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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夏至(1)

XIA ZHI

翡翠盤高走夜光

那年夏至正逢端午。

初一時母后就讓人在延慶殿掛起蒲葉、佛道艾,命尚食局做我喜歡口味的粽子。

初五那天,宮中特地免了講學。母后送了酒來,點了雄黃,看我飲下,然后才到秦國夫人府去。

我無所事事地在延慶殿里,看六個宮女在那里斗草。

春天都已經(jīng)過去了,還斗什么草?

可是因為沒有事情,所以也看了幾乎一個下午。念了一下《破陣子》: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伯方忙給我送了晏殊的新詞來。也沒有什么意思,我看了一下就丟掉了,隨手拿起本《左傳》翻了許久。

“送幾個粽子到天章閣和儀元殿去吧,那里有翰林當班在。”我看看外面暈紫的天色,現(xiàn)在是梅雨時節(jié),這屋子里悶悶的,實在難受。

“朕也和你一起去。”

但是出去也一樣,還是悶熱。到處都好像要滴水,潮濕。

走過儀元殿旁的仙瑞池的時候,發(fā)現(xiàn)菡萏已經(jīng)高高地抽出來了,在水面上,緊緊地包裹著萼片。

過了仙瑞池,前方是儀元殿的圍墻,墻上有漏窗。

我走過時偶爾轉頭往里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里面安靜得連飛鳥都沒有。只有一個女子與趙從湛一起坐在臺階上,看著小庭里的鳳尾竹,在輕輕說話。

那女子背對著我,穿著一件鵝黃色的羅衣,抱著膝,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可愛的姿態(tài),大概是個宮女。

真是奇怪,宮女一直都只能待在內宮,什么時候能到儀元殿來了?

我看著那女子的手指在青石上劃來劃去,她的指甲很漂亮,粉紅色,圓潤可愛,似乎有天生的色澤,不像一般宮女用鳳仙花染的。

她側身對他說什么話,趙從湛默默地看著她,淡淡微笑。

就好像一幅畫一樣。平緩、從容的兩個人。

在這漸暗的天空中,他們似乎有著融進暮色一樣的協(xié)調,這天氣似乎也不再悶熱了。

我不自覺地嘴角上揚。想,等母后回來了,不如我讓她把這宮女給了趙從湛吧。

只是,看到那個女孩子的頭發(fā)時,心里突然一驚。

她的頭發(fā)雖然也扎了個小小的鬟髻,可是,我依然依稀看見她頭發(fā)下梢的不規(guī)則,錯落的,長長短短。

我盯著她的頭發(fā),半天也無法吸進一口氣。

我沒想到,再次見到她,會是在這樣悶熱的夏天,在趙從湛這里。

伯方在后面問:“皇上可要進去?”

我呆了半晌,說:“你在外面等著。”

“那奴才把東西送進去?”他問。

我呆了半晌,將那一包粽子接過來說:“不必。”

門口的內侍跪下見過了我,所以我進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趙從湛一個人站在青石階下見禮。那青石階上,因為悶熱而蒙著的水霧上,分明有兩個人坐過的痕跡。

趙從湛見我看著痕跡不說話,這才低聲說:“艾憫姑娘剛剛來了這里,現(xiàn)在拿東西去了。”

艾憫……是誰?

我想了許久,才想起是她。

上一次,是趙從湛告訴我的,我刻意忘記。可這一次,依然是從他的口中得知。

而她此時從里面走出來,笑吟吟地給了我一袋東西:“我從家里帶了東西給你吃的,因為趙從湛說你很喜歡上次的巧克力糖。我剛剛還想讓趙從湛帶給你的,現(xiàn)在你來了,就直接給你了。”

我看看那漂亮的金紙包裹的東西,猶豫著接了過來。

“你都沒有出現(xiàn),我又不能進內宮城,只認識趙從湛,只知道儀元殿,所以有時來找他聊聊天。”她漫不經(jīng)心地解釋。

不知是小孩子比較敏感,還是那天生的感覺,我知道她在騙我。

從她望向趙從湛的含笑眼神,我就知道自己好似眼睜睜看見命運光臨,卻什么辦法都沒有。這樣悶熱的天氣里,我?guī)缀鯕舛即贿^來。

她明明和趙從湛已經(jīng)很熟悉了,還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把那些漂亮的糖還給她,轉身就跑出去了。

她詫異地追上來,問:“怎么了,小弟弟?不喜歡吃糖嗎?那我要帶出去給那個和你同一天生日的小乞丐了哦。”

我沒好氣地回頭問:“你干嗎對我講話老是像哄小孩一樣?”

她呵呵地笑了,說:“本來就是小孩子嘛,十三歲。”

“十四歲。”我瞪她一眼。

“好啦,十四歲……那,吃糖。”她給我剝了一顆,塞到我的嘴里,問,“好吃嗎?”

……好像在喂嬰兒。

我再瞪她一眼,然后不情愿地點點頭。

她滿意地把糖遞給我,說:“你好幸福了,我十三歲的時候,正在減肥中,什么好吃的都忍著不能吃。”

“什么是減肥啊?”我再吃一顆,問。

她在自己身上比畫:“就是人長胖了,怕自己丑得嫁不出去,只好拼命讓自己瘦下來。”

“類似于‘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我嘲笑說。

“未必是為了迎合什么人,只是因為怕自己人生最漂亮的時光虛度。”她笑著撩撩自己額前的頭發(fā),轉身看到水面上的菡萏,贊嘆說,“哇,這里的荷花真漂亮。”

在黃昏的粉紫天色中,高高低低出水的荷蓋和安靜的青萍好像鍍著滟滟的藍光。

“我可不可以摘一朵?”她問。

“隨便你摘。”反正在這里開放也沒人看。

“拉著我的手哦。”她抓住我的手腕,然后傾斜著身子去采最近的那一朵。

晚風吹得她散落下的發(fā)絲一直在我的臉上,纏纏繞繞的。我用空著的右手去撥開,可是又吹上來了。

我只好握著她的頭發(fā),一邊狠狠瞪了一眼盯著我看的伯方,他忙把頭低下。

她回頭看我,舉著手里一朵半開放的荷花對我笑:“采到了……”

講到最后一個字的時候,我終于因為她的頭發(fā)打了一個噴嚏,手不覺一松,她立刻向后仰跌進池塘。我慌忙向前撲去拉她,抓住她手臂的同時,我們一起倒在池子里。

水花嘩啦一聲飛濺開來,滿池荷花和浮萍動蕩。

她在慌亂中還高高地舉著那朵荷花。

還好水只到膝蓋上面一點。我忙亂地站住身子要爬上來,她卻“啊”了一聲,把花遞給我,自己俯身去水底亂摸。

“怎么了?”我問。

“我的……珠子掉到里面了。”

我忙把荷花放在玲瓏石上,到她身邊和她一起在水下找。看她似乎很著急的樣子,便問:“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沒了它我就回不去了!”她焦急地說。

“回不去?”我詫異地問。

“對啊,它是我們兩個世界的通道啊!”她急得聲音都顫抖了。

原來她能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用的是一顆珠子。

因為很著急,所以我也沒有問她是從哪里來的,只是問:“珠子是怎么樣的?”

“有點扁橢圓,銅鐵制的。”

我俯身幫她在淤泥中摸索。

伯方在上面大叫:“皇上,龍袍上可都是泥了啊,皇上快上來啊!”

我低頭看了看他眼中神圣的龍袍上大團的淤泥,不理會他。

我伸手在荷塘中的污泥里,慢慢地把一團一團綿軟的爛泥從指縫間擠出去,可是都沒有找到什么珠子。

再次伸手,卻在淤泥中握到了她的手指。

她也愣了一下,然后抓住我的手,自己抽回去,說:“是我的手。”

我訥訥地放開。

她轉到旁邊去了。

我再伸手去那惡心的爛泥中摸,感覺手指觸到了一顆東西,我連忙再探下去。

一個扁橢圓、冰涼的銅鐵東西。

我抬頭看她。她問:“有找到嗎?”

那一剎那,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看到她清澈晶亮的眸子。那里面,像含著千萬的美麗未來。

我突然感覺到害怕。

我害怕將來在步天臺上見到她的,會是很老很老的自己。

更怕自己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她。

如果她又一次不見了,我也許又要在步天臺上等她很久很久,一直到我老了,走也走不動了,她也不會出現(xiàn)。因為像上次一樣,她才過了一天,而我已經(jīng)度過一年。也許最后等到她的是我的孩子……或是我的孫子?

毛骨悚然。

我和她,各自落在九重碧落的另一頭,以后不知道有沒有交叉點。

一點穩(wěn)定的保證也沒有。

所有的一切,我都無能為力。

所以我搖了搖頭,低下頭不敢看她:“沒有。什么也沒摸到。”

悄悄抬手,我把那個東西塞進了玲瓏石下的一個竅中。

到最后,我們兩個人裹了一身泥坐在仙瑞池邊互相看著。

我心情突然大好,所以唇角居然動了一下。

“幸災樂禍。”她惱怒地說。

“那你怎么辦?怎么回去?”我問。

她無所謂地笑道:“過幾年可能會有人發(fā)現(xiàn)我失蹤,然后來接我的。而現(xiàn)在嘛……我不如去趙從湛家里住一陣好了。”

趙從湛家!

我驚得跳了起來,滿身的污泥頓時甩了她一臉。

我忙又蹲下來用袖子給她擦。她沒有理我,皺著眉思索。

我不敢直接用手去替她擦,可是現(xiàn)在隔著累贅重繡,觸碰到她的肌容,她柔軟的雙頰,透過兩層錦緞,觸感還清晰地傳到我手指的每一條紋路上。

我緊張得血脈末梢?guī)缀醵季砬耍种讣獾拿}動居然清清楚楚地一直溫熱到心脈里。

但愿她就此留在我身邊。

等我長大,等我可以擔當人生。

不是一個人在步天臺上茫然地等待,我想要真真切切的、伸手可及的留存。

“小弟弟。”她突然叫我。我嚇了一跳,手一顫就縮了回來。

她卻只是問:“如果去趙從湛家不好的話,你說我今晚要去哪里?”

“那……就和我去延慶殿吧?”我吞吞吐吐地問。

她習慣性地稍微半偏著臉,眉眼上揚,用狐貍一樣迷離的眼睛看著我,說:“那明天你可要叫人把這個池子翻過來幫我找!”

我忙點頭,心里惴惴不安。

“那走吧。”幸好她沒有察覺,“我現(xiàn)在可全依靠你了。”

聽她這樣說,我似乎也有了滿滿的勇氣,仿佛我并不是個傀儡,而是君臨天下般,無所畏懼。

和她去流經(jīng)禁苑的金水河里洗了手腳上的污泥,我?guī)M了內宮城。

一路上內侍和宮女們都看著我的衣服目瞪口呆。

我才不理他們。

她倒是滿不在乎。到了延慶殿就與宮女打招呼,坐下拿端午的香糖果子、粽子和白團看,然后抬頭看我:“我晚飯都還沒吃呢。”

我替她剝粽子,然后用雪帕襯了,托上綿紙給她。

“謝謝。”她接過就吃,邊吃邊站起來到處去看。

我坐在椅子上看她好奇地到處走,翻看陳設的百索艾花、銀樣鼓兒花,看暮靄擱在榻上的宮式花巧畫扇。

最后她在刻絲鈿螺桌上看到了梅紅匣子,打開來聞了聞,問我:“這里面是什么?好香啊。”

我回頭看伯方,他忙說:“是把紫蘇、菖蒲、木瓜切細成茸,再以香藥相和盛裹的,用以辟邪。”

她一抬頭看見外面掛的桃、柳、葵花、蒲葉、佛道艾,才恍然大悟,問:“今天端午嗎?”

“嗯。”

她失笑:“白娘子大概也是此時了。”

“什么白娘子?”我問。

“我們后人傳說,在你們這個年代發(fā)生的一個故事,沒想到今天是我走到故事里了。”她把匣子蓋上,問,“你難道不知道嗎?”

我搖頭:“我從小到大沒有人給我講過故事。”

“那我給你講吧……”她剛剛說到這里,伯方終于忍不住了,說:“皇上和這位姑娘何不去洗個澡再說?”

我們看看彼此濕漉漉的泥裹樣子,想到居然還能講這么多話,不由自主地互相吐吐舌頭。

我又想到吐舌頭不適合皇帝,可是也已經(jīng)遲了。

洗澡的時候伯方悄悄問我:“皇上要把這個奇怪的姑娘留在延慶殿嗎?”

“今天先留一下好不好?”我問。

“按例,皇上不如先讓奴才去回稟了入內內侍省,備個拱侍殿中、備灑掃之職或者役使雜品的名號……”

“朕又不要宮女內侍。”我皺眉。

“那皇上只好去向皇太后說了。”

我一下子就哽住了。

“母后不是去秦國夫人府了嗎?以后再說吧。”我有點沮喪。

母后喜歡在年節(jié)時去看看自己以前待過的地方。

其實母后本來姓龐,在襁褓中就失了雙親,當年是個叫龔美的銀匠帶她從四川到了京師。十五歲的時候她入了襄王邸,襄王是端拱年間時父皇的封號。

據(jù)說母后年輕時是個很溫柔的美人,父皇與她感情很深。但是父皇的乳母秦國夫人生性嚴謹,便去太宗皇帝面前講母后的微賤。在太宗皇帝的壓力下,父皇不得已,把她送到王宮指揮使張耆家里。

直到太宗駕崩,父皇即位,她才入內為美人。她認了龔美為兄,改姓劉,在朝里本沒有什么勢力。直到在大中祥符年間生下了我,她才被封為修儀,晉德妃。

母后生性警悟,自己后來學著知曉書史,朝廷上的事,本末記得比父皇還清楚。天下封奏,她都能預聞,宮闈里的事,也指掌得清清楚楚。章穆皇后薨后,父皇本想馬上立她為皇后,因為大臣的極力反對,母后在四十五歲才成為皇后。

不過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皇太后了,也算是圓滿了。

所以她喜歡到秦國夫人那里去坐坐,談談往事。大概這樣,很讓她開心。

我也很愛看秦國夫人在母后講到往事的時候,那副狼狽樣。雖然有時候覺得秦國夫人已經(jīng)很老了,其實更適合讓她安靜養(yǎng)老。

只是母后的記憶還沒有老。

其實母后也許能答應我和她在一起也不一定。當年母后與父皇也不是安靜過來的,母后應該能知道我的心思吧。

我有點僥幸地想。

伯方卻在旁邊說:“宮里規(guī)矩這么多,莫名其妙多出個人來,等下太后回來,又要說皇上小孩子心性,一追究這姑娘的來歷,恐怕不好交代。”

我心情頓時沉了下來。

我以為留她在身邊,我的生活就能改變了。

可是我,其實什么都無能為力。

那天晚上她給我講了白娘子和一個叫許仙的人的故事。

一條蛇與人的愛情故事。后來,沒有在一起。

我讓守夜的宮女把外間的睡榻給她。我們隔著一扇七翅漏九蝠的碧紗屏風,講大水淹沒金山的時候,白蛇的孩子呱呱墜地。她在洪水里將孩子托出水面求法海去救孩子,而此時那個許仙在金山寺里拼命念經(jīng)來阻擋妖怪——他的妻子。

我不喜歡這個故事。

可是我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好聽的故事。

她的聲音輕輕細細的,給我講白蛇最后在雷峰塔里的日子。

她講到白蛇固執(zhí)地以為自己的丈夫還是愛她的,她固執(zhí)地等待上天給她幸福。

講白蛇的兒子最后中了狀元,于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干。

于是一家人又團圓相聚,無論中間有什么背叛有什么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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