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萬三不卑不亢地搖搖頭，說道：“小人不是這個意思，大人的忠君愛國之心令人敬佩，只是那些反賊都是些亡命之徒，大人輕易犯險太不值，能殺跑反賊自然是好，話說回來，萬事都有個好歹，萬一大人稍有不虞，那全城的父老百姓怎么辦？就算是受傷，也耽誤了剿匪大計……我看不如……”托里邪聽他居然要自己不出戰(zhàn)，真是說到自己心坎里了，這些話他等了這么多天，就是沒有一個下屬進言。不過，雖說心里一百個贊同沈萬三的話，但是表面上他還是這里的達魯花赤，掌管一城的軍政要務(wù)，要他親口說出不戰(zhàn)而逃的話來，還真說不出，就不言不語地點點頭，沒有說同意或不同意。他沒有態(tài)度就是最明顯的態(tài)度，沈萬三接著說：“我看，大人不如暫且忍耐，待朝廷大軍來時，再和那幫反賊一決雌雄也不遲。我本是一個過路的客商，在大街上聽到大人的布告，深為大人的忠勇所感，特來進此一言，萬望大人為闔城百姓計，稍息雷霆之怒，只要大人愿意暫時避讓，所有的車馬路資，我愿意一力承擔……”

托里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來以為這人只是懂事兒，來勸自己暫時罷戰(zhàn)，沒想到還愿意出銀子助自己逃走，頓時兩眼發(fā)亮。他不缺銀子，但是蒙古官員都貪財，對金銀好像有天生的嗜好，既然有這種好事，怎么可以放過呢？當即沉思有頃，說道：“聽了你的話，真令我頓開茅塞，細細想想，我?guī)ьI(lǐng)城里的幾百兵丁去和城外的數(shù)千反賊激戰(zhàn)確實有些冒險，一旦戰(zhàn)敗了，這城中的百姓豈不要遭到亂賊搶掠？”

沈萬三進一步說道：“大人說的是，我看，不如暫閉城門，大人悄悄出城搬來救兵，到那時候再救全城百姓于水火之中?！彼f得有理有據(jù)，好像不照做倒大違常理，尤其是那句“悄悄出城”更給托里邪找到了棄城逃跑的理由。

托里邪很是興奮，不由自主站了起來，來來回回走了兩圈，最后站定了，說道：“你說得在理，我看就這么辦。”

沈萬三站起來，躬身道：“大人從諫如流，真乃大丈夫也。”

對這種文縐縐的句子，托里邪懂得不多，但是知道總歸是好話，就嘿嘿了笑了起來，停了停，提醒沈萬三道：“那出城的車馬……”

沈萬三搶著道：“大人放心，小人雖是一介布衣，但是家里還有些閑錢，出點車馬資費還是拿得出的，一定不讓大人失望。我現(xiàn)在就回去準備準備，馬上給大人送過來?！?

回到客棧，沈萬三并不馬上給托里邪送銀子，而是等到天完全黑了，讓郭如意套上馬車，讓褚嫣然和翠茹收拾收拾路上用的東西，說道：“我先去托里邪那里打探打探，你們在這兒等著，待會兒我來叫你們，再跟著官兵悄悄出城。”想了想，又說：“為了不引人注意，我們要改換姓名，我從現(xiàn)在起就叫趙四五?！敝钢缫獾溃骸澳憬袆恕！庇謱︸益倘缓痛淙阏f：“你們倆都改姓李，裝作是姐妹，名字就不用改了，這是為了穩(wěn)妥起見?！?

褚嫣然“呸”了一聲，道：“我不，什么劉八、趙四五的，這么難聽！”

沈萬三解釋道：“名字越難聽，越不引人注意，我們現(xiàn)在是去投靠官府，不能用真名，以免再遇到亂民就說不清楚了。我擔心官府敗給亂民，這是兩全之策，什么時候也不能把寶都押在一頭，要留余地。”

再次來到托里邪府上，已經(jīng)是燈火通明，恍如白晝。兵丁見過沈萬三，并沒有攔阻他就讓他進去了，到了院子里，只見托里邪正站在臺階上，對院子里站著的軍官一陣訓話，口口聲聲要眾將官今夜養(yǎng)精蓄銳，明日與反賊決一死戰(zhàn)。沈萬三心想：“怎么又變卦了，難道他又不逃走了？”不過，怎么看他都不像是那種舍卻性命不要、為朝廷分憂的忠臣。

等了一會兒，院子里的將官走得差不多了，沈萬三才被托里邪叫過去，見面之后，沈萬三先行禮，然后拿出兩張一千兩銀子的銀票，說道：“這只是給大人喝茶的小錢，車馬費我都帶著呢，出去之后一路上小人還有孝敬?！?

托里邪兩眼發(fā)直，接過銀票，笑道：“好說好說?！闭Z氣一轉(zhuǎn)，又道：“今晚半夜，我悄悄從南門出去，你現(xiàn)在就去那兒等著吧，別忘了多帶金銀細軟，以便路上使用?！泵晒湃穗m然兇悍嗜殺，但是性情單純，想什么就說什么，不似漢人有這么多花花腸子。托里邪想要銀子，就直言無忌地說出來，一點不覺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沈萬三這才知道，他訓話時說的決戰(zhàn)云云都是騙人的鬼話，原來是打算今晚出城，就道：“小人理會得，我這就回去收拾收拾，到南門恭候大人。”他匆匆趕回客棧，一路上看到滿城的燈火，心想：“過一會兒，托里邪就要棄城逃跑了，可是這滿城的軍民還在為明日的大戰(zhàn)做準備?！?

郭如意趕著馬車，載著褚嫣然和翠茹一路來到南皮城的南門，這里已經(jīng)匯聚了五六十名官兵，有兩三名軍官正來回巡視。沈萬三知道這些都是托里邪準備帶出去的親信，買來的人參、綢緞等貴重物品正好派上了用場，他走過去，有說有笑地和官兵們打過招呼。這些人見一個陌生漢人過來熱情地打招呼，談?wù)勑πΦ模孟袷嵌嗄晡匆姷闹焕嫌眩绻f是路過的百姓怎么這么稔熟？但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他，難道是托里邪派來的人？想到這些，軍官們都不敢怠慢，一個個和沈萬三拱手為禮。

“托里邪大人還沒有到？幸好大人還沒有來，不然要他在這兒等我，我可是承受不起，呵呵?！彼f的看似是玩笑，其實是間接地告訴這些人，自己和托里邪的關(guān)系不一般，他話鋒一轉(zhuǎn)，又道，“初次見面，我也沒帶什么，這些東西都是我沿途販賣的，路上帶著也是累贅，要是諸位不嫌棄，都拿去。”沈萬三不知道軍官中誰的品階大，但如果給官大的和官小的一樣多，肯定會讓官大的不高興，所以把幾包東西都放在石桌上，任憑他們自己去分，這樣一來，低級軍官自然不敢多拿，必定是先讓長官拿了之后，剩下的才收入囊中，心里就算是不憤也怨不到他，這樣一來不管大的小的都說不出什么來。

幾名軍官都是蒙古人，沒有那么多虛禮，加上平常收受漢人禮品習以為常，一點都不覺得有什么不對。沈萬三見其中一個留著絡(luò)腮胡子的人先拿，而且拿得最多，就認定此人必是官階最大的一個。他從懷里拿出兩張一百兩的銀票，裝作散步，不引人注意地走到絡(luò)腮胡子身邊，和他閑聊起來。蒙古人性格耿直，沒有多少花花腸子，他見沈萬三說話風趣，也很喜歡。過了一會兒，沈萬三見沒人注意，就把銀子塞給他，低聲道：“大人收著，別讓人看見了?！?

沈萬三剛剛已經(jīng)給了這幾名官家好處，而且是人人有份，現(xiàn)在又偷偷給絡(luò)腮胡子一筆銀子，用意很明顯，同樣是得到好處，幾個人一起和一個人單獨，那份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更何況是不讓另外幾個已經(jīng)拿到好處的人看到，不免又多了些刺激、驚喜。幾個人一起都拿好處，人人都會覺得，反正是人人有份，又不是專門送給自己的，那份歡喜之情就會大打折扣。悄悄地私相授受就不同了，不僅讓絡(luò)腮胡子開心不已，還讓他覺得別人都沒有，而自己獨有一份，明顯是比同僚高出一等，更覺得沈萬三對他的情誼是出自真誠。

“前面那輛……不知道托里邪大人什么時候來?！鄙蛉f三送給絡(luò)腮胡子那筆銀子，是防備遭遇饑民暴亂或者遇到什么危險時，讓他保護自己和家人，剛要指引給他自己的馬車，要他一路上多多關(guān)照，忽然想，自己剛給他銀子就求他辦事，似乎其心不誠，急忙改口。

幸好絡(luò)腮胡子并沒有察覺，還在用欣賞的眼神看著他，說道：“應(yīng)該快來了，你和我家大人是什么交情？”

沈萬三不想說自己和托里邪是萍水相逢，剛剛相識了不滿一天，就模棱兩可地望著城北，道：“交情談不上，托里邪大人今晚要悄悄離城，搬救兵，臨行前召見我，要我跟他一同出來……希望大人能克定民亂。”他這句話留著余地，日后絡(luò)腮胡子知道了他和托里邪其實沒什么關(guān)系，也不會怪他說謊。

過了一會兒，絡(luò)腮胡子起身巡視，沈萬三有意把他引到自己的馬車前，絡(luò)腮胡子問道：“車里都是你的仆人？”

沈萬三笑道：“對，還望大人一路上多多照料。”

蒙古人愛恨分明，對人好的時候可以掏心掏肺，對人不好的時候，說不好拿刀就砍。絡(luò)腮胡子頓時大包大攬地道：“這好辦，趕車的，你記著一路上都跟著我走，有人攔你就找我，我來跟他說話。”正坐在馬車的郭如意誠惶誠恐地點點頭。

沈萬三陪著絡(luò)腮胡子逛了半個時辰，還不見托里邪出現(xiàn)，心想：“托里邪不會這么奸詐，讓別人都在這里等他，而他悄悄從別的地方溜走了吧？”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他的兵丁都在這里，而且他也沒有拋下自己偷偷溜走的理由。正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聽見前面?zhèn)鱽淼囊魂嚭皻⒙?，而且有火光，軍官們馬上警覺起來，人人手按刀柄，神情緊張，絡(luò)腮胡子派人前去打探，看看出了什么事情，那人還沒走遠，就看到前面有幾匹馬飛奔而至，跑得最快的那匹馬上端坐著一個人，正是托里邪，只聽他大聲道：“快快開門出城，反賊攻進來了……”沒等人開門，他就直奔到大門前。

在場的兵士都慌了神，連忙推開厚重的城門，托里邪一馬當先出城，余下的人緊隨其后，絡(luò)腮胡子倒也仗義，騎在馬上對沈萬三喊：“還不快跟上我，待會兒反賊追上來，必死無疑?！鄙蛉f三見人人忙著逃命，跑到馬車旁，聽到絡(luò)腮胡子叫，連忙答應(yīng)一聲，可是郭如意卻好似嚇懵了，遲遲不趕馬車，現(xiàn)在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來不及跟他多說，一把從郭如意手里奪過馬鞭，趕起馬車就走。

郭如意忽然拉著沈萬三，大叫大嚷道：“萬三哥，嫂子和翠茹還在城里……快回頭去救她們??！”

沈萬三萬萬料想不到褚嫣然和翠茹不在馬車上，扭身掀開車簾子一看，車上果然空空如也，從來到南門就沒再見過兩人，還以為她們不好出來見陌生人，原來一直沒在車上，拉住馬，急得滿頭大汗，大聲叫道：“她們倆呢？”

郭如意心急如焚地道：“嫣然嫂子說，還有一點面沒有用完，回去拿了，誰知道……誰知道……現(xiàn)在可怎么辦啊……”

沈萬三向城內(nèi)回望一眼，只見短短的時間里，城里已經(jīng)燃起了沖天大火，一陣陣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拼殺聲和臨死前的慘叫聲從城里傳來，他近乎絕望地對著高聳的城墻大叫一聲：“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