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喜歡用最褻瀆的話說佛教里最神圣的東西:“這里佛也無,祖(查《指月錄》此字為”法“——譯者)也無:達摩是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糞漢,等妙二覺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疣紙;四果、三賢、初心、十地,是守古墓鬼,自求得了么?”
“仁者,莫要求佛,佛是大殺人賊,賺多少人入淫魔坑?!薄澳闱也宦劦溃豪虾ò粗阜稹g者)經三大阿僧只卻修行,即今何在?八十年后死去,與你何別?”“仁者,莫用身心!一時放卻,頓脫羈鎖!”
就在宣鑒在湖南西部教禪的同時,與他同代,可能是他門人的義玄,亦在北方(今之河北西部)民間展開了他的臨濟派。此派在其后的兩個世紀,成了中國禪最具影響力的一宗。
義玄的偉大處,似乎在于他把知性的解放視為中國禪的真正使命。他說:“達摩大師從西土來,只是覓個不受人惑的人?!薄吧缴疅o一法與人,只是治病解縛?!薄澳苋嘶?!向里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始得自在?!薄胺蛘鎸W道人,不取佛,不取菩薩羅漢,不取三界殊勝;迥然獨脫,不與物拘。乾坤倒覆,我更不疑;十方諸佛現前,無一念心喜;三涂地獄頓現,無一念心怖。”
“是你目前用處與祖佛不別。只么不信,便向外求。莫錯!向外無法,求亦不得?!薄澳阌R得佛祖么?只你面前聽法的是!”
以上宣鑒和義玄用“白話”所說的一切,就是中國的禪,而這個,且讓我再來重說一次:根本算不得是禪。
但那些虔誠的佛教徒偏要告訴我們:所有這些,既非自然論,亦非虛無說,更非打破偶像!他們說:那些偉大禪師所指的東西,并非這些白而粗鄙的言詞所示的意思;他們所用的是禪的語言。而禪是“超越人類理解的境域之外的”!
禪宗教學方法的發展
禪,以其在中國思想中所占的時間而言,前后涵蓋有四百年左右——約當公元700到1100年之間。最初的一百五十年,是中國禪各派大宗師的時代——亦即危險思想、大膽懷疑和明白直說的時期。我們可以從此一時期的可靠文獻看出,所有自神會、馬祖到宣鑒和義玄等大師都以明白無誤的語言說法,并未使用字謎樣的文詞,姿勢或動作。被認為是馬祖及其親傳弟子所作的某些謎樣的答話,都是很久以后的發明。
但當禪學在士大夫及政治圈中受到敬重,甚至變成一種時髦的玩意時,就有一些和尚和一知半解的俗人,用禪師們所說的言句去交談和聊天。在這當中,禪宗祖師的偉大觀念,實有落入所謂“口頭禪”的危險。又,由于禪很快就取代了佛教所有其他的一切形式,住在山上的杰出禪師也就不得不循信眾或國家的要求,時常到都市的寺院中去擔任或主持佛教的許多禮拜儀式。在這種情形下,即使他們真的相信無佛無菩薩,但要他們向支持他們的有力外護說“佛是大殺人賊,賺多少人入淫魔坑”!可以嗎?那么,有沒有別的比較巧妙但同樣刺激思想而不至落人“口頭禪”的方式去表達他們前輩大師所明白說出的東西呢?
所有這些新的情況,以及其他種種可能的原因,使他們不得不想出一套新的教學方法,運用許多奇怪、有時似是瘋狂的姿勢、言辭或動作去傳達一種真理。義玄本身或許就是使用這些技巧的第一個人,因為他是以棒打發問者或對之發出震耳欲聾的大喝著名的宗師。他這一宗——臨濟宗,在其后一百年間所發展出來的一套取代直說的奇特教學方法中,扮演了一個最為突出的角色,說來也許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但此種教學方法以及與其相關的一切瘋狂技巧,并非如一般所常描述的那么不合邏輯或違反理性。將禪宗各派及當時的目擊者和批評家所作之相當可靠的記錄與證詞,做了一番謹慎和同情的檢討之后,我深深地相信:在所有這些看來似是瘋狂混亂的表面之下,存在著一種明白而又合理的、可以稱作困學的教學方法——亦即讓學者透過他自身的努力和逐漸擴大的生活體驗去發現事物的實相。
略而言之,此種教學方法,可以分為三個階段或方面來加以說明:首先,是一般所謂的“不說破”原則。禪師對于初學的責任是:不將事情弄得太易,不把問題說得太直,鼓勵學者自行思考,自尋真理。
禪宗大師之一的法演(1104年卒),曾經吟過兩句出處不明的偈語:
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
此種教學方法實在太重要了。12世紀最偉大的儒教思想家兼大導師的朱熹(1130-1200年),某次感慨地對他的門人說:
“吾儒與老莊之所以后繼無人,而禪家卻易得傳承者,乃因彼等能冒不說破的危險,使學者疑惑不決而有所審發也?!币晃欢U學大師在談到他的證悟經驗與老師的關系時,常說:“我不重先師道德佛法,只重他不為我說破?!?
其次,為了實行“不說破”的教學原則,第9、第10世紀的禪師們想出了多種多樣的奇特方法去答復問題。如有初學來問:“什么是真理?”或“什么是佛法?”他們如非當下給以一記耳光,就是給他一頓痛棒,再不然就是默然休歇去。有些比較溫和的禪師,則教問話者到廚房去洗缽盂。另外一些禪師,則用似是毫無意義,或似非而是,或全然矛盾可疑的話去作答。
因此,當有人問云門宗的初祖文偃(949年卒)“什么是佛”時,他便答道:“干矢橛。”(這句反偶像的答話聽來似乎太褻瀆了,使得鈴木故意將它譯為A dried-up dirt cleaner 的原因,也許就是因了這點。自然,這個譯語既欠正確,亦無意義。)這樣的一種答語,絕非所謂無意味語,他是遵循他的師祖德山宣鑒的反偶像的教法而答的,后者確曾說過“佛是老胡矢橛!”“圣是空名!”這類的話。
曹洞宗初祖之一的良價禪師(869年卒),當有人向他問及同樣的問題時,他便悄聲答道:“麻三斤?!庇诖耍灰覀冇浀迷缙谀承┐髱煹淖匀恢髁x思想,便會明白這句話也不是沒有意味的了。
但初學的人很可能不會懂得這句話的意義,因此,他只好回到廚房去洗碗碟。他感到了疑惑,因為不能了解老師的答話而感到慚愧。他疑了一段時間之后,老師便叫他到別處去碰碰機緣。于是,他踏上了學習的第三個階段——整個教學方法中最重要的一環,這叫做“行腳”。
那些說禪的方法是非理性的,是神秘的,因此也是“絕對超越人類理解境域”的批評者,對于此一行腳階段——從這一山到那一山、從這一派到那一派、從這一師到那一師,到處訪師參學的重大教育價值,都未能夠得到適當的了解。許多著名的禪師,都曾花過十年、二十年,及至三十年的時光,行腳到許多大師的會下參學請益過。
且讓我再拿朱熹所說關于賞識禪家“行腳”的話為例。這位新儒運動的偉大領導者,病倒在床,快要死了。他的得意門生之一的陳淳前去看他,并在他的書院中度了幾天。某日晚上,躺在床上的朱熹對他說道:“……今也須如僧家行腳,接天下之賢士,察四方之事情,覽山川之形勢,觀古今興亡、治亂、得失之跡,這道理方見得周遍。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不是塊然守定這物事,在一室閉門猛坐便了、便可以為圣為賢。自哪古無不曉事的圣賢,亦無不通變的圣賢,亦無關門獨坐的圣賢。圣賢無所不通,無所不能,哪個事理會不得?……”
現在且讓我們回到行腳僧的話題。所謂行腳僧,只帶一根拄杖,一只缽盂,一雙草鞋,總是步行。他沿途乞食求宿,有時得在路旁的破廟、洞窟或被棄的破屋中歇腳,他忍受風霜雨雪的肆虐,有時還得忍受俗人的冷酷。
他見到了世面,遇到了各式各樣的人。他在當代許多偉人門下參叩,學習發問,發生大疑。他與同學討論問題,交換意見。就這樣,他的經驗日見廣闊,理解日見加深。然后,某天,當他偶然聽到一個女工的閑聊,或聽到一個舞女的艷歌,或聞到一朵無名小花的幽香——這時,他便恍然大悟了!多么真實!“佛真像一個矢橛!佛就是麻三斤!”現在一切了如指掌了?!巴暗滓呀浢撀洹?,奇跡終于發生了!
于是,他再度長途跋涉,回到他的本師面前,帶著真摯的眼淚與歡欣,拜倒在從未讓他輕易得法的良師腳下,磕頭答謝。
這就是我所了解的中國禪的教學方法。這就是朱熹在吟詠下面的詩句時所領略的風光:
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這樣的禪,是不合邏輯、違反理性、超越人類知性理解的嗎?我且讓11世紀的偉大禪師法演來答復這個問題。某日,他向聽眾問道:“我這里禪似個什么?”接著,他說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忽滑谷快天和鈴木二人前已譯過,現在我再將它另譯如下:
有兩個賊,一個老賊,一個小賊。老賊年老了。有一天,他的兒子問他:“爸爸:您老了,告訴我找飯吃的法子吧!”老賊不好推卻,便答應了。一到晚上老賊就把小賊帶到一富人家,挖了一個洞,進到屋里。用百寶囊里的鑰匙,將一個大柜子的鎖開開,打開柜門,讓他兒子進到里邊。等他兒子進去之后,他又把柜子鎖了,并且大喊:“有賊!有賊!”他便走了。富人家聽說有賊,趕急起來搜查,搜查結果,東西沒丟,賊也沒有看見,仍然睡去。這時鎖在柜子里的小賊,不曉得他父親什么用意,只想怎樣才能逃出去。于是就學老鼠咬衣裳的聲音,一會兒,里邊太太聽到,就叫丫環掌燈來看衣服。剛一開開柜子,這小賊一躍而出,一掌把丫環打倒,把燈吹滅,竟逃走了。富人家發覺后,又派人直追。追到河邊,這小賊情急智生,把一塊大石頭拋到河里,自己繞著道兒回去了。到得家里,看見他父親正在喝酒,就埋怨他父親為什么把他鎖在柜子里。他父親只問他怎樣出來的。他把經過說了之后,老賊便捻髯微笑道:“你以后不愁沒有飯吃了!”
“這個,”法演大師接著說,“就是我所說的禪?!边@個,就是11世紀末期的中國禪。
從譯本里研究佛教的禪法
我們現在研究古代所謂“禪法”是些什么東西,應該用敦煌、關中、廬山三處所出的禪經作研究資料。3世紀以前所譯的禪書太簡單了,不能應用。
《坐禪三昧經》說五門對治法,我們用作禪法的綱要:
(1)多淫欲人,不凈法門治。
(2)多瞋恚人,慈心法門治。
(3)多愚癡人,思惟觀因緣法門治。
(4)多思覺人,念息法門治。
(5)多等分人,念佛法門治?!暗确帧倍植幻?,辭典也沒有說明。細看文義,似是指那些兼有淫欲、瞋恚、愚癡、思覺各病,成分略相等的人。經文又言“治等分行及重罪人求索佛,如是人等當教一心念佛三昧”。故知“等分”是兼有以上種種病的重病。
先說“不凈觀”。《禪經》云:
修行愛欲增,應往至冢間,取彼不凈相,還來本處坐。所見諸死尸,我身亦復然。
一心內觀察,如彼冢間相。彼為我作證,由是得真實。已得真實相,不復起邪念。(卷三第九)這是很淺近的說法。又如教人觀察:
從足至發,不凈充滿:發毛爪齒,薄皮厚皮,血肉筋脈骨髓,肝肺心脾腎胃,大腸小腸,屎尿唾汗淚,垢蚧膿腦胞膽痰水,微膚脂肪腦膜,身中如是種種不凈。(《三昧經》上)(此名三十六不凈)不凈觀為印度宗教的一個發明,其說有粗有細。粗者略如上說,細者分析人身一切骨節,筋脈,九十九萬毛孔,每一毛孔內八萬侵食細蟲。這樣分析,不是為生理及醫學,乃是要人了知人身不凈,“生死內外,都是不凈?!薄抖U經》云:
五欲亦五壞,隨病而對治;相對真實相,修行正觀察?!吧儭比簟半x散”“威儀容止滅”“羸朽”及“磨碎”,是名五種壞。此則自身中,無量諸境界。修行正憶念,悉能得自在。
不凈觀有時發生厭患,便可用“凈觀”對治,使人于不凈中看出凈相,“除肉觀骨”“白骨流光出”,以至于“種種微妙色”“處處莊嚴現”。
《禪經》說:
佛說不凈念,一切諸種子。世尊說貪欲,利入深無底,正受對治藥,當修厭離想。一切余煩惱,悉能須臾治。(卷三,十一)次說慈心法門。《修行道地經》云:
修行道地建大弘慈,當何行之?設修行者在于暑熱,求處清涼,然后安隱;在冰寒處,求至溫暖,然后安隱;如饑得食,如渴得飲,如行遠路疲極困甚而得乘車,然后安隱……執心不亂,所可愛敬,親親恩愛,父母兄弟妻子親屬朋友知識皆令安隱;一切眾生諸苦惱者,亦復如我身得安隱;十方人民,悉令度脫,身心得安。欲使二親宗族中外悉得安隱。次念凡人等加以慈。普及怨家,無差特心,皆令得度,如我身安。(第六)此經在別處(第八)說慈有四品:
一曰父母宗親,二曰中間之人無大親疏;三曰凡人眾庶;四曰護于怨家,仁心具足。
《修行道地經》有“忍辱”及“棄加惡”二品,與“慈心法門”有關,附錄于此:
設使有人撾罵行者,爾時修道當作是觀:所可罵詈,但有音聲,諦惟計之,皆為空無,適起即滅。譬如文字,其名各異,一一計字,無有罵聲。……譬如夷狄異音之人雖來罵我,譬如風響,是聲皆空。(忍辱品十三)假使行者坐于寂定,人來撾捶,刀杖瓦石以加其身,當作是觀:名色皆空,所捶可捶,悉無所有,本從何生?誰為瞋者?向何人怒?(棄加惡品十四)次說思惟法門。思惟是觀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