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民族的起源
我國現在所吸合的民族甚多,而追溯皇古之世,則其為立國之主的,實在是漢族。漢族是從什么地方遷徙到中國來的呢?這個在現在,還是待解決的問題。從前有一派人,相信西來之說。他們說:據《周官·大宗伯》和《典瑞》的鄭注:古代的祭地祇,有昆侖之神和神州之神的區別。神州是中國人現居之地,則昆侖必是中國人的故鄉了。昆侖在什么地方呢?《史記·大宛列傳》說:“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闐”、“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這所指,是現在于闐河上源之山。所以有人說:漢族本居中央亞細亞高原,從現在新疆到甘肅的路,入中國本部的。然而鄭注原出緯書。緯書起于西漢之末,不盡可信。河源實出青海,不出新疆。指于闐河源為黃河之源,本系漢使之誤;漢武帝乃即仍其誤,而以古代黃河上源的山名,為于闐河上源的山名,其說之不足信,實在是顯而易見的。漢族由來,諸說之中,西來說較強;各種西來說之中,引昆侖為證的,較為有力;而其不足信如此,其他更不必論了。民族最古的事跡,往往史籍無征。我國開化最早,又無他國的史籍可供參考。掘地考古之業,則現在方始萌芽。所以漢族由來的問題,實在還未到解決的機會。與其武斷,無寧闕疑了。
現在所能考究的,只是漢族既入中國后的情形。古書所載,類乎神話的史跡很多,現在也還沒有深切的研究。其開化跡象,確有可征的,當推三皇五帝。三皇五帝,異說亦頗多。似乎《尚書大傳》燧人、伏羲、神農為三皇,《史記·五帝本紀》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為五帝之說,較為可信。燧人、伏羲皆風姓。神農姜姓。黃帝姬姓。燧人氏,鄭注《易緯通卦驗》,說他亦稱人皇。而《春秋命歷序》說:人皇出旸谷,分九河。伏羲氏都陳。神農氏都陳徙魯。黃帝邑于涿鹿之阿,據地理看來,似乎風姓、姜姓的部落在河南,姬姓則在河北。燧人氏,《韓非子》說他,因“民食果蓏蜯蛤,腥臊多害腸胃”,乃發明鉆木取火之法,教民熟食。這明是搜集和漁獵時代的酋長。伏羲氏,亦作庖犧氏。昔人釋為“能馴伏犧牲”,又釋為“能取犧牲,以充庖廚”,以為是游牧時代的酋長。然而伏羲二字,實在是“下伏而化之”之意,見于《尚書大傳》。其事跡,則《易·系辭》明言其作網罟而事佃漁。其為漁獵時代的酋長,亦似無疑義。從前的人,都說人類的經濟,是從漁獵進而為游牧,游牧進而為耕農。其實亦不盡然。人類經濟的進化,實因其所居之地而異。大抵草原之地,多從漁獵進入游牧;山林川澤之地,則從漁獵進為耕農。
神農氏,亦稱烈山氏。“烈山”二字,似即《孟子》“益烈山澤而焚之”的烈山,為今人所謂“伐栽農業”。則我國民族居河南的,似乎并沒經過游牧的階級,乃從漁獵徑進于耕農。黃帝,《史記》言其“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這確是游牧部落的樣子。涿鹿附近,地勢亦很平坦,而適宜于游牧的。我國民族居河北的,大約是以游牧為業。游牧之民,強悍善戰;農耕之民,則愛尚平和;所以阪泉涿鹿之役,炎族遂非黃族之敵了。
阪泉涿鹿,昔人多以為兩役。然《史記·五帝本紀》,多同《大戴禮記》的《五帝德》、《帝系姓》兩篇,而《大戴禮記》只有黃帝和炎帝戰于阪泉之文,更無與蚩尤戰于涿鹿之事。而且蚩尤和三苗,昔人都以為是九黎之君。而三苗和炎帝,同是姜姓。又阪泉、涿鹿,說者多以為一地。所以有人懷疑這兩役就是一役;蚩尤、炎帝,亦即一人。這個亦未可斷定。然而無論如何,總是姜姓和姬姓的爭戰。經過此次戰役而后,姬姓的部落就大為得勢。顓頊、帝嚳、堯、舜,稱為共主的,莫非黃帝的子孫了。
我國歷史,確實的紀年起于共和。共和元年,在民國紀元前二千七百五十二年,公元前八百四十一年。自此以上,據《漢書·律歷志》所推,周代尚有一百九十二年,殷代六百二十九年,夏代四百三十二年。堯、舜兩代,據《史記·五帝本紀》,堯九十八年,舜三十九年。如此,唐堯元年,在民國紀元前四千一百四十二年,公元前二千二百三十一年;三皇之世,距今當在五千年左右了。
太古的文化和社會
太古的社會,情形畢竟如何?古書所載,有說得極文明的,亦有說得極野蠻的。說得極野蠻的,如《管子》的《君臣篇》等是。說得極文明的,則如《禮記·禮運篇》孔子論大同之語是。二說果孰是?我說都是也,都有所據。
人類的天性,本來是愛好和平的。惟生活不足,則不能無爭。而生活所資,食為尤亟。所以社會生計的舒蹙,可以其取得食物的方法定之。搜集和漁獵時代,食物均苦不足。游牧時代,生活雖稍寬裕,而其人性好殺伐,往往以侵掠為事。只有農業時代,生計寬裕;而其所做的事業,又極和平,所以能產生較高的文化。
古代的農業社會,大約是各各獨立,彼此之間,不甚相往來的。老子所說:“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所想像的,就是此等社會。惟其如此,故其內部的組織,極為安和。孔子所謂:“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所慨慕的,也就是此等社會。內部的組織既然安和如此,其相互之間自然沒有斗爭。這就是孔子所謂“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這就是所謂“大同”。假使人類的社會都能如此,人口增加了,交通便利了,徐徐的擴大聯合起來,再謀合理的組織,豈不是個黃金世界?而無如其不能。有愛平和的,就有愛侵掠的。相遇之時,就免不了戰斗。戰斗既起,則有征服人的,有被征服于人的。征服者掌握政權,不事生產,成為治人而食于人的階級;被征服的,則反之而成為食人而治于人的階級。而前此合理的組織,就漸次破壞了。合理的組織既變,則無復為公眾服務,而同時亦即受公眾保障的精神。人人各營其私,而貧富亦分等級。自由平等之風,漸成往事了。人與人之間時起沖突,乃不得不靠禮樂刑政等來調和,來維持。社會風氣,遂日趨澆薄了。先秦諸子,所以慨嘆末俗,懷想古初,都是以此等變遷,為其背景。然而去古未遠,古代的良法美意,究竟還破壞未盡。社會的風氣也還未十分澆漓。在上者亦未至十分驕侈。雖不能無待于刑政,而刑政也還能修明。這便是孔子所謂小康。大約孔子所慨想的大同之世,總在神農以前;而階級之治,則起于黃帝以后。《商君書·畫策篇》說:“神農之世,男耕而食,婦織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神農既沒,以強勝弱,以眾暴寡。故黃帝作為君臣上下之義,父子兄弟之禮,夫婦妃匹之合。內行刀鋸,外用甲兵。”可見炎黃之為治,是迥然不同的。而二者之不同,卻給我們以農耕之民好平和,游牧之民好戰斗的暗示。
以上所說,是社會組織的變遷。至于物質文明,則總是逐漸進步的。《禮運篇》說:
昔者先王未有宮室,冬則居營窟,夏則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未有麻絲,衣其羽皮。后圣有作,然后修火之利。范金合土,以為臺榭,宮室,牖戶。以炮以燔,以烹以炙。這是說衣食住進化的情形。大約從生食進化到熟食,在燧人之世。我國的房屋,是以土木二者合成的。土工源于穴居,木工則源于巢居。構木為巢,據《韓非子》說,是在有巢氏之世。其人似尚在黃帝以前。至于能建造棟宇,則大約已在五帝之世。所以《易·系辭傳》把“上古穴居而野處,后世圣人易之以宮室”,敘在黃帝、堯、舜之后了。《易·系辭傳》又說:“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正義》說:“以前衣皮,其制短小。今衣絲麻布帛;所作衣裳,其制長大,故言垂衣裳。”這就是《禮運》所說以麻絲易羽皮之事。此外,《易·系辭傳》所說后世圣人所做的事,還有:“刳木為舟,剡木為楫”、“服牛乘馬,引重致遠”、“重門擊柝,以待暴客”、“斷木為杵,掘地為臼”、“弦木為弧,剡木為矢”以及“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槨”、“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各項。這后世圣人,或說即蒙上黃帝、堯、舜而言,或說不然,現亦無從斷定。但這許多事物的進化,大略都在五帝之世,則似乎可信的。
唐虞的政治
孔子刪《書》,斷自唐虞,所以這時代史料的流傳,又較黃帝、顓頊、帝嚳三代為詳備。
堯舜都是黃帝之后,其都城則在太原。太原與涿鹿均在冀州之域,可見其亦系河北民族。但唐虞時代的文化似較黃帝時為高。《堯典》載堯分命羲和四子,居于四方,觀察日月星辰,以定歷法,“敬授民時”,可見其時業以農業為重,和黃帝的遷徙往來無常處大不相同了。這時代,有兩件大事足資研究。一為堯、舜、禹的禪讓,一為禹的治水。
據《尚書》及《史記》,則堯在位七十載,年老倦勤,欲讓位于四岳。四岳辭讓。堯命博舉貴戚及疏遠隱匿的人。于是眾人共以虞舜告堯。堯乃妻之以二女,以觀其內;使九男事之,以觀其外。又試以司徒之職。知其賢,乃命其攝政,而卒授之以天下。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丹朱于南河之南。諸侯朝覲訟獄的,都不之丹朱而之舜;謳歌的,亦不謳歌丹朱而謳歌舜。舜才回到堯的舊都,即天子位。當堯之時,有洪水之患。堯問于眾。眾共舉鯀,堯使鯀治之。九年而功弗成。及舜攝政,乃殛鯀而用其子禹。禹乃先巡行四方,審定高山大川的形勢。然后導江、淮、河、濟而注之海。百姓乃得安居。九州亦均來貢。當時輔佐舜諸人,以禹之功為最大。舜乃薦禹于天。舜崩之后,禹亦讓避舜之子商均。諸侯亦皆去商均而朝禹,禹乃即天子位。儒家所傳,堯、舜、禹禪讓和禹治水的事,大略如此。
禪讓一事,昔人即有懷疑的,如《史通》的《疑古篇》是。此篇所據,尚系《竹書紀年》等不甚可靠之書。然可信的古書,說堯、舜、禹的傳授,不免有爭奪之嫌的,亦非無有。他家之說,尚不足以服儒家之心。更就儒家所傳之說考之。如《孟子》、《尚書大傳》和《史記》,都說堯使九男事舜。
而《呂氏春秋·去私》、《求人》兩篇,則說堯有十子。《莊子·盜跖篇》,又說堯殺長子。據俞正燮所考證,則堯被殺的長子名奡,就是《論語·憲問篇》所謂蕩舟而不得其死,《書經·皋陶謨篇》所謂“朋淫于家,用殄厥世”的。又《書經·堯典》,說舜“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而據宋翔鳳所考證,則共工、兜和鯀,在堯時實皆居四岳之職。此等豈不可駭。然此尚不過略舉;若要一一列舉,其可疑的還不止此。儒家所傳的話,幾千年來,雖然即認為事實,而近人卻要懷疑,亦無怪其然了。然古代的天子,究不如后世的尊嚴。君位繼承之法,亦尚未確定。讓國之事,即至東周之世,亦非無之。必執舜禹之所為和后世的篡奪無異,亦未必遂是。要之讀書當各隨其時的事實解之,不必執定成見,亦不必強以異時代的事情相比附。堯、舜、禹的禪讓,具體的事實如何?因為書缺有間,已難質言。昔人說:“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我們讀史,但知道這時代有一種既非父子、亦非兄弟,而限于同族的相襲法就是了。
治水之事,詳見于《尚書》的《禹貢篇》。此篇所述,是否當時之事,亦頗可疑。但當時確有水患,而禹有治水之功,則是無可疑的。《尸子》說當時水患的情形,是“龍門未開,呂梁未鑿,河出孟門之上,江淮流通,四海溟涬”。則其患,實遍及于今日的江、河流域。禹的治水,大約以四瀆為主。凡小水皆使入大水,而大水則導之入海。未治之前,“草木暢茂,禽獸繁殖”、“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治水成功,則“人得平土而居之”。佐禹的益、稷,又“烈山澤而焚之”、“教民稼穡,樹藝五谷”,人民就漸得安居樂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