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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枕邊人
勤政殿的深處,簾幕低垂,有閑散的月光從遙不可及的天井上篩落。
允元屏退下人,攬著長衣赤腳走入來,鑲嵌青金石的地面上泛著冷光,像覆了一層薄薄的秋霜。她走到那張寬大的御床邊,一時竟還看不清里邊的影子,只覺有些微的呼吸聲好像從龍鳳錦被的縫隙里透了出來。
她已很疲累了。今日朝上議的是南方的水害,一幫老臣梗著脖子逼問她國庫存銀,她自然是不會應的,但為賑災安民,也還是需要這幫人去府縣上周旋,故不能不虛與委蛇。偏生她又不能表現出疲累的模樣,那些人只會認為她因是女人,天生弱些還不承認,連上個朝都要擺臉色給男人瞧。
她往床邊坐下,靜靜地思索了一會兒,終于側躺了下去。
此時此刻,沒有什么比好好睡一覺更重要的事了。
忽而一只溫暖的臂膀緩慢從她身后環了過來,溫熱微濕的氣息傾在她頸項肌膚間:“陛下可回來了。”
柔柔軟軟、又清清朗朗的聲音,含著似有若無的期待,像在跟她撒嬌似的。
她閉上眼睛,“嗯。”
“太液池邊的鳳仙花開了,臣今日去剛好撞見,采了幾朵,和著五更天的露水碾出花汁,那大紅色比胭脂還好看,薄薄的一層,最適宜入畫。”
“入畫,畫什么?晚霞么?”
“晚霞就很好。”男人笑了,“只要陛下喜歡。”
“你先畫,朕看見了,才知道喜不喜歡。”允元懶道。
男人的下巴輕輕蹭過她的發絲,話音巧妙地軟下來,將允元引入誘惑的彀中,“陛下今日,不想要么?”
他說著話,攬著她腰的手已窸窸窣窣地伸向衣襟內,卻被她按住。她的話音也帶了幾分冷:“今日累了。”
他卻好像全不怕她——全天下人都怕她,偏是他竟不怕她——他笑著說:“您休息,我來動。”
真是個禍水。
沐浴過后,男人在余韻里輕輕吻她的耳根,幾縷汗濕的發垂落下來被他抿入口中,還貼著她耳朵發笑。她的表情是享受的,但眼神是遙遠的。
她這么想,就這么說了:“杜微生,你真是個禍水。”
他迎著月光微微撐起身子,寬闊的雙肩,光潔的胸膛,還有被褥底下一雙若隱若現的長而有力的腿。她都冷靜地打量著。
她從來不會選次等貨上自己的龍床。
他笑道:“承蒙陛下夸獎,微臣愧不敢當。”
她道:“明日去考工署,挑一件你喜歡的玩意兒吧。”
他好像很高興,還往她耳邊又親了一口,隨即便膝行后退到寬大龍床的一角,俯伏下去,“謝陛下恩賞。”
她揮了揮手,像在朝堂上一樣。他也就規規矩矩地退下龍床,給她蓋好了錦被,還輕輕地拍了拍。
允元沒有給他回應,似乎是真的睡熟了。
他無聲地穿好衣裳,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數重簾帷之外,點起了一盞幽亮的長明燈。
一名管事宦官突然從黑暗中出現,半推開了殿門:“公子?”
宦官們不管皇帝床上是什么人,一律只稱公子。
杜微生走出門去,那宦官又悄無聲息地將門合上了。
“公子回翰林院還是回畫院?”宦官佝著身子問。
“翰林院。”他道。
皇帝今日看起來很疲倦,明日大約不會傳喚他了。
“是。”宦官應聲,低頭邁著碎步將他送出了勤政殿,他自家的書童一直在殿外候著,接了他往翰林院走去。
雖在五月末,夜風卻已微涼,杜微生想起早晨在太液池邊見到的鳳仙花,那已是今年的最后幾叢。
“聽聞南方水害,國庫虧空拿不出錢賑災,今日朝議還吵起來了。”小書童名叫春詠,是宮里分出來伺候他的,許是年少無聊,一路上努力地沒話找話。
“國庫虧空?”杜微生突兀地笑了一下。
春詠一愣,“大家都這么說……”
“戶部的計帳從來都是直送勤政殿,不經宰臣的手,他們如何知道國庫的虛實?”杜微生含笑搖頭。
春詠撓撓頭,“這小的聽不懂。公子晚上都會同陛下說這些嗎?”
杜微生平和地道:“我說這些作甚,陛下日理萬機已經很累了,我還要惹她生厭嗎?”
春詠恍然大悟,“公子說得對。”好像終于發現了眼前人圣眷不衰的秘密,乃至于生出幾分無知的敬意。
事實也是如此,皇帝自受禪登基兩年以來,雖不設后位,但后宮里來來往往的男人已如過江之鯽,俊秀的,硬朗的,柔情似水的,劍眉星目的……皇帝的口味,群臣捉摸不定,也就更上趕著往后宮里送男人。皇帝來者不拒,但都留不長久,大多數都是一兩日就打發了出來,長的也不過十余日。
但這個杜微生,自第一次通傳到而今,已經在皇帝身邊耽留五個月了。
他雖然生得好看,也頗有才華,但算不得特別拔尖的人物。出身鄉里,科考取了二甲第二十八名,到翰林院供了個閑職。本來不過是最常見的蹉跎歲月,卻不知怎的忽有一日遇見了皇帝,被一眼相中,問對到半夜,第二日就升了翰林學士。他文章寫得好是本職,另還喜歡作畫,皇帝就給他在勤政殿北邊辟出一塊地建起一座畫院,讓他可以專心作畫,當然,通傳的時候,也更方便些。
外朝群臣都瞧不起他,好端端的進士出身,怎的要這般賣身求榮。但也不乏有人暗地里羨慕他,想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迷魂計,讓皇帝對他予取予求。
春詠想著,杜學士說的話真有道理,他要記下來,畢竟這人就是當今天下討皇帝歡心最有法子第一人。
第二日,翰林院里點卯已過,杜微生才姍姍來遲。其實他在京中沒有房屋,仍舊住在剛入翰林時與一眾書生們同住的那一排平房,屋檐兒挨著屋檐兒的,就在翰林院的后院。昨晚他從宮中回來,不少晚睡的翰林也都瞧見他了,卻沒想到他還是會光明正大地遲到。
翰林院分文史書畫琴棋諸院,慣常是個風雅清閑的去處,一壺茶閑聊一晌午也無人管。但做到了翰林學士,那就是天子顧問,要隨時待命,又趕上今上這樣精力充沛、宵衣旰食的君主,勤政殿的吩咐一樁接著一樁,這十幾個學士們也并不好過。
暑氣從外頭卷進來,散在書頁衣襟之間,讓人心頭沒的生出煩躁之意。但在這暑熱之中,杜微生卻好像一個清清涼涼的影子,什么都不貼靠,只孤伶伶地在書架間走動,時而回到桌邊落幾筆,又思索起什么來。
分給他的差事是今年番邦入貢,要下詔所有州縣衙門各司其職,熱情款待,謹慎送迎,不能失了上國體面。這一類的詔書年年都有,年年相似,他原本也只需依樣畫葫蘆即可,卻不知為何斟酌了許久。
“啪”地一聲,是一人不輕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杜微生轉過身,便見是同年入院的林芳景,彼嬉皮笑臉地湊近來瞧了瞧,“嗐”了一聲:“我還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奏議,讓子朔兄都為難呢!原來是這勞什子!”
杜微生笑道:“不是什么要緊的事體,是弟文思遲鈍。”
林芳景將眼風往后頭一瞥,“你昨晚入內廷了?他們都在議論。”
杜微生道:“是,陛下召我。”
林芳景道:“那陛下有沒有問你,南方水害的事情?”
杜微生頓了一下。就在這一瞬之間,后頭那幾人的議論已入了他耳:“皇上從不留人過夜,就算是他杜學士,也沒能讓皇上破例嘛!”
杜微生只作未聞,對林芳景笑笑:“沒有,陛下昨晚很累了。”
短短若有深意的一句話,與他那似笑非笑的面容,無不透出不可多問的曖昧,甚至讓林芳景老臉紅了一紅。他又在杜微生桌邊轉了轉,實在沒趣,也就不得勁兒地走開了。
杜微生終于可以清凈下來,思索面前這一道空白的詔書。
他很清楚,這不是什么隨便的差事。他的差事,全都是皇帝金口玉言,親自分給他做的。他若做得好,不見得有功;他若做不好,則一定有罪。
允元這一日則接見了幾位前朝的王公。
論輩分,她還要叫他們一聲叔伯,但她也知道他們承受不起。接他們到蓬萊亭上,迎著盛夏的荷風,吃著消暑的蓮子百合羹,一個下午,她從這幾位叔伯嘴里撬出了幾萬兩的賑災銀,還迫得他們應承了去各地安撫人心的活計。
待那些人都離開,已是傍晚,太液池上風聲低迷,遠處的萬壽山頂上是一片燦爛的霞光,摔落到水底,就幻作靡靡的金。
她望著那晚霞光,想到昨夜的男人說,要用鳳仙花汁畫晚霞。
她開了口:“杜學士的詔書可擬好了?”
亭外的女官楊知禮回答:“擬好了,半個時辰前已送到勤政殿。微臣看過沒有大礙,放在陛下的案頭了。”
允元道:“擬的什么,你說說。”
“是。”楊知禮略一思索,背誦道,“邦國入貢乃古制,不可輕忽,敕所到州、府、縣、道,增飾廚傳,依律給食,度有所缺,上禮部酌定。”
“度有所缺,上禮部酌定。”允元低聲,“這一句,是過去沒有的。”
“是。”楊知禮道,“大約如此更可顯得我朝重視,而且于情于理,番邦入貢之事,都由禮部主司……”
允元搖搖頭,笑了,“他是在幫朕要錢呢。”
楊知禮怔了一怔,半晌反應過來,“原來如此,微臣愚鈍!過去沒有此語,地方有虧缺,也只能以稅金彌補,再依例做賬上報戶部,如此所用的實是戶部庫銀;如今說要禮部酌定,則是從禮部出錢……”
允元瞇了眼望著晚霞,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沉默。
這個杜微生,乖順,聰慧,絕不忤逆她,還總能揣摩到她心底去。不論是紙面上的文辭,還是床笫間的動作,全都是她最喜歡的那一種。
但這樣的臣子,卻不見得是最好的臣子。
因為她仍未看透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