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跟你們說吧。看到你們無論如何都想支著五兩,我就覺得有蹊蹺。所以今天你們出工后,我也去沙場看了看情況?!?
“那老板你也看到了午休時的賭局了?”
“嗯,看到了,確實了不起。那樣下去,不管是賭喝一升還是一升五合,不用半天就會輸光吧?!?
“是嗎?”
“我好歹是因為好賭吃過虧的人,年輕時的教訓還沒忘記。看到傳公在賭贏之后,歇了半天工,露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回去了。我就緊跟其后,向街坊問了些他平時的行徑。所以今晚回來晚了,不過我帶了土產?!?
銅鑼店的龜老板說著便得意地笑了起來,他臉上的一粒粒麻子也像笑開了花一樣。
那之后大約過了三天。
“左次,今天人手不足,就算你不依也給我去出工?!?
龜老板這天也要準備去工地,一大清早就來到左次枕邊如此說道。
八
因為工作的地點有兩處。阿竹、阿六、阿勘、由造和龜老板五人在兩國[1]轉了方向,只有阿丑、三公和左次郎來到那個沙場幫工。
由于身材高大的關系,那個拿著漆革煙管、為人親切的男子的身影馬上映入了左次郎的眼簾。
看到左次郎和那名男子很熟,趁著干活的間隙,三公便問道,“左次,你和那家伙很熟嗎?”
三公很不服氣地盯著他。
左次郎想也沒多想便點頭答:“是啊,我從沒見過像他那么親切的人?!?
“嘖,你在說什么啊!”
左次郎以為會被踢倒,就急忙向后退了退。
其實,左次郎也知道不與同屋的幫工一起吃飯不合適。但因為發生了剛才的事,他就拿著午飯走到許久未見的男子身邊,大口大口地吃著。
看到這一幕,正在吃飯的阿丑和三公是越嚼越來氣。
“喂,傳公,來賭個二升五合?!?
說著便挽起袖子走到他們面前來。
“傳公?……”
左次郎突然偷瞄了一眼身邊男子的臉。
男子用手指夾著那個漆革的煙管,向說話的人臉上吐了一口煙,抖動著肩膀笑著說:“啊,今天就免了吧。”
“你可別想逃。之前你不是還放話說,賭五兩、十兩都行,但就算沙場的幫工們全都出錢,也湊不出那么多嗎??!?
“愿賭服輸,別輸了就亂嚷嚷?!?
“你,你說什么。我還就告訴你,不就五兩小錢嗎,輸了就輸了,贏了就贏了,我一點都不在乎?!?
“喲,真是闊氣呀。”
“這叫志氣,看是你吐血還是我們餓死。來,賭吧!”
“不賭,我拒絕?!?
“不賭?為什么不賭?”
“為什么?就憑你們兩個聳著肩膀說大話,沒有錢,我干嘛非得跟你們賭?賭喝醬油是要豁出性命的,又不是喝午茶。夸大??谝€二升五合的話,先去把出錢的人給我找來?!?
“你這個混蛋?!?
三公臉漲得通紅,將兩手伸進懷里。
他一下子拉開衣襟,還以為是想給大家看浴火俱利迦羅[2]紋的刺青。
“你自己說的話可別忘記啊。我雖不是梅忠[3],但這錢可絕不假,小心閃瞎你的眼?!?
于是三公將從龜老板那兒籌到的十枚金幣砸在傳公面前。
注釋:
[1] 兩國:日本東京都墨田區、兩國橋附近的地名。(譯注)
[2] 浴火俱利迦羅:俱利迦羅龍王,是不動明王的化身,它的形象通常為一條被火焰包圍的龍,立在石頭上纏著一把寶劍準備吞下去的樣子。(譯注)
[3] 梅忠:歌舞伎劇目《梅忠》的主人公。(譯注)
九
左次郎屏住呼吸,真是坐立不安。
這個對自己很親切的男子,竟然就是賭喝醬油的傳公。
可即使他就是傳公,也絲毫沒有減少左次郎對他的好感。反倒是三公這裝模作樣的說辭,讓左次郎有些厭惡。
“賭局又開始了!”如此喊著蜂擁而來的幫工們都是曾經在傳公手上賭輸過的人,看到三公模仿梅忠對傳公說了些狠話,他們紛紛拍手助陣。
傳公默不作聲,突然從沙堆上站了起來。
“好,賭就賭?!?
“那你也拿出來,現金十兩,有嗎?”
“哼……”
傳公從煙管中取出十兩,
“上面全是粘的煙粉。好好擦擦去吧?!?
“可是賭二升八合哦?!?
把傳公逼得無路可退之后,阿丑在之前說好的二升五合上又加上了三合。
“好啊?!?
傳公毫不示弱。
真是了不起,就像武士在決斗一樣——左次郎深感佩服,竟看傳公那英勇的身姿給看入迷了。
馬上就有人跑去了酒屋,也有人找來了量器,還有人招呼更多人過來圍觀。如此喧鬧,使得在小屋負責修葺工程的監工、河邊崗哨的看守都以為發生了什么事,也朝著人群這邊趕了過來。
“在我說‘好"之前,可不許喝哦?!?
傳公換了個坐處,在兩塊疊起來的大谷石上,悠然地坐了下來。
然后注視著大河良久不動。
到了這時,連喝倒彩的人也沒有了,剛開始時還有人說,“無知也有個限度,賭喝醬油那種傻事,有什么好玩的?!?
現在則是連苦笑著說出這話的監工們也變得異常緊張起來,眼睛一眨也不眨。
“好了,喝吧?!?
話音剛落,傳公就已經將臉埋進了大碗里。
咕嚕,咕嚕,黑色的液體似乎像波濤一般涌入傳公的腹中。大家都無暇思考,只是膛目結舌地望著。
“多謝,今天又可以歇半天工了。那我就收下這十兩了。”傳公將二十兩塞進了煙管中,對著還未回過神來的那幫人說道,“再見了。”
隨后,傳公露出了欣悅的表情。
十
傳公也有家人。
他的家要走過鋪滿玄蛤貝殼的路,在高橋[1]附近的胡同里。
剛走下穿越大河的渡船,傳公的舉動就有些怪異。與之前悠然自得的樣子截然不同。
他匆匆忙忙地徑直朝自己家里走去。
家里似乎住著女人,但好像出去了,只看到那里放著平時穿的和服長內襯。
傳公進門后馬上脫下幫工時穿的衣服。然后,伸手取下掛著的浴衣和一條毛巾,大步走出胡同。匆忙趕到街角的澡堂,用手推門,只聽到沉悶的聲響,門卻沒開。
“奇怪……”
一看才發現,平時掛著的寫有“千鳥澡堂”的門簾已經收了起來。
“??!打烊啦!”
傳公急得趕忙離開千鳥堂,又飛奔去了下一家澡堂。
但是,那一家的門簾也收了起來,大門死死地關著。
深川這兒住著很多幫工。中午和早晨,澡堂是不可能歇店的。他想起后街還有一家喜撰澡堂,一溜煙地沖了過去。
“打烊了!”
傳公驚慌失措起來。
他臉色大變,一邊不停地敲著澡堂的門,一邊大聲嚷嚷著,可是連小桶的哐當聲也聽不到。
“嘖!”傳公跺了跺腳,又向奔馬一般地沖了出去。能想到的澡堂就只剩附近的小町澡堂和豐風澡堂兩家了。
“什么,又是歇店!”
他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到下一家一看,就像是事先說好的似的,這里果然也掛著歇店的牌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
傳公頭腦混亂起來,他按著頭思考著。今天可不是休息日!就算是澡堂的休息日,也不可能到處都歇店。
然后傳公像失去心智一樣,瞪著充血的眼睛到處走著搜尋澡堂。他已經忍不住頭暈想吐了,兩手抱著頭,臉色變得蒼白,剛一沖進自家門。
“嗚……”
傳公的身體就像緊繃的弓弦一樣向后一仰,抱著柱子倒了下去。
注釋:
[1] 高橋:日本東京都江東區地名。(譯注)
十一
“那家伙,唯獨今天,看上去特別慌張呢?!?
在蛤蜊火鍋店的里間,城內的頭面人物笑著說道。
“真是感激不盡。多虧您我們才得以一雪前恥啊。”
銅鑼店的龜老板帶著手下四人,一齊向他道謝。
今天各澡堂的歇業,就是這位頭面人物周旋的。當然拜托他這么做的正是龜老板。
要說為什么會注意到澡堂呢?那是因為打聽到傳公在賭喝醬油后,一定會歇半天工回家,然后馬上去附近的澡堂。
在向澡堂的老爹打聽時,“啊……”老爹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我們一家人都覺得奇怪呢。每次阿傳一沖進來,就跳進熱水里浸泡很長時間,后來水就變得很臟,而且帶有咸味兒。哎,居然是賭喝了醬油,原來如此?!?
關于熱水的效能,老爹進一步解釋道:“住在山上以蛇為食的人都知道。比如說,吃多了用蟒蛇做的醬菜之類的,就要堅持泡在熱水中,把過剩的養分和鹽從全身的毛孔逼出來。傳公的那個辦法一定是由這里來的。聽說在萬八的競食大會上有人喝了一升死掉時,我還以為江戶的人很沒頭腦呢?!?
聽了這些,銅鑼店龜老板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于是拜托城內的頭面人物出面周旋,讓所有澡堂全部歇業四小時。
一幫人在那兒剛熱熱鬧鬧地喝了一杯。
“不好了,傳公吐血死掉了?!?
有人來報信說道。
誰都壓根兒沒想到這一賭會喝死傳公。
“什么!”眾人臉色大變,全站了起來。
“他死了,要尸檢就麻煩了。總之,不能丟著不管。”
事到如今,頭面人物和龜老板雖吃驚,還是沿著鋪滿玄蛤貝殼的路,去了胡同深處的傳公家。
臉上的濃妝都已經花掉的女人,正伏在傳公身上哭著。
雖說是自作自受,卻也覺得可憐。聽著女人緩緩道明事由,銅鑼店的龜老板著實吃了一驚。那個女人,就是之前左次郎提到過的養母阿咲。
那么說,難道——想到這兒,龜老板就問到傳公的事。原來賭喝醬油的傳公是到江戶后改的名字,他本是左次郎父親的侍者一平。
但是,一平自從開始賭喝醬油之后,身體和容貌和以前相比都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以至于左次郎沒有認出他來。
阿咲毫無隱瞞地交代了一切。
她說自己就是如今在下水道邊勾引過路人的夜鷹。
要說為何兩人又出賣身體又賭博地去賺錢。原來,兩人是想換回元赟燒的花瓶和越南繪的壺。無論如何他們都希望能再一次回到鳥取。
最初在家鄉受托所保管的錢,途中阿咲一個不小心,便被扒手偷了去。侍者一平出于同情,就打算帶阿咲去自己家鄉想辦法籌錢。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希望等等全部都落空了,也失去了回鳥取的時機。
而且單單干苦力的話,花一輩子都很難賺足那幾百兩。一平就動了歪腦筋,便開始賭喝醬油。阿咲則抱著就算是出賣身體,也要賺足錢的心情,委身做了夜鷹。其實,換越南畫的壺的錢早就賺足了,甚至還有結余。
但是,看到超出的錢越存越多之后,一平和阿咲突然變得再也沒法回頭,只是一心想著賺錢了。
后來,兩人終于跨越了主仆的界線,成了夫妻。那是去年的事了。
阿咲說的似乎句句屬實。
銅鑼店的龜老板很想盡快告訴左次郎這次的奇遇。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喊了轎子趕回店里去。
但是,左次郎在白天勞作去過沙場工地之后就消失了身影,不知去了哪里,再也沒回銅鑼店的幫工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