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言與謝語(2)
- 極端的年代:1914~1991
- (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
- 4839字
- 2015-08-06 11:34:24
意大利作家李威(Primo Levi):“我們僥幸能活過集中營的這些人,其實并不是真正的見證人。這種感想,固然令人不甚自在,卻是在我讀了許多受難余生者,包括我自己在內所寫的各種記載之后,才慢慢領悟。多年以后,我曾重讀自己的手記,發現我們這一批殘存的生還者,不但人數極為稀少,而且根本屬于常態之外。也許是運氣,也許是技巧,靠著躲藏逃避,我們其實并未陷落地獄底層。那些真正掉入底層的人,那些親見蛇蝎惡魔之人,不是沒能生還,就是從此啞然無言。”
法國農藝學家暨生態學家杜蒙(RenéDumont):“我看20世紀,只把它看作一個屠殺、戰亂不停的時代。”
諾貝爾獎得主、意大利科學家蒙塔爾奇尼(Rita Levi Montalcini):“盡管發生了種種事情,這個世紀畢竟發生了幾項革命,是往好的方向走去……如第四階級的興起,以及女人在數百年橫遭壓制之后得以嶄露頭角。”
諾貝爾獎得主、英國作家戈爾丁(William Golding):“我只是止不住地想,這真是人類史上最血腥動蕩的一個世紀。”
英國藝術史學者岡布里奇(Ernest Gombrich):“20世紀的最大特征,就是世界人口繁殖增長的可怕速度。這是個大災難,是場大禍。我們根本不知道對此如何是好。”
美國音樂家梅紐因(Yehudi Menuhin):“如果一定要我用一句話為20世紀做個總結,我會說,它為人類興起了所能想象的最大希望,但是同時卻也摧毀了所有的幻想與理想。”
諾貝爾獎得主、西班牙科學家奧喬亞(Severo Ochoa):“最根本的事項,便是科學的進步,成就實在不凡……是我們這個世紀的最大特色。”
美國人類學家弗思(Raymond Firth):“就科技而言,我認為電子學是20世紀最重大的一項發展。至于思想觀念,可能則由一個原本相當富于理性與科學精神的觀點,轉變成一個非理性,也比較不科學的心態。”
意大利史學家瓦利安尼(Leo Valiani):“我們這個世紀,證實了所謂正義、公理、平等等種種理想的勝利,不過是短暫的曇花一現。但在同時,只要我們有辦法將‘自由’繼續存留,還是可以從頭再來……不必灰心,甚至在最絕望的情況下也不要喪志。”
意大利史學家文圖里(Franco Venturi):“歷史學家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對我來說,20世紀沒有別的,只需要我們不斷地重新去了解它。”
(Agosti and Borgese,1992,pp.42,210,154,76,4,8,204,2,62,80,140,160)11992年6月28日,法國總統密特朗(Francois Mitterrand)事先未經宣布,突然造訪戰火中的薩拉熱窩(Sarajevo)。當日的此城,已是一場巴爾干半島戰事的中心焦點,到這年年底,這場戰事的犧牲代價將高達15萬條人命。密特朗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提醒國際輿論,有關波斯尼亞(Bosnian)危機的嚴重性。的確,看著這位年邁體衰的貴客,在槍林彈雨中來到此地,真是一個令人注目和感佩的鏡頭。但是密氏之訪,卻有一層完全為人忽略的理由,雖然這正是此行的中心關鍵:即他的造訪日期。為什么這位法國總統,要特別選在這一天前往薩拉熱窩?因為6月28日,正是當年奧匈帝國的王儲斐迪南大公(Archduke Franz Ferdinand)于1914年在薩城被刺身亡的日子。不過數周時間,這起暗殺事件就引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但凡是密特朗這個年紀的歐洲人,只要讀過幾年書,此時、此地,與當年那場由政治錯誤與失算導致的歷史性大災難,其間的種種糾纏、關聯,一定會立刻浮上心頭,再度閃現眼前。今日的波斯尼亞,又一次陷入危急關頭,還有什么行動,能比選上這樣一個富有象征意義的日子來訪,更具有高度的戲劇性,更令人正視這場危機的涵義呢?可是除了少數幾名專業史學家和年紀很大的人以外,一般都未能明白其中這層強烈的暗示意義。歷史的記憶,已經死去。
過去的一切,或者說那個將一個人的當代經驗與前代人經驗承傳相連的社會機制,如今已經完全毀滅不存。這種與過去割裂斷絕的現象,可說是20世紀末期最大也最怪異的特色之一。許許多多身處世紀末的青年男女,他們的成長背景,似乎是一種永遠的現在,與這個時代的眾人的共同過去,缺乏任何有機的聯系。因此在這個兩千年紀元將盡之際,歷史學者的地位遂愈發比以前重要;因為他們的任務,便是記住已經為其他人所忘懷的歷史經驗。基于同樣的理由,他們的角色也應該比以前擴大,不再只是單純地作為一位記年記事、搜集資料的人,雖然這些也是他們的必要功能。回到1989年際,如果能舉辦一場國際研討會,回顧一下兩次大戰后實行的和平解決方案,相信各國政府、尤其是高級外交官,必能由此獲益匪淺。他們當中的多數人,顯然都早已忘記當年是怎么一回事了。
本書討論的主題,是1914~1991年間的“短促20世紀”;不過本書的目的,并不在回述發生于這段時期的往事。當然,任何一個被他的學生問過下面這樣一個問題的人,都知道即使是有關當年的一些基本常識,在今天也不能視作理所當然了。我的一位聰明的美國弟子問道,既然有所謂“第二次世界大戰”,是否表示從前還有過一場“第一次世界大戰”?但是本人寫作本書的宗旨,是為求了解、闡釋為什么事情會如此發展,以及彼此之間有何意義關聯可言。而對于一輩子走過“短促20世紀”年月,如我這般年齡的人來說,本書不免亦有一種自傳性的意味。我們等于是在敘述、詳談(以及在糾正)我們自己記憶中的往事啊!而且,我們是以男女演員的身份——不論我們的角色是多么渺小,不管我們是如何得到這個角色——回溯在那個特定的時空里,在那個大時代歷史舞臺之上演的一出戲劇。而同時呢,我們也如同在觀察自己的這個時代;更有甚者,我們對這個世紀持有的觀點,正是受到那些被我們視為關鍵時刻的影響所形成的。我們的一生,是這個世紀的一部分;而這個世紀,也是我們人生的一部分。凡屬于另一個時代的讀者,比如在本書寫作之際才進入大學求學的學子,請不要忘記這個重點。對各位來說,甚至連越戰也是古老的史前事情了。
可是對于我這一代,以及具有以上這種背景的歷史學者來說,過去永遠不能抹去。因為我們所屬的時代,是一個依然以公眾人物或公眾事件為街道及公共場所命名的年月(如戰前布拉格的威爾遜車站,以及巴黎的斯大林格勒地鐵站)。那個時候,和約書上依然有人簽字,因此也得有個名字以供辨認(如《凡爾賽和約》),那時候的戰爭紀念碑,也仍舊令人懷想起過去的年月。因為當其時也,公眾事件仍然是我們生活肌理中緊密的一部分,而非僅是我們私人生活里畫下的一個記號而已。它們左右了我們的人生,于公于私,都塑造了我們生活的內容。對于作者本人來說,1933年的1月30日,當希特勒登上德國總理寶座的那一天,并不單純是日歷上的隨便哪個日子。而是柏林的一個冬日午后,一個15歲的少年,在威爾默斯多夫(Wilmersdorf,西柏林一個區)附近的學校放學之后,正與他的妹妹一起往哈倫塞(Halensee)回家途中,看到了這個頭條消息。即使到現在,我還可以想見這則新聞,仿佛夢境一般。
可是擁有這一段成為今生永不可分離的過去的人們,并不僅限于這位執筆作書的老邁史者。在廣袤無垠的地表之上,但凡有一定年紀之人,無論個人背景或人生經歷如何,都嘗過這同樣一段重要經驗。它為我們全體戴上標記,就某種程度而言,更是以同樣方式。80年代末裂作數片的世界,其實正是1917年俄國革命沖擊之下造成的同一世界。我們眾人身上,都因此留下痕跡;只是我們都習慣用二元對立思考,將現代工業經濟分成“資本主義”及“社會主義”兩種不能并存、相互排斥的絕對選擇,才能想明白。一個代表著以蘇聯為模式的經濟體制,另一個則把其余的全部照單齊收。現在看來,情況應該比較清楚,這種二分法實在是一種武斷,甚至近乎不自然的思考方法,只能置于某種特定的歷史時空之下才能有所了解。但是話又得說回來,即使作者在此刻執筆之際,就算用回溯的眼光望去,的確也難再找出其他比此更為實在的區分方法,亦即將美國、日本、瑞典、巴西、韓國,一股腦兒全部并作一堆。并把蘇聯勢力范圍的國家式經濟體系,與東亞及東南亞的國家算作另外一邊——雖然后者顯然并不曾像前者一般,于80年代以后一齊紛紛瓦解。
更何況,在十月革命震蕩終結之后存活下來的世界,是以第二次世界大戰勝利一方的制度前提作為模式來形成的。失敗的一方,或是那些與失敗者有所勾結的國家,非但銷聲匿跡,而且根本被逐出歷史及精神生活。唯有在“善惡”之爭的精神大戰里,尚扮演著“仇敵”的角色。(這種下場,可能同樣也正發生于輸掉了20世紀下半期的冷戰者身上,只是程度也許不同,為期不致如此長久。)在這樣一個充滿了信仰戰爭的世紀里度過一生,如此活受罪,正是其中必須忍受的代價之一。褊狹、不能容忍,是其中的最大特色。甚至連那些自詡思想多元開放的人,也認為這個世界,并沒有大到可以容納各種對立競爭的世俗信仰永久并存的地步。信仰或意識形態的爭執對峙——正如這個世紀歷歷所見的此類沖突——往往給歷史學家尋找真相的路途造成重重障礙。史家的主要任務,并不在判定誰是誰非,而在力求了解那些最不能為我們所理解的事物。但是擋在了解道上的路障,不只有我們本身固執的想法,也還有形成這種種想法的歷史人生經驗。前一種障礙,比較容易克服,因為我們大家都熟悉的那句法國諺語:“了解一切,就是原諒一切”(tout comprendre c‘st tout Pardonner),其實并不正確,其中并沒有真理存在。我們去了解德國歷史上的納粹時期,并把它放在歷史的背景中予以觀照,決非去原諒種族屠殺罪行。總而言之,凡是親身經歷過這個不尋常世紀的人,自然都免不了對它有些意見。而了解,才是最困難的一門功課。
短促的20世紀時期,即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起,到蘇聯解體為止,如今回頭看來,應該屬于一段具有前后一貫性的歷史時期。如今這段時期已告終了,我們該怎么為它整理出一點意義?沒有人知道,未來的下個階段將會如何,第三個千年紀元將是何種面貌;雖然我們可以肯定,它的情形,將在短促20世紀的影響下成形。然而,就在80年代末期及90年代初期,世界歷史的一個紀元告終,新的一幕開始,卻是無可置疑的事實。對于20世紀的史家而言,這的確是最重大的一條信息;因為他們雖然可以鑒諸以往而預見將來,根據對過去的了解,揣測不可知的未來,可是他們卻不是賽馬場上的刺探,可以預先打聽出下一世紀的世事行情。史家敢于開口報告分析的戰況,是那些勝負早已判明的賽事。無論如何,在過去三四十年里面,不管他們用以述說預言的專業身份為何,各種預報家的記錄可謂其糟無比,只剩下政府及經濟研究機構還對它們存有幾分信心——也許,這份信心也根本是假裝的。二次大戰之后,更可能每況愈下。
在本書中,短促的20世紀仿佛一張三聯畫,或者說,像一個歷史的三明治。從1914年起,到二次大戰結束,是大災難的時期(Age of Catastrophe)。緊接著,是一段經濟成長異常繁榮,社會進行重大變遷的25至30年期;這短短數十年光明對人類社會造成的改變,恐怕遠勝任何長度相當的歷史時期。如今回溯起來,它確可以視為某種黃金年代(Golden Age);事實上,當這段時期于70年代初期結束之后,便立即被人這般看待。而20世紀的最后一部分,則是一個解體分散、彷徨不定、危機重重的年代——其實對世界的極大部分來說,如非洲、前蘇聯,以及歐洲前社會主義地區,根本就是又一災難時期。隨著80年代過去,90年代揭幕,反思過去種種及未來茫茫之余,彌漫的氣氛乃是一種世紀末的悲觀心情。站在90年代的制高點上望去,短促的20世紀仿佛是由一個時代前往另一個時代,途中短暫地穿過一段黃金時期,最后進入一個問題重重、不可知的將來——但是未來不見得就是世界末日。歷史學家也許動輒喜歡以“歷史盡頭”的口吻提醒空談之人,未來卻會依然繼續進行。關于歷史,只有一項通則可以絕對成立,那就是只要有人類,歷史就會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