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前言與謝語(4)
- 極端的年代:1914~1991
- (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
- 2957字
- 2015-08-06 11:34:24
東西之間,存在著一種極為奇特的平行對應。在東方,國家的教條一向堅持人類是自己命運的主人。但是即使連西方的我們,過去也對這同一類口號深信不疑:也就是人類正邁向當家做主,掌握自我命運的路上——只是我們的版本,也許比較沒有那么正式及絕對罷了。但是時至今日,這種自以為全能的口吻已經從東方完全消失,只剩下相對的“在我們這里”(chez nous)——東西兩方,都已遭到重大挫折(Bergedorf,98,p.95)。
這個時代對人類唯一可夸耀的貢獻,可說完全建立在以科技為基礎的重大物質成就進步之上。然而矛盾的是,到了這個時代結束之際,西方的輿論與自命為思想家的人士,卻起來大為排斥這項物質的勝利。
但是道德的危機,并不只是現代文明的獨有特征。這是有史以來即存在的人類關系形態(tài),乃是我們沿襲自“前工業(yè)”與“前資本主義”時代的過去形態(tài)。而且也正基于此——如今我們都可以了然了——現代社會方才得以運作。道德危機,并不是某一種特定社會形態(tài)才有的專利,而是所有社會形態(tài)共有的。歷世歷代以來,人類不斷發(fā)出奇怪的呼聲,尋找那不知芳蹤何處的“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渴求那無以名之的“社團”(community),這個現象其實是飄零失落的一代的吁求。而這一類的字眼,今日依然可見,可是卻已經失去它們的原本意義,只剩下走了調的無味陳腔。再也沒有可供群體認同的手段了,唯一的方式,只有靠界定不在自己群體的外人了。
對詩人艾略特(T.S.Eliot)來說,“世界即是如此結束——不是砰的一聲消失,而是悄悄耳語地淡去。”短促20世紀告終的方式,事實上兩者皆具。
20世紀90年代的世界,與1914年相比如何?前者滿住著五六十億人口,可能高達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的3倍。更何況在短促的20世紀年月里,因人為原因而死亡的人數之高,更為人類史上僅見。最近一次對以“百萬為死亡單位計”(megadeaths)的估算,死亡數為1.87億人(Brzezinski,1993),相當于1900年時世界人口的十分之一以上。90年代的多數人,身高比父母高,體重比父母重,飲食較佳,壽命也較長——雖然在80年代和90年代,非洲、拉丁美洲,及前蘇聯境內遭遇空前災難,的確使這個改善的現象難以置信。就產品服務的能力與花樣而言,90年代的世界也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都為富足。否則,它怎能養(yǎng)活這自有人類以來,人數最為龐大的全球人口呢?直到80年代,世上多數人的生活水準也比他們父母為佳,在已開發(fā)的經濟領域之內,甚至比他們自己原先所求所想的還要好。20世紀中期的數十年間,人類社會甚至好像尋得了妙方法寶,至少,可以將其無邊財富的一部分,以不失公平的方式略加分配,讓富國的工人階級也能沾光。可是到了世紀之末,不平等的現象再度嚴重,甚至大量出現在前社會主義國度:在那里,原本至少還保有著某種程度的均貧。至于新時代人類的教育程度,顯然也比1914年時高出許多:事實上,這可能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得以將多數人納入識字階級——至少在官方的統(tǒng)計里可以如此顯示。然而這項成就若換在1914年出現,可能遠比時值世紀之末的現在顯得更有意義。因為在官方認定的“最低識字能力”與一般對精英階級期待的讀寫程度之間——前者與“功能性文盲”常有著極為模糊的界線——存在巨大的鴻溝,而且日愈加深。
革命性的科技突破,也不斷地充滿了這個世界。這些勝利所賴以存在的自然科學成就,回到1914年前,雖然可以預見,在當時卻幾乎都還不曾著手進行。在所有衍生的實際用途之中,最讓人注目的發(fā)展可能要數傳播輸送,時空的限制從此幾乎不再存在。在這個新世界里,平常人家所能獲得的信息、娛樂,遠比1914年的皇帝多;每天、每時、每刻,源源不斷輸入。輕輕按觸幾個鍵,遠隔千山萬水的人們就可彼此交談。最實際的效果,則在縮短了城鄉(xiāng)之間的文化差距,以往城市占有的文化優(yōu)勢從此完全消失。
它的成就如此奇妙,它的進步如此無雙;那么為什么,當這個世紀結束之際,卻不是在對它的謳歌之中歡聲落幕?相反地,卻是一片局促不安的抑郁氛圍?為什么,一如本篇篇首所列的名家小語所示,回首望人間,為什么如此眾多的深思心靈,都對這個世紀表示不滿,對未來更缺乏信心?其中原因,不單單因為這是一個人類史上最殘酷嗜殺的世紀,其間充滿了戰(zhàn)禍兵燹,其程度、頻率、長度以及死在其戰(zhàn)火下的人們不計其數,在20年代期間更幾乎沒有一天停止。與此同時,也由于它為人類帶來了史無前例的大災難,由歷史上最嚴重的饑荒,一直到有計劃的種族滅絕。“短促的20世紀”,不似“漫長的19世紀”:19世紀是一段看來如此,事實上也幾乎不曾中斷的長期進步時期,包括物質、知識、道德各方面,文明生活的條件都在不斷改善之中。反之,自從1914年以來,原本在發(fā)達國家及中產階級環(huán)境里視為常態(tài)的生活水準(而且當時的人極有信心,認為這種生活條件,也正往落后地區(qū)及較不開化的人口擴散),卻出現異常顯著的退化征候。
這個世紀教導了我們,而且還在不斷教導我們懂得,人類可以學會在最殘酷,而且在理論上最不可忍受的條件之下生存。因此,我們很難領會自己這種每況愈下的嚴重程度——而且更不幸的是,我們墮落的速度愈來愈快,甚至已經陷入我們19世紀祖宗斥之為野蠻的境地。我們已經忘記,當年的老革命者恩格斯(Frederick Engels),聽說愛爾蘭共和人士竟在英國國會大廳(Westminster Hall)安置炸彈,不禁大受驚嚇。因為身為一名老戰(zhàn)士,他認為戰(zhàn)爭應該是向戰(zhàn)斗人員,而非對著非戰(zhàn)斗人員。我們也忘了,談到當年沙皇帝俄時代,曾引起世界輿論激憤,并促使數以百萬俄國猶太人于1881~1914年間橫渡大西洋流亡的屠猶事件,其實按照現代大屠殺的標準而言,當時遇害的人數其實極微,簡直無足輕重,不過以打計算而已,而非成百,更不要說以百萬計了。我們還忘了當年某次國際大會曾經規(guī)定,戰(zhàn)爭中的交戰(zhàn)行為,“決不可于事先未曾明確預警之下即行開始。預告的方式,須陳明理由正式宣戰(zhàn);如不能如此,將用宣戰(zhàn)的最后通牒代替。”我們記憶所及,最近有哪一回戰(zhàn)爭是在如此明說暗示之下方才開始?在20世紀頻仍的戰(zhàn)禍之中,攻擊行為的對象愈發(fā)以敵國的經濟、基礎建設及平民百姓為主要目標。自從“一戰(zhàn)”以來,所有交戰(zhàn)國家里面,不幸喪生于戰(zhàn)火下的平民人數,遠比軍事傷亡慘重(只有美國是唯一例外)。我們之中,又有多少人還記得?回到1914年時,以下一段話還為各方視為理所當然的圭臬:
什么是文明的戰(zhàn)爭?教科書告訴我們,乃是盡量以挫敗敵方之武裝力量為目的;否則,戰(zhàn)爭必將進至其中一方完全滅絕方告終止。“歐洲國家之所以已經習于這項作戰(zhàn)原則……自有其道理存在。”
(Encyclopedia Britannica,XI ed.,1911,art:War)而酷刑,甚至謀殺現象等,竟在現代國家中再度復活,這種現象,雖然并未完全受到忽略,可是我們卻忽視了其代表的重大意義。這種倒退,與漫長年月之中(自18世紀80年代西方國家正式廢止酷刑起,直到1914年)好不容易才發(fā)展完成的法治制度,豈不啻背道而馳的大逆轉嗎?然而,正踩在“短促20世紀”盡頭的這個世界,與當年起點時刻之間的比較,并不是一道“孰多孰少”的歷史計算題。因為兩者之間,有著極大的“質的不同”,至少可從以下三方面分別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