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所命之官,見于《尚書》的,有司空、后稷、司徒、士、共工、朕虞、秩宗、典樂、納言等。又有四岳、十二牧。四岳,據《鄭注》,是掌四方諸侯的。十二牧,則因當時分天下為十二州,命其各主一州之事,《書經》又述當時巡守之制:則天子五年一巡守。二月東巡守,至于東岳之下,朝見東方的諸侯。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十一月北巡守,至于北岳;其禮皆同。其間四年,則四方諸侯,分朝京師。此所述,是否當時之事?若當時確有此制,則其所謂四岳者,是否是后世所說的泰山、衡山、華山、恒山,亦都足資研究。但當時,確有天子諸侯的等級;而堯、舜、禹等為若干諸侯所認為共主,則似無可疑。當時的政治,似頗注重于教化。除契為司徒,是掌教之官外,據《禮記·王制》所述,則有虞氏有上庠、下庠,夏后氏有東膠、西膠;一以養國老,一以養庶老。古人之教,最重孝弟。養老,正是所以孝弟,而化其獷悍之氣的。我國的刑法,最古的是五刑,即墨、劓、剕、宮、大辟。據《書經·呂刑》,則其法始于苗民,而堯采用之。而據《堯典》所載,則又以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樸作教刑;金作贖刑。后世所用的刑法,此時都已啟其端倪了。
夏代的政教
夏為三代之一,其治法大約在春秋戰國之世還未全行湮滅。在當時,孔子是用周道,墨子是用夏政的。我們讀《墨子》的《天志》、《明鬼》,可以想見夏代的迷信較后世為深;讀《墨子》的《尚同》,可以想見夏代的專制較后世為甚;讀《墨子》的《兼愛》,可知夏代的風氣較后世為質樸;讀《墨子》的《節用》、《節葬》和《非樂》可知夏代的生活程度較后世為低,而亦較后世為節儉。墨子之學,《漢書·藝文志》謂其出于清廟之守。清廟即明堂,為一切政令所自出,讀《禮記·月令》一篇,可以知其大概。蓋古代生活程度尚低,全國之內只有一所講究的房屋,名為明堂。天子即居其中,所以就是后世的宮殿。祭祀祖宗亦于其中,所以就是后世的宗廟。古代的學校,本來帶有宗教色彩的;當時天子典學,亦在這一所房屋之內,所以又是學校。一切機關,并未分設,凡百事件,都在此中商量,所以于一切政教,無所不包。明堂行政的要義,在于順時行令。一年之中,某月當行某令,某月不可行某令,都一一規定,按照辦理,像學校中的校歷一般。如其當行而不行,不當行而行,則天降災異以示罰。《月令》諸書的所述,大概如此。此等政治制度和當時的宗教思想,很有連帶的關系。我們讀《書經》的《洪范》,知道五行之說,是源于夏代的。什么叫做五行呢?便是“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蓋古人分物質為五類,以為一切物莫非這五種原質所組成。而又將四時的功能比附木火金水四種原質的作用;土則為四時生物之功所憑借。知識幼稚的時代,以為凡事必有一個神以主之。于是造為青、赤、黃、白、黑五帝,以主地上化育之功;而昊天上帝,則居于北辰之中,無所事事。此等思想,現在看起來,固然可笑。然而明堂月令,實在是一個行政的好規模,尤其得重視農業的意思。所以孔子還主張“行夏之時”。
我們看明堂月令,傳自夏代;孔子又說:“禹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可見夏代的農業,已甚發達。然其收稅之法,卻不甚高明。孟子說:“夏后氏五十而貢。”又引龍子的話說:“貢者,校數歲之中以為常。”這就是以數年收獲的平均數,定一年收稅的標準。如此,豐年可以多取,而仍少取,百姓未必知道儲蓄;兇年不能足額,而亦非足額不可,百姓就大吃其苦了。這想是法制初定之時,沒有經驗,所以未能盡善。
學校制度:孟子說:“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案古代的學校,分大學小學兩級。孟子所說的校、序、庠是小學,學是大學。古代的教育,以陶冶德性為主。“序者,射也”,是行鄉射禮之地;“庠者,養也”,是行鄉飲酒禮之地,都是所以明禮讓,示秩序的。然則校之所教,其大致亦可推知了。至于學,則“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頗疑亦和宗教有深切的關系。禮樂都是祀神所用,詩是樂的歌辭,書是教中古典。古代所以尊師重道,極其誠敬,亦因其為教中尊宿之故。
夏代凡傳十七主;據后人所推算,共歷四百余年,而其事跡可考的很少。《史記》說禹有天下后,薦皋陶于天,擬授之以位,而皋陶卒,乃舉益,授之政。禹之子啟賢,諸侯不歸益而歸啟,啟遂即天子位。《韓非子》又說:禹陽授益以天下,而實以啟人為吏。禹崩,啟與其人攻益而奪之位。古無信史,諸子百家的話,都不免雜以主觀。我們只觀于此,而知傳子之法,至此時漸次確定罷了。啟之子太康,為有窮后羿所篡。《史記》但言其失國,而不言其失之之由。《偽古文尚書》謂由太康好畋,殊不足據。據《楚辭》及《墨子》,則由啟沉溺于音樂,以致于此。其事實的經過,略見《左氏》襄公四年和哀公元年。據其說:則太康失國之后,后羿自遷于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羿好田獵,又為其臣寒浞所殺。時太康傳弟仲康,至仲康之子相,為寒浞所滅。并滅其同姓之國斟灌、斟尋氏。帝相的皇后,名字喚做緡,方娠,逃歸其母家有仍。生子,名少康,后來逃到虞國。虞國的國君,封之于綸。有田一成,有眾一旅。夏的遺臣靡,從有鬲氏,收斟灌、斟尋的余眾,以滅浞而立少康。并滅寒浞的二子于過、戈。與窮石,《杜注》都不言其地。其釋寒國,則謂在今山東濰縣。斟灌在山東壽光,斟尋亦在濰縣。虞在河南虞城。綸但云虞邑。有鬲氏在山東德縣。過在山東掖縣。戈在宋、鄭之間。其釋地,似乎不盡可據。案《左氏》哀公六年引《夏書》,說:“惟彼陶唐,帥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亂其紀綱,乃滅而亡。”似指太康失國之事。又定公四年,祝佗說唐叔“封于夏虛”。唐叔所封,是堯的舊都,所以晉國初號為唐而又稱之為夏虛,可以見禹之所居,仍系堯之舊都。窮石雖不可考,該距夏都不遠,所以能因夏民以代夏政。夏人此時,當退居河南。少康雖滅寒浞,似亦并未遷回河北,所以湯滅桀時,夏之都在陽城了。
商代的政教
商代是興于西方的。其始祖名契,封于商,即今陜西的商縣。傳十四世而至成湯。《史記》說:自契至于成湯,八遷。湯始居亳,從先王居。八遷的事實和地點現在不大明了。其比較可靠的:《世本》說契居于蕃;其子昭明,居于砥石,遷于商。《左氏》襄公九年,說昭明子相土,居于商丘。蕃在今陜西華縣附近。砥石不可考。商丘,即春秋時的衛國,系今河南濮陽縣。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帝嚳冢在濮陽,都邑亦當相去不遠。惟冥居地無考。湯所從的先王,如其是嚳或契,則其所居之亳,該在商或商丘附近了。
這是湯初居之亳,至于后來,其都邑容有遷徙。湯征伐的次序,據《史記》、《詩經》、《孟子》,是首伐葛,次伐韋、顧,次伐昆吾,遂伐桀。《孟子》謂湯居亳,與葛為鄰。后儒釋葛,謂即漢寧陵縣的葛鄉,地屬今河南寧陵縣。因謂湯居亳之亳,必即漢代的薄縣,為今河南商丘、夏邑、永城三縣之地。葛究在寧陵與否,殊無確據。韋是今河南的滑縣,顧是今山東的范縣,亦不過因其地有韋城、顧城而言之,未敢決其信否。惟昆吾初居濮陽,后遷舊許,見于《左氏》昭公十二年和哀公十七年,較為可信。桀都陽城,見于《世本》,其說亦當不誣。舊許,即今河南的許昌。陽城,在今河南登封縣。《史記》說:桀敗于有娥之虛,奔于鳴條。有娥之虛不可考。鳴條則當在南巢附近。南巢,即今安徽的巢縣,桀放于此而死。然則湯當是興于陜西或豫北,向豫南及山東、安徽發展的。
商代傳三十一世,王天下六百余年。其制度特異的,為其王位繼承之法。商代的繼承法,似乎是長兄死后,以次傳其同母弟;同母弟既盡,則還立其長兄之子。所以《春秋繁露》說:主天者法商而王,立嗣與子,篤母弟。主地者法夏而王,立嗣與孫,篤世子。我們觀此,知商代的習慣,與夏不同,而周朝則與夏相近。又商代之法,“君薨,百官總已,以聽于冢宰,三年”。
所以古書說“高宗諒暗,三年不言”。觀此,則商代的君權,似不十分完全,而受有相當的限制。
此外,商代事跡可考見的,只有其都邑的屢遷。至其治亂興衰,《史記》雖語焉不詳,亦說得一個大概。今節錄如下:
【太甲】修德,諸侯咸歸殷,百姓以寧。
【雍己】殷道衰,諸侯或不至。
【太戊】殷復興,諸侯歸之。
【仲丁】遷于隞。
【河亶甲】居相。殷復衰。
【祖乙】遷于邢。殷復興。
【陽甲】自仲丁以來,廢適而更立諸弟子,弟子或爭,相代立,比九世亂,諸侯莫朝。
【盤庚】涉河南,治亳。殷道復興,諸侯來朝。
【小辛】殷復衰。
【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歡,殷道復興。
【帝甲】淫亂,殷復衰。
【武乙】去亳,居河北。
【帝乙】殷益衰。
帝乙的兒子,就是紂了。公元一八九八、九九年間,河南安陽縣北的小屯,曾發見龜甲獸骨。有的刻有文字。考古的人,謂其地即《史記·項羽本紀》所謂殷墟,或者是武乙所都。據以研究商代史事和制度的頗多,著書立說的亦不少。但骨甲中雜有偽品,研究亦未充分,所以其所得之說,尚未能據為定論。殷代政教,見于書傳,確然可信的,則古書中屢說殷質而周文。可見其時的風氣尚較周代為質樸;一切物質文明的發達,亦尚不及周朝。又商人治地之法,名為助法。是把田分別公私。公田所入歸公;私田所入,則全歸私人所有。但借人民之力,以助耕公田,而不復稅其私田,故名為助,這確較夏代的貢法,進步多了。
周初的政治
周代,因其國都的遷徙,而分為西周和東周。東周時代的歷史和西周時代判然不同。在西周,還同夏、殷一樣,所可考的,只有當時所謂天子之國的史事。到東周時代,則各方面的大國事跡都有可考,而天子之國反若在無足重輕之列。這是世運變遷,各地方均逐漸發達之故。現在且先說西周。
周代是興于現在的陜西的。其始祖后稷,封于邰。傳若干世至不窋,失官,竄于戎狄之間。再傳至公劉,復修后稷之業,居于豳。九傳至古公亶父,復為戎狄所逼,徙岐山下。《史記》說:“古公貶戎狄之俗,營筑城郭宮室,而邑別居之。”又“作五官有司”。可見周朝崎嶇戎狄之間,不為所同化,而反能開化戎狄了。周代的王業,實起于亶父,所以后來追尊為太王。太王有三子:長泰伯,次仲雍,因太王欲立季子季歷,逃之荊蠻。太王遂立季歷,傳國至其子昌,是為周文王。文王之時,周益強盛。西伐犬戎、密須。東敗耆,又伐邘、伐崇侯虎。作豐邑,自岐下徙都之。時荊、梁、雍、豫、徐、揚六州,都歸文王。文王崩,子武王立。觀兵至孟津。復歸。后二年,乃滅紂。武王滅紂時,周朝對東方的權力,似乎還不甚完全。所以仍以紂地封其子武庚而三分其畿內之地,使自己的兄弟管叔、蔡叔、霍叔監之。武王崩,成王幼,武王弟周公攝政。三監和武庚俱叛。淮夷、徐戎,并起應之。周公東征,定武庚和三叔。又使子魯公伯禽平淮夷徐戎。營洛邑為東都。周朝在東方的勢力,就逐漸鞏固了。
成王之后,傳子康王,史稱“成、康之際,天下安寧,刑措四十余年不用”。這所謂天下,大約實僅指周畿內的地方。孟子說:“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說大同時代的制度,到小康時代多少還能保存。依孟子所說,則文王的治岐:實能(一)維持井田制度;(二)山澤之地,還作為公有;(三)商人并不收稅;(四)而其分配,也還有論需要而不專論報酬的意思。成、康時代,果能保守這個規模,自然能刑罰清簡,稱為治世了。然而時移世易,社會的組織暗中改變,此等制度遂暗中逐漸破壞;而在上的政治,亦不能長保其清明;社會的情形,遂覺其每況愈下了。所以孔子論小康之治,至成王、周公而告終;而《史記》亦說昭王以后,王道微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