一絲自豪望了望他的鞋。

“鞋匠叫什么?”德伐日說。現在他的手上再沒了工件,他用左手掌捏右手指關節,又用右手掌捏了捏左手指關節,然后用一只手抹了抹胡子拉碴的下巴。他一刻不停地依次摸來摸去,每說出一句話他的腦袋里都會一片空白。要想他回想起那段事就好比是維持一個極度衰弱的病人不致休克,或是保持瀕于死亡者的生命,希望他能夠透露些什么。

“你是在問我的名字嗎?”“是的。”

“北塔一0五。”“就是這個?”“北塔一0五。”

他發出了一種既不是贊嘆也不是呻吟的厭倦的聲音,然后彎腰繼續干起活兒來,直做到寂靜再度被打破。

“做鞋不是你的職業吧?”羅瑞先生看著他說。他那憔悴的眼睛轉向了德伐日,好像是希望把題目交給他來回答,從那兒沒得到答案,他又在地下找了一會兒,才又轉向提問者。

“做鞋不是我的職業,不是。我——我是才在這兒學做鞋的。我是靠自己獨立學習的。我懇求讓我——”他又失去了記憶。這一次長達幾分鐘,這時他那兩只手又開始按順序的尋找了起來。他的眼睛最終又回到剛才離開的那張臉上。一看到那張臉,他吃了一驚,卻又平靜下來,像是剛剛才醒來的人,又回到了昨夜的題目上。

“我提出請求希望自學做鞋,費了很多力,花了很多時間,終于允許了。從那以后我就做鞋。”

他伸手想要回被拿走的鞋,羅瑞先生依舊看著他的臉,說:

“曼內特先生,你難道一丁點也想不起我了么?”鞋掉到地上,他坐在那兒一直呆呆望著提問題的人。“曼內特先生,”羅瑞先生把一只手放在德伐日的手臂上,“你真的一點也想不起這個人了么?看看他,看看我。你心里是不是還記得從前的銀行職員,以前的職業和仆人,曼內特先生?”

這位被囚困了多年的人坐在那兒一會兒呆望著羅瑞先生,一會兒呆望著德伐日,他額頭正中已被長時期抹去的聰明深沉的智力跡象漸漸穿破覆蓋著它的陰霾透了出來,卻馬上又被遮住了,模糊了,隱沒了,不過那種現象的確出現過。可他的這些表情卻都在一張年輕漂亮的面孔上真實地得到了反映。那姑娘早已沿著墻根輕輕的走到一個能看見他的地方,此時正注視著他。她最初舉起了手,即使不是想把自己與他分開,怕見到他,也是表現出了一種混合著同情的膽怯。現在那手卻又伸向了他,發抖著,著急地把他那幽靈樣的面孔放到她溫暖年輕的胸膛上去,用愛使他復活,使他產生希望——那表情在她那年輕漂亮的臉上重復得那么真實(雖是表現了堅強的性格),竟好像是一道活動的光從他身上轉移向了她。

黑暗又覆蓋了他,他對兩人的注視漸漸地松懈下來,雙眼以一種模糊且失意的表情在地上找了一會兒,便又照老樣子四處張望,最后發出一聲深沉的長長的嘆息,接著拿起鞋又干起了活兒。

“你認出他了么,先生?”德伐日先生問。“認出來了,只一會兒。剛開始我還以為徹底沒有希望了,可我卻在那一剎那毫無疑問地看到了那張我再熟悉不過的面孔。噓!咱們再離的遠一點,噓!”

那姑娘已離開閣樓的墻壁,走近了老人的長凳。老人正在低頭干活兒,走近他的人影差一點就要伸出手來摸摸他,而他卻什么都不知道。此中有一種東西令人肅然起敬。

不曾說話,也不曾發出任何聲音。她像精靈一樣站在他身邊,而他卻彎著腰在干活。

終于,他要換工具,要取皮匠刀了。那刀就放在他身邊——不是她站立的一邊。他拿起了刀,彎下腰正要工作,眼睛卻瞥見了她的裙子。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她那張年輕漂亮的臉。兩個旁觀者要走上前來,她卻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別動。她并不是害怕他會用刀傷害她,雖然那兩人有些不放心。

他略顯害怕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他的嘴唇做出了一些說話的動作,雖然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他的呼吸急促吃力,時不時地停頓一下,卻聽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

“這是什么?”姑娘泣不成聲,淚流滿面,把雙手放到唇邊吻了吻,又伸向他。然后緊緊地抱住他,似乎是要把他那衰邁的頭放在她的懷抱里。

“你不是看守的女兒吧?”她嘆了口氣,“不是。”“那么你是誰?”

她對自己的聲音不放心,便在他身邊長凳上坐了下來。他略微往后一退,但她把手放到了他的手臂上,一陣震顫明顯地通過他全身。他平緩地放下了手中的鞋刀,坐在那兒瞪大眼望著她。

她剛才匆匆掠到一邊的金色長發此時又垂落到她的脖子上。他緩慢地伸出手來拿起發鬟看著。這個動作才做了一半他又開始犯迷糊了,再次發出一聲深沉的嘆息,又做起鞋來。

但他做得時間并不是很長。她放掉他的胳膊,卻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他疑惑地看了那手兩三次,好像要肯定它的確放在那兒,然后放下了手上的工作,把手放到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根臟兮兮的繩,繩上有一塊卷好的布。他在膝蓋上小心地把它打開,里面有少許頭發。只不過兩三根金色的長發,是很多年前纏在他指頭上被扯下來的。

他托起她的頭發,認真的觀察。“是一模一樣的,怎么可能!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是怎么回事?”

在認真思考的表情回到他額上時,他發現她居然也是同樣的表情,便拉她完全轉向了亮光,仔細端詳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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