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談懶散
- 閑人漫談
- (英)J.K.杰羅姆
- 4948字
- 2015-11-20 11:23:46
聊起懶散這個話題,我可以毫不謙虛地說,我真是個“行家”。小時候帶領(lǐng)我在知識海洋里徜徉的那位先生每學(xué)期收9畿尼[1],從不多要。這位先生過去常說,除了我以外,他還沒見過哪個學(xué)生事兒沒多干,時間倒多花不少。我還記得在學(xué)習(xí)如何使用祈禱書[2]的時候,我那可憐的奶奶不經(jīng)意評論道,不該我做的事兒,我極有可能一點兒都不做。但她也篤信,即便是該我做的事兒,我也照樣碰也不碰。
親愛的奶奶對我的判斷恐怕只對了一半。真是上帝保佑!盡管懶,但我還是完成了許多不必由我操辦的事兒。不過奶奶說我一堆該干的事兒不干這一點,還真的“一語成讖”了。懶散向來是我的強項,但我可不敢居功——這是種天賦,稀世的天賦。世上不缺懶骨頭,也不缺慢性子,但生性疏懶的還真是稀有。雙手往口袋一插,四處閑逛可不是這種人的行事風(fēng)格。恰恰相反,成天忙得不可開交才是他們最扎眼的特征。
想要沉浸在懶散之中,手頭一定得有好些活兒。要是沒事兒可做,人閑著也沒啥意思。虛度光陰不過打發(fā)了時間,最是累人。懶散好比香吻,偷來的才甜。
許多年前,還是年輕小伙兒的我被診斷出患了重癥——我自覺病得不重,只是患了場來勢洶洶的感冒。但我覺著這病可不是鬧著玩的,因為醫(yī)生說了,我一個月前就該來看病,要是這病(管它啥病)再拖一周,他就不對治療結(jié)果負(fù)責(zé)了。這真不可思議。我從沒聽說哪位醫(yī)生遇過這種再拖個一兩天就無法醫(yī)治的病例。醫(yī)生——我們的醫(yī)療指導(dǎo)、哲學(xué)大師、良朋益友就好像情景劇當(dāng)中的英雄那樣,總在危急關(guān)頭方才登場,不早一分,不晚一秒。這是天命,就該如此。
嗯,話說回來,我病得很重。醫(yī)生讓我在巴克斯頓[3]靜養(yǎng)一個月,期間嚴(yán)令禁止我干任何事兒。“你要休息,”醫(yī)生說,“徹底的休息。”
前景貌似一片大好啊。“知我心者莫若君。”說罷,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片美好的光景——連續(xù)四周“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摻雜著一絲病意。病不至于嚴(yán)重,卻恰好讓人受些苦,讓靜養(yǎng)時光沾上詩般的情緒。想必我能睡到日曬三竿,抿一口熱巧克力,再拖著睡袍趿著拖鞋,享用早飯;想必我能攤倒在院子里的吊床上,品讀惹人感傷的小說,回味憂傷的結(jié)局,直至小說從我手中滑落;想必我能躺坐在院子里,一邊惺忪地凝望蒼穹,看羊毛般的云朵如同掛著白帆的小舟在空中穿梭,一邊欣賞鳥兒歡快地歌唱,聆聽風(fēng)過樹梢那沙沙的聲響。要是我身子太虛弱,不能到室外去,我就堆些枕頭,倚坐在底層敞開的臨街大窗前面,擺出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惹人注目。這樣路過的美人兒就都會為我嘆息。
我每天都要坐臥在病人專用的輪椅里,往科倫內(nèi)德[4]跑兩趟,去服用那兒的礦泉水。噢,那泉水啊!雖然我之前壓根沒聽說過,但一心想去嘗嘗。“喝泉水治病”聽著真洋氣,一副安妮女王[5]的做派。我想我會喜歡喝那玩意兒。不過,哎!好感也不過維持了三四天!山姆·維勒[6]形容泉水“嘗起來像保有余溫的熨斗”,還不足以說明這水多惡心。病人要是知道自己康復(fù)前每天都得喝一杯泉水,他們就都立馬康復(fù)了。我連著六天咽下了泉水,差點沒要了我的命;不過之后我每次喝完泉水,都馬上來一杯辣口的兌水白蘭地,人就好受多了。后來好些知名的醫(yī)生都告訴我,因為我喝了酒,泉水中鐵礦元素的功效通通被抵消。我竊喜自己走了狗屎運,歪打正著,正合我意。
“喝泉水治病”不過是我所有苦難經(jīng)歷的冰山一角。靜養(yǎng)那一個月的生活,我至今記憶猶新。那是我這輩子最凄慘的三十天。我像奉行神諭一般,遵照醫(yī)生的囑咐,除了在屋子、院子四周溜溜圈,除了每天乘坐我那輪椅出去倆小時,我啥事兒都沒干。溜圈、出行讓生活不至于單調(diào)乏味。坐在輪椅上顛簸,要比看著輪椅經(jīng)過更叫人興奮。不常坐輪椅的人感受會更深。旁人根本無法體會途中的驚險,只有乘客才能時刻感受到。一路上,擔(dān)心輪椅會隨時翻倒。每每經(jīng)過溝渠,又或者看見一段剛鋪好的碎石路,這樣的擔(dān)心便會愈發(fā)強烈。乘客眼里,飛馳而過的每一輛車都像要撞過來似的;上下坡的時候,乘客難免在心頭盤算自己翻倒的幾率,生怕掌握生殺大權(quán)的車夫腿一軟,手一松,就撒手不管了——這很可能會發(fā)生。
一陣子過后,就連瘋狂的輪椅之旅也變得無趣。“百無聊賴的狀態(tài)”叫人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腐蝕人的意志。既然意志本不堅強,增加過多的負(fù)擔(dān)也不是聰明的做法。大概是在第二十天的早晨吧,我早早起了床,享用過豐盛的早飯之后,便徑直走到了海菲爾德[7]。海菲爾德位于金德斯高特高沼地[8]之下,是個景色怡人、熙熙攘攘的小鎮(zhèn),穿過一條金色秀美的山谷就能走到。我在那里遇見了兩位甜姐兒。至少當(dāng)時她們都很甜美動人。一位與我在橋上擦肩而過,似乎露出梨渦淺笑;另一位站在敞開的門前,不求回報地一口接一口親吻著嬰兒紅撲撲的臉蛋。但這都是好些年前的事兒了,我敢斷言打那以后她倆逐漸發(fā)胖,脾氣也暴躁起來。在回去的路上,我遇見一名老漢在碎石頭。彼情彼景喚醒了我掄掄胳膊的渴望。我給老漢買了點喝的,叫他休息,我替他干活。老漢為人和善,隨了我的意。我懷揣著過去三周積攢的力量去碎石頭,不消半個小時,碎的石頭就比老漢一天碎的還要多。但老漢并沒有嫉妒我的能耐。
既然都壞了規(guī)矩,我在瞎折騰的路上就越走越遠(yuǎn)了。每天早上,我都要徒步走上一長段路;到了晚上,就去亭子底下聽樂隊演出。即便如此,靜養(yǎng)的日子還是度日如年。到了靜養(yǎng)的最后一天,我打心眼里感到高興。我被火速送離巴克斯頓,告別這看似遙遙無期、卻又無所事事的靜養(yǎng),返回倫敦,重投繁重的工作與生活。當(dāng)晚穿過亨登[9]的時候,我朝車廂外望去。雄偉的倫敦城燈火通明,耀眼的燈光也溫暖了我的心膛。晚些時候,當(dāng)我乘坐的列車轟隆隆地離開圣·潘克拉斯車站[10]時,耳畔漸漸響起了熟悉的轟鳴,將我包圍。我覺得這是那段日子里最動聽的聲音。
我一點也不享受靜養(yǎng)那個月閑散的生活。我喜歡忙里偷閑,而非百無聊賴。這是我固執(zhí)的本性。明知案頭堆滿了信件,必須在郵差下次收件前都回復(fù)完畢,我卻最愛背對爐火,心頭默默盤算自己欠了多少的賬;明知晚上工作繁重,我卻在飯后散步,走很遠(yuǎn)都不回來。有時候事出突然,需要起個大早,我偏偏最愛在這會兒再賴上半小時床。
啊!床上翻個身,呢喃一句“就睡五分鐘”,再次酣然入夢是多美的事兒啊!世上除了主日學(xué)校[11]宣講的那些兒童故事的主人公,還有誰早上自愿起床?有些人就是永遠(yuǎn)沒辦法在該起床時起來。如果八點就得起,他們會一直賴床賴到八點半;如果情況有變,八點半起來就行,他們非得睡到九點才起床。這幫人仿佛政治家一般,總會掐著點遲到半小時。他們試圖通過各種方法避免晚起。他們買過各式各樣的鬧鐘(這設(shè)計精妙的鬧鐘卻在錯誤的時間響起,喚醒錯的人)。他們甚至讓朋友敲門叫醒自己。朋友的確敲門了,也叫他們了,他們卻嘟噥一句“哎”以示回應(yīng),就又悠然自得地睡過去了。我還認(rèn)識一哥兒們起床后直接拿冷水澆自己,但即便這樣還是徒勞無功,因為他又鉆進被窩暖身子去了。
我本以為自己身子離開了床,就不會再躺下去了。但于我而言,忍痛把頭從枕頭上挪開難于上青天,無論這一晚內(nèi)心多么篤定都無濟于事。通常荒廢了一晚過后,我會對自己說:“嗯,今晚就不再干活了,明兒早起繼續(xù)干。”我的確下了決心——至少在講這話的時候。結(jié)果,第二天一大早我對起床這事兒就沒那么熱心了,心想要是昨晚熬夜就好了。起床后要穿衣服也是件麻煩事兒。你越是斟酌,就越不想起。
說來也奇怪,床像極了墳?zāi)埂N覀兛梢栽谏厦媸嬲蛊v的四肢,悄然歸于沉寂與休息。一如可憐的胡德[12]吟唱道“床啊床,誘人的床,筋疲力盡者的天堂!”,床啊,您好比仁慈的老護士,照料著我們這幫焦躁的孩童。無論我們聰明或愚鈍、自律或調(diào)皮,您都像母親般,擁著我們,靠在您的膝上,安撫任性哭泣的我們。無論是憂心忡忡的強人、飽受折磨的病人,還是因愛人不忠而哭泣的少女,我們都像孩子一樣,把滿腦的煩擾枕于您潔白的胸膛,借由您溫柔的撫慰而閉上了雙眼。
床啊,當(dāng)您轉(zhuǎn)身而去,不再安撫我們,我們的煩惱方才顯得痛苦。無法入睡的夜晚總是盼不來黎明!噢!那些可怖的夜里,我們在高燒與疼痛中輾轉(zhuǎn)反側(cè),仿佛一個躺在亡靈之中的活人,直愣愣地盯著周遭的黑暗,那黎明前緩慢流逝的黑暗。陪伴飽受痛苦的人過夜更是可怖。隨著片片爐灰緩緩墜落,微弱的爐火不時傳來劈啪聲,擾人沉思。鐘表的滴答聲如榔頭一般,一聲聲砸碎我們守護的生命。
不談睡床臥室了。即便閑散如我,這話題也實在聊得夠久了。咱們出去抽根煙吧。這也能消磨時光,看起來還不會太過慘淡。對于我們這幫閑人來說,煙草一直都是上天的恩賜。真的難以想象沃爾特爵士[13]時代以前,公務(wù)員滿腦子在想什么。但我認(rèn)為,這幫中世紀(jì)的年輕公務(wù)員之所以那么喜歡吵架完全是因為缺少安撫情緒的煙草。他們沒事兒可做,又不能吸煙,結(jié)果就是無止境地打啊吵啊。他們哪天百年難遇地不吵了,準(zhǔn)得和鄰居結(jié)下百年難解的世仇。要是這些事兒還不能占掉所有的時間,他們便會開始討論誰的愛人最好看。雙方使用的論“具”有戰(zhàn)斧、木棒等等。那個時代,關(guān)于品味的問題很快就能蓋棺定論。要是一位十二世紀(jì)的年輕人墜入了愛河,他并不會后退三步,望著愛人的眼眸,稱贊她美得只應(yīng)天上有,而是出門去用拳頭證明這一切。如果他在外面遇到不服的人,并敲破了他的頭——當(dāng)然,我指的是不服那位的頭——那就證明了他的——第一位仁兄的——情人美麗動人。但如果不服的那位敲破了“他的”頭——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對方的——也就是對于不服那位而言的對方。想也知道,對于不服的人而言,只有另外一個才能稱為“對方”,而并不是對于第一位仁兄而言。如果他把頭給敲破了,那么他的情人——并不是對方的情人,對方是指——這樣說吧,如果甲把乙的頭給敲破了,那么甲的情人就是美人兒;反之,乙把甲的頭給敲破了,那么甲的情人就不美了,乙的情人才美。這就是這幫十二世紀(jì)的年輕人進行藝術(shù)批評的方式。
時至今日,我們只消點個煙斗,讓女孩自個兒爭去吧。
女孩的確能解決自己的問題。漸漸地,所有的工作她們都能做了。她們擔(dān)任醫(yī)生、律師、藝術(shù)家。她們能管理劇場,詐騙財務(wù),編輯報紙。我期待著有一天,我們大老爺們不用干活,一直睡到晌午,每天讀兩本小說,下午五點不受打擾地享受精致的茶點;也不用費腦袋,頂多討論一下褲子花色的最新潮流,爭論一下瓊斯先生的大衣用的是什么料子,又是否合身。這是多么美好的未來啊——對于懶人們來說。
[1]畿尼(guinea):英國舊時的一種金幣。一畿尼等于1.05英鎊,或21先令。
[2]祈禱書(Prayer-book):記錄各種集體或個人祈禱儀式的書籍。
[3]巴克斯頓(Buxton):位于英國德比郡(Derbyshire)的溫泉勝地。
[4]科倫內(nèi)德(Colonnade):巴克斯頓內(nèi)的一個地名。
[5]安妮女王(Queen Anne,1665-1714):英國女王,1702年即位。
[6]山姆·維勒(Sam Weller):查爾斯·狄更斯代表作之一《匹克威客外傳》(The Pickwick Papers)里的人物,系主角的侍從。該書中,他對泉水評論道:“泉水嘗起來像極了保有余溫的熨斗。(I thought they'd a wery strong flavour o’warm flat irons.)”
[7]海菲爾德(Hayfield):位于英國德比郡海皮克(High Peak)的一個鎮(zhèn)。
[8]金德斯高特高沼地(Kinder Scout):位于英國峰區(qū)國家公園(Peak District National Park)內(nèi),系峰區(qū)最高點。
[9]亨登(Hendon):英國英格蘭東南部城市,現(xiàn)為巴尼特的一部分。
[10]圣·潘克拉斯車站(St.Pancras'station):位于倫敦圣·潘克拉斯地區(qū)(St.Pancras)的一座大型鐵路車站,坐落在大英圖書館和國王十字車站之間。
[11]主日學(xué)校(Sunday-school):在星期日提供宗教教育的學(xué)校,通常在教堂中開辦。
[12]托馬斯·胡德(Thomas Hood,1799-1845):以幽默詩作而聞名的一位英國作家,代表作有《襯衫之歌》(The Song of the Shirt)和《嘆息橋》(The Bridge of Sighs)等。書中引言摘錄自《她的夢》(Her Dream)。
[13]沃爾特爵士(Sir Walter):全名沃爾特·雷利(Wlater Walter Raleigh,約1552-1618.10),英國航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