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最后是皇帝給了一個狀元,解救了這個悲劇。
可是,天下最沒有力量的,豈非就是我?
這個故事的結局,我也不喜歡。因為這只是講故事的人發的慈悲,給聽故事的人一點不可能的開心而已。
睡了不久,我又夢魘了。
從高高的山崖上墜落,不是一次兩次了。
又是心驚地醒來。
我轉身隔著淡綠的嵌紗,就著宮燈看看外面。
她安靜地睡著。
她睡相很好,平靜地蜷在被窩中,呼吸細微。
我輕輕掀開被子下床,走到她身邊,伸手摸一摸她的發梢,真真切切的,被我握在手里。
忍不住就用唇去碰了碰。
輕輕淡淡的,白蘭花的暗香。
無論如何,母后回來的時候,我要牽著她的手對母后說,我不喜歡郭青宜,我想要的是她。
如果母后不答應的話,嗯……那我就一直求她,直到她同意為止。
天下都知道,我與母后平時是一點嫌隙也沒有的,所以,這樣的事母后也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她也一定不會讓我這樣不開心。
想了很多,安心了一點,所以再回去睡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醒了一回。
看看她,還是安穩地睡在那里。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再睡。不久,又醒了。
很擔心,怕自己一睜開眼,就再也看不見她。怕她拿了珠子已經離開。
這次看碧紗那一邊,真的已經沒有人了。
我嚇了一跳,迅速坐起來,跑到外面一看,才發現她原來坐在廊下看天際。
她聽到聲音,回頭對我一笑:“睡不著了,起來看看大宋的日出。”
我這才放下心來,在她身邊坐下。
破曉前微寒的風在我們身邊片刻不停地流走。
我托著下巴看啟明星。
尋常天色,可是有她在身邊,所以覺得這空氣都溫柔纏綿。
她驚呼一聲,抓住我的手說:“看,流星!”
我抬頭一看,兩顆流星同時滑過夜空。
一是在內廚二星,紫微垣西南外,這兩顆星主六宮之內飲食及后妃夫人與太子宴飲。彗、孛或流星犯之,飲食有毒。
一是在須女四星,天之少府。按李淳風《乙巳占》中說,流星出入而色黃潤,立妃后。
我疑惑地皺眉。這兩個兆示風馬牛不相及,飲毒是大兇,納后是大吉。真奇怪。
“啊,對了,這個這個。”她把包打開,拿出幾個奇怪質地的瓶子來,“來,請你喝飲料。”
“這紅色的是什么?”我拿起來放眼前看。
“西瓜汁,特地帶給你們喝的。”
是特地帶給他喝的吧?
“血一樣……真奇怪。”我嘟囔了一句。
“那你喝這個,小孩子一定喜歡。”她給我清澈透明的那一瓶。
我拿起來,用力要拔蓋子,卻打不開。
“我來!”她拿去往右一擰,聽到“嗤”的一聲,馬上就開了,遞給我,“喏。”
我接過來,正要喝一口,旁邊卻有人叫道:“皇上!”
我往臺階邊看去,伯方彎著身子,把母后迎了進來。
我神經一僵。
母后站在臺階邊看我,她的身后就是微亮的天色,而我在黑暗的一方,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她很平淡地說:“夏至是百毒匯聚之時,皇上昨天過得可好?”
她仿佛自己來得與平時一樣,非常自然地走到我面前,看我手里的瓶子。
我怯怯地站起來。
“什么東西?”母后伸手取去,仔細地看。
她在后面低聲說:“雪碧。”
“放肆!”伯方忙制止她。
她畏懼地看著母后凜然在上的威嚴,明智地低下頭去,乖乖閉上了嘴巴。
母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下,把手里的瓶子傾倒,那里面清澈透明的水倒在青磚上,居然“咝”的一聲,冒出一片白沫氣泡。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我忙亂地轉頭去看她。
她居然說不出一句話。
母后玩味地看著她:“那血紅色的,據說是西瓜汁,那這又是什么瓜榨的?”
她在我身后低聲說了一句:“讓人喝一口試試就知道了,沒有關系的。”
母后瞥了我一眼,慢慢說:“不如送去給太醫瞧瞧,到底有沒有關系。”
“大娘娘……”我遲疑地叫她。
她回頭看我,眼神冰冷,像琉璃的斷裂口一樣尖銳:“怎么,還想再聽蛇精的故事?”
我生生地打了個冷戰。那一口氣就噎在喉口,說不出來。良久,掃了伯方一眼,他倉皇地低下頭看步天臺的磚鋪地。
母后把剩下的半瓶交給身后的內侍,似有若無地浮起了一絲微笑:“不用試了,直接把人和水都送到大理寺吧。”
被伯方扶著回到延慶殿,我拼命甩開了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怔怔地在漸亮的天色下站了許久。五月初的風,即將夏天,未到夏天,原來最是陰冷,比上次驚蟄時在步天臺上還要透骨。
天色大亮的時候,母后身邊的客省使來傳消息,說是大理寺已經受理,三日后審訊。
五月初六下午。
氣溫如昨天一樣悶熱。
我直到申中才去崇徽殿與母后敘話,發現母后剛好留了郭青宜在說話,然后又留了她一同用膳。
看母后的神情,似乎還算不錯,我猶豫了半天,不知道會不會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無論如何還是吞吞吐吐地說了出口:“昨晚那個……”
“這鮮蝦蹄子膾是尚食局的新法,皇上可喜歡嗎?”母后讓身邊人為我送來。
吃不出什么味道。
“喜歡。”
不知道她在大理寺吃什么。也這么難以下咽嗎?
覺得沮喪,食之無味。
“記得四年前母后壽辰,平盧軍郭節度使進貢了家制的干炙滿天星含漿餅來,我到現在還惦記著。昨日在秦國夫人那里說起,郭家今日就送了來,真是有心。嘗嘗自己家里的味道吧。”母后的最后一句卻是向郭青宜說的。
我低頭吃伯方遞過來的餅,真難吃。
“怎么了?”母后問我。
我忙抓住時機:“其實昨天晚上我們只是在看星星,我們以前都沒有什么事情……”
“沒什么事情……”母后點頭看我,“她是哪里人?哪家姑娘?”
我不知道。
“……她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說……她有一顆珠子,所以就到我們這里來了……”一片混亂,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郭青宜低頭,扯了一下嘴角,不過倒沒有笑意。
“所以,她就能突然出現在宮里,突然消失,然后,要給你喝那樣東西……”母后抬眼看我。
我被她的眼睛一看,胸口當即抽緊,馬上低頭不再說話。
“深更半夜在大內出現,又沒有來歷,帶著稀奇古怪的東西。不說那水是不是毒藥,我看她恐怕也是不干凈的東西,不然,何以莫名其妙對皇上說什么妖精鬼怪。以后沒事不要半夜上司天監去了,那些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原來母后對一切早就一清二楚了。
我低頭,默不作聲。
可其實,母后認為她是什么鬼怪的話,我也無法反駁。甚至我喜歡她不像正常女子。我常常會覺得,她像一只狐貍。
可是狐貍多可愛啊。
她笑起來,眉梢眼角都是吸引人的光彩,一顆一顆滴下來,在夜色中叮叮錚錚,像是有質感的東西,跳躍、跳躍、跳躍。
她的身上帶著皮毛動物的質感。
她是狐貍。
可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害怕,夜里總是冰冷,我害怕死寂里那些風聲,過來時好像從身體里生生穿過去。我為什么不能要一些柔軟溫暖的東西,即使是狐貍,即使不是普通人,只要她叫我小弟弟,只要她有白蘭花那樣的呼吸。只要有那樣一個上元的燦爛,我就喜歡她。
我喜歡她。
出了崇徽殿,往儀元殿的方向去,到云上仙瑞池的時候,怔怔地看著那荷花好久。
終于下定決心,在池邊草坪上脫了鞋襪,把龍袍撩起來。探腳到水里,不自覺就“嘶”了一聲。昨天是突然掉到水里的,所以沒有什么感覺,可是今天才發現水居然這么冰涼。
伯方想伸手拉著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把手縮回去了。
踉蹌著撲到那塊玲瓏石那里,慢慢地伸手往竅里一探,摸到了留在這里的東西。我緊緊地握住那顆珠子,因為太用力,指甲掐得掌心疼痛極了。
無論如何,我沒有任何能力,現在,我只好讓她回去。
總算我以后還能再在步天臺上等待她,雖然也許是一年一次。但是我可以等。
什么滄海桑田,我都等她。
決心下了,人也平靜了。我若無其事地把手縮回來,從水里輕輕地再跋涉回來,在草坪上把龍袍理好,然后穿好鞋襪,慢慢地繞過池子,走到儀元殿去。
趙從湛果然還在儀元殿查閱古籍。我煩他老是跪下來,所以直接就把珠子交到他手里,說:“朕沒有辦法出宮去,你找個機會去大理寺看她,把……這個給她,她就能回去了。”
他果然又跪下來雙手接去,低頭說:“臣是翰林侍讀,恐怕沒有辦法進大理寺。”
我覺得也是,只好取過紙來給他寫了一張手書。
想想,又叮囑:“這個珠子,恐怕關系她的性命,你千萬不要丟了。”
“臣知道。”
我想他當然比我更清楚才對。
但,我再次見到自己的那張手書卻是在崇徽殿母后那里。
母后柔聲對我說:“大理寺的天牢是重陰地,皇上托人進去,這可是不吉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