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墻上的斑點(1)
- 存在的瞬間:伍爾夫短篇小說集
-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
- 2008字
- 2015-09-21 16:58:39
弗吉尼亞·伍爾夫
徐會壇 譯
大概是今年一月中旬的時候,我抬起頭來,第一次看見了墻上的那個斑點。想要確定具體是哪一天,就得回想當時我都看見了些什么。現在我想到了爐火;黃色的火光穩穩地投影在我的書頁上;三朵菊花,在圓形的玻璃碗里,在壁爐架上。對啦,那一定是冬天的某個時候,我們剛喝完下午茶,因為我記得,當我抬頭并第一次看見墻上的那個斑點時,我正在抽煙。我透過裊裊煙霧望去,瞥見燃燒的木炭,那舊時的幻像——城堡塔樓上飄揚著的深紅色旗幟——襲入我的腦海,我還看到,一隊紅衣騎士正從黑色的巖石旁涌現——還好看見了那個斑點,這些幻像才消失了,這讓我松了一口氣,因為那都是過去的幻像,無意識的幻像,也許在我還是孩子時就形成了。那是白墻上的一個黑色小圓點;在壁爐架上方大約六到七英寸的地方。
對于新鮮事物,我們的思想總是很容易就被吸引過去,對它研究一小會兒,就像螞蟻狂熱地搬動一根稻草,然后舍棄……如果那個斑點是一枚釘子造成的,那枚釘子掛的一定不是大幅圖畫而是袖珍畫像——一位卷發撲著白粉、兩頰抹著脂粉、雙唇如紅色康乃馨的女士的袖珍畫像。那肯定是一幅贗品,因為這座房子之前的主人應該會選那類的畫像——老式的房間搭配老式的畫像。他們就是那一類人——很有趣的人,我常常想到他們,在一些很奇怪的地方或情境中,因為我再也不會見到他們,再也無法知道隨后發生了什么。他們想要離開這所房子,因為想要改變家具的風格,他是這樣說的;他正說到藝術的背后應當包含一些思想的時候,我們就分別了,那情形就像坐火車——我們坐在火車上,看見郊區別墅的后花園中,有一個老太太正準備倒茶,一個年輕人正舉起球拍要擊打飛來的網球,但火車呼嘯而過,我們就把他們都遠遠地拋在身后了。
但關于那個斑點,我并不確定;我到底不相信它是由釘子造成的;它太大,太圓,不像釘子弄的。我本可以站起來去看看,但即使我真的那樣做了,十有八九也還是弄不清楚;因為一旦一件事情完結了,就再也無法知道它當初是如何發生的了。噢!天呀,生命神秘莫測!思想難以精確!人類愚昧無知!為了表現我們對我們的所有物的控制力是那樣微不足道——相對于文明而言,個人的生活是多么偶然和瑣屑啊——讓我重新數數一生中失去的一些東西,首先,因為丟失的那些東西似乎總是最神秘的——哪只貓會咬,或者哪只老鼠會啃——三只裝訂書工具的淺藍色盒子?然后是鳥籠、鐵箍、鋼滑冰鞋、安娜女王的煤斗、彈子球桌、手搖風琴……都不見了,還有一些珠寶。貓眼石和綠寶石,掉落在紅蘿卜根邊上。當然這都是些瑣碎的東西!奇妙的是,我此刻竟背上披著衣服,坐在結實的家具之間。哎,如果要我把生活比作什么的話,我一定會把它比作,被以50英里每小時的速度從地鐵隧道吹出……在另一端重新著陸時,頭發上一個發卡也不剩!被赤裸裸地射到上帝的腳下!埋頭倒立在長滿常春花的草地上,就像郵局中蓋著鋼戳的牛皮紙包裹一樣!發絲向后飛揚,如一匹奔馬的尾巴。對了,這可以表達生活變幻莫測、永無止境的耗費與修復……一切都那么隨意,一切都那么偶然……
然而,在生命之旅結束之后……粗壯的綠莖耷拉下來,花盞傾翻,紫色和紅色的光彩涌來,猶如洪水。究竟,為什么我沒有出生在彼處,而是在此地,在草根之間,在巨人的腳趾之間,摸索……無助,無言,無法集中注意力?至于哪些是草木,哪些是男人和女人,又或者是否真有那些東西,我無法五十年如一日地去確證。其時將一無所有,只剩下因粗枝橫斷期間而造成的光影交錯,也許在高一些的地方,會有一些朦朧的玫瑰狀的色塊——暗淡的粉紅色和藍色——隨著時光流逝,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我不知道是什么……
但那墻上的斑點肯定不是一個洞孔。它完全可能是由一塊黑色的圓形物體造成的,比如一小片玫瑰花瓣,夏天時殘留下來的,因為我不是一名稱職的主婦——看看壁爐架上的灰塵,人們說,它們可以把特洛伊城整整埋上三次——同樣,你也可以相信,只有各種器皿的碎片能永不湮滅。
窗外的樹枝輕輕地拍打著窗玻璃……我想要安靜、從容 、自由自在地思考,永遠不被打擾,也不必從椅子上站起來;可以從一個思緒輕松地流轉到另一個思緒,毫無緊張或滯礙之感。我想要沉潛得深一些……更深一些……遠離浮表及其上粗鄙而破碎的事實。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我得抓住掠過腦海的第一個想法……莎士比亞……好吧,他也行,和其他人一樣。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凝望著爐火,出了神,這時……靈感猶如陣雨般從高遠的天上連綿不斷地降落在他的腦海……他把前額靠在手上,與此同時,有人從敞開的門里望進來——因為這個場景應當發生在一個夏日的傍晚——但實在太沉悶乏味了,這種歷史故事!一點也引不起我的興趣。但愿我的思緒能夠柳暗花明,轉到一些令人愉快的事情上面去,例如,間接地褒揚我自己的思緒,因為那是最愉快不過的了,即使是素常謙遜人——他們由衷地相信自己不喜歡聽到稱揚自己的話——也常常有這樣的想法——它們不是那種赤裸裸地自夸,而這正是它們的妙處所在;它們像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