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言與謝語(3)
- 極端的年代:1914~1991
- (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
- 4939字
- 2015-08-06 11:34:24
本書的論點,就是基于這項原則組織而成。它由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也就是19世紀(西方)文明崩潰的起點。這個文明,經濟上是資本主義,法律憲政結構上屬自由主義(Liberalism),其典型的支配階級,則為資產階級中產階級。科學、知識、教育、物資的進步,以及道德的提高,都在其中發光發熱。這個文明,也深信歐洲是天下中心,是科學、藝術、政治、工業、一切革命的誕生地。它的經濟力滲透深廣,它的軍事武力征服各地;世界的絕大部分,都屈服在它的腳下。它的人口不斷增加,增至全人類的三分之一(包括歐洲眾多的海外移民及其后代子孫在內)。它的主要國家,更成為世界政治體系的舞臺所在。[1]
但是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戰事結束的數十年間,卻是這個社會的災難時期。40年間,跌跌撞撞,它由一場災難陷入另外一場災難。有的時候,甚至連最優秀的保守人士,也不敢打賭這個社會能否繼續存活。兩場世界大戰,打得世界落花流水。接著又是兩股世界性的動亂及革命浪潮,使得另一個為歷史注定、勢將取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制度登上政治舞臺。一出場,其勢力就覆蓋了全球陸地面積的六分之一還多,及至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更席卷了全球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上。而早在帝國年代(Age of Empire)之前及在其中興建起來的巨大殖民帝國,此時卻七零八落、化為塵土。在大英帝國維多利亞女王駕崩之際,仍屹立不動、趾高氣揚的現代帝國主義,論起它的全部歷史,卻維持了不過一代之久——比如說,其長度也不過就如丘吉爾的一生罷了(1874~1965)。
更有甚者,世界經濟危機之深,連最強盛的資本經濟也難以承受。一向可列為19世紀自由派資本主義最大成就的全球性單一世界經濟體系,此時似乎也走上敗亡之路。即使與戰火及革命遠隔重洋的美國,好像也隨時都會瀕于倒閉。經濟搖搖欲墜,自由派民主政體的建構也等于從1917~1942年間的地表上一掃而空,只剩下歐洲邊緣地帶、北美及澳洲尚能幸免。法西斯(Fascism)及它的衛星極權勢力,正快速地在各地挺進。
此時此刻,為了自衛,只有自由派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暫時攜手,起來合作迎戰,方才挽回了民主的一條小命。這確是一個奇怪的組合。但在事實上,這場對抗希特勒的戰爭之所以終能獲勝,主要是靠蘇聯紅軍之力,而且也只有紅軍出馬,方能成功。這段“資”“共”合作抵抗法西斯的時期——基本上屬于30年代及40年代——就許多方面來說,不啻為20世紀歷史的關鍵時期和最重要的決定性時刻。同樣,就許多方面來看,它也是多數時間互為死對頭的“資”“共”之間,其關系最富歷史性詭譎的一刻。只有在這反法西斯的短暫歲月里,雙方才暫時放下成見,對付共同敵人。蘇聯打敗了希特勒,是十月革命建立的政權的最大成就;只要將上一次大戰之時沙皇俄國的經濟表現,與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蘇聯經濟做一比較,即可立見分曉(Gatrell/Harison,1993)。若無蘇聯付出的代價,今天在美國以外的西方世界,恐怕將只有各式各樣的獨裁政權,高唱著法西斯的曲調,而非今日這百花齊放的自由派國會政治了。這個奇異的世紀,其中最矛盾和諷刺的真相之一,就是以推翻資本主義為目的的十月革命,其所造成的最長久的成效,卻反而救下它的死敵一命。戰時已經如此,平時亦然。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也正由于有著它的存在刺激,資本主義方才幡然大悟,并出于不安之故,著手進行改革,同時并因蘇聯的“計劃”體制大受歡迎,從中又得到某些改革靈感。
經濟大蕭條、法西斯、戰爭,自由資本主義總算從這三場災難中死里逃生。但是前途多艱,繼之而起的尚有革命風潮在全球各地的挺進。隨著蘇聯在戰后崛起成為超級一霸,如今各方的革命遂聚集在它的大旗下聯合成軍。
但是回顧起來,全球性社會主義得以挑戰資本主義,事實上其最大的力量來源,卻只能寄托在對手本身的弱點之上。若無19世紀資產階級社會的解體在先,則無十月革命,更無蘇聯的成立在后。而那以社會主義為名,實行于前沙皇帝國橫跨歐亞的廣袤領土之上的經濟制度,也根本不可能自認有資格取代資本主義;不管是它自己,或是外人,也都不會把它當成一條全球性的可行之路。然而發生于30年代的大蕭條,卻給了它這個機會,使得它看起來似乎確有取而代之的可能。正如同法西斯的挑戰,也令蘇聯成為擊敗希特勒不可或缺的一環,遂使它搖身一變,成為兩大超級強國之一。接下來兩強之間的對峙,更主導了短促的20世紀的下半時期,世人全在這個冷戰主調之下膽戰心驚——可是與此同時,世界局勢卻因此而趨穩定;若沒有以上這種種演變,蘇聯不可能在20世紀中期穩操社會主義的龍頭達15年之久。這個陣營帳下的人口,占全人類的三分之一;而它們的經濟,一度看來也大有超過資本主義經濟成長的趨勢。
至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資本主義,是如何起死回生,竟能出乎眾人意料(包括它自己在內)地虎虎生風,一鼓作氣躍進了1947~1973年間的黃金時期——這段時間的繁榮,不但史無前例,可能也是少有的例外——這個問題,或許是20世紀歷史學者所面對的最大題目。及至目前為止,眾說依舊紛紜:本人在此,也不敢自詡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答案。也許還得再等上一段時日,直到20世紀下半期的歷史“長周期”可供全部回顧之際,才能有一個比較差強人意的研究結果出現吧。因為站在此刻,雖然已經可以回溯黃金時代的全貌,可是隨之發生的危機20年期(Crisis Decades)卻尚未終結。不過其中有一項發展,亦即因此造成的經濟、社會與文化的驚人變遷,也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巨大、最快速、最根本的大改變,如今絕對可以開始進行評估。本書第二部分,將對這個層面進行多方討論。未來第三千年紀元中研究20世紀史的歷史學家們,論到20世紀在歷史上留下的最大印記,恐怕就要數這段不尋常時期中發生的種種事情吧。因為它對世界各地人類生活造成的重大改變,影響不但深遠,并且再也不能逆轉。更重要的是,它們還在繼續進行之中。蘇聯帝國落幕之際,眾家新聞人員及評論家紛紛以為“一段歷史就此告終”;其實他們都錯了。更正確的說法應該這樣:在20世紀的第三個25年之際,那段由石器時代揭起序幕的一頁七八千年人類歷史,至此終于告一段落。因為截至當時為止,絕大多數人類都系以農牧為生,這段漫長的農牧年月,到此總算落幕。
跟這種社會、經濟、文化發生的大變動相比,發生在“資本主義”、“共產主義”兩方之間的一段對峙歷史所具有的歷史意義,相形之下便狹小許多——不論個中有無國家或政府涉入,如美蘇兩強即分別自命為其中一方代表。也許從長期觀點而言,不過就像16、17世紀的宗教或十字軍運動所帶來的意義一般吧。不過對親身經歷過短促20世紀任何一個時期的人們來說,這些事件自然關系重大。同樣,它們在本書中也分量極重,因為這是一部由20世紀的當代作者,寫給20世紀后期的當代讀者閱讀的著作。社會革命、冷戰、大自然,“現實中的社會主義”(really existing socialism)的限度、它的致命缺陷、它最后的瓦解,凡此種種,俱在本書中有所討論。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們卻不可忘記,即受到十月革命激勵而起的各個政權,它們最大也最長久的沖擊影響,即在有力地加速了落后農業國家現代化的腳步。事實的發展顯示,它在這方面的主要成就,恰與資本主義黃金時期的年代大致相符。至于這個想將我們祖先建立的世界打入墳墓的對手,其策略到底有多靈光,甚至到底有幾分真正的意識自覺,在此無須討論。我們將會看見,直到60年代初期為止,它們似乎至少與我們并駕齊驅。雖然這個觀點,在蘇聯社會主義解體后的今天看來,不免荒謬可笑,極不近情理。但是當其時也,卻有位英國首相對美國總統表示,蘇聯的“經濟行情看好……看起來頗有趕上資本主義社會的架勢,在物質財富的競爭中很快就會獲得領先地位。”(Horne,1989,p.303)然而,這些話如今都沒有意義了。最簡單明了的一點,就是到了80年代,身為社會主義國家的保加利亞,與非社會主義的厄瓜多爾(Ecuador),兩國的相似之處,卻遠比其各自與1939年時的本國或對方更為接近。
蘇聯社會主義的解體,以及因此而產生的巨大影響(其影響至今依然不能全面估計,不過絕大部分屬于負面),乃是黃金時期之后的數十年危機中,最富戲劇性的一樁事件。可是這段時間里的危機,卻不僅蘇聯解體一個方面,而是長達數十年的全面或全球性重大危機,其影響深度、廣度雖然不同,卻遍及世界各個角落。不論各國政治、社會、經濟的制度如何,無一能夠幸免。因為那段黃金的歲月,已經在歷史上首次為人類建立起了一個單一的全球性世界經濟,而且其一體的關系愈來愈緊密,多數超越國家的疆界進行運作(跨國性營運作業),因此,也越來越凌駕于國家疆土的意識之上。于是傳統上為眾人所接受的一切國家政權建構觀念,遂受到重大破壞。一開始,70年代出現的病態,只被眾人滿懷希望地當作世界經濟大躍進中的一時挫折。既然是暫時現象,各個政治經濟體制的國家便著手尋找暫時的解決之道。但是問題的狀況愈來愈清楚,看來這將是一場長期的痼疾,于是資本主義國家便開始尋求激進手段,通常是遵從主張絕對自由開放市場的世俗神學的教誨。當年在黃金時期極為管用,如今卻一概失靈的各項政策,為這門理論唾棄。可見這劑極端自由放任(laissez faire)的特效藥,也同樣不能令衰弱的經濟真正回春。進入80年代及90年代初期,資本主義世界發現,自己再度陷入困境。原來兩戰之間積累的舊病復發:社會上大量失業,嚴重蕭條循環出現,無家可歸的乞丐滿街,貧富之間的差距比之前更甚,國家歲入有限,而支出卻如無底洞般有增無減。至于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如今也同樣委頓脆弱不堪,甚至與過去截然相反,正逐步——正如我們都知道的后果——趨向衰敗。它們的瓦解,意味著為短促的20世紀畫上一個句號,一如當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標志著20世紀的起始。于是就在這最后的音符上面,也結束了我這部短促20世紀的歷史終曲。
本書最后的尾聲——正如任何有關90年代初期的著作亦將如此一般——對不可知的未來試做展望。世界一部分的廢去,正證明身體的其余部分也有疾病。隨著80年代的告終,時光進入90年代,世界危機的性質愈來愈為明顯:如今不獨經濟普遍不景氣,政治也到處出現毛病。從南斯拉夫的伊斯特里亞(lstria)到符拉迪沃斯托克(Vladivostok)之間,歐洲社會主義國家紛紛發生劇變,不但造成了一大片不穩定的政治真空地帶,前途未卜,內戰頻仍,同時也將穩定了國際關系40年之久的國際政治體系完全破壞。其實即使連各國的國內政局,基本上也有賴這種穩定的世界局勢,如今屏障既除,其多變莫測之勢隨之暴露無遺。經濟上的緊張不安,進一步損害了自由派民主的政治體系。不論國會制或總統制的民主政體,原本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內運用自如的制度,此時亦開始呈現不穩。第三世界的各式各樣政治體制,也同樣遭受重大破壞。除此之外,現代政治的基本單位,所謂領土、主權、獨立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s),包括立國最悠久、最穩定的在內,如今都發現在超國或跨國性的經濟勢力之下,自己的權力日漸縮小。而自己的疆土、國力,也在國內的地區分離主張,以及民族群體的對立沖突之下,被拉扯得四分五裂。這類團體之中——歷史的荒謬是如此可笑——有些竟提出過時要求,主張為自己成立完全不切實際的微型主權“民族國家”地位。政治的未來一片迷離,可是在短促的20世紀告終之際,它的危機重重卻顯而易見。
世界經濟前途暗淡,世界政治動蕩不安,但是更令人彷徨的現象卻是彌漫各處的社會道德危機。這正反映50年代之后,人類生活所經歷的天翻地覆的大變動。于是危機20年的人間,處處回照出這一片茫然的混亂現象。自從“現代”于18世紀初期出場,擊敗了“古代”以來,但凡現代社會所賴以存在的各項理念、前提——亦即為自由派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共同持有的“理性”與“人性”假定——如今卻都一一陷入莫大的危機之中。而當年也唯有經由這個共識,方才使他們暫時捐棄成見,攜手做出決定性的行動,對付揚棄這份信念的法西斯。1993年,德國保守派觀察人士史德姆(Michael Stürmer)就曾對東西之間的信仰問題,提出以下極為中肯的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