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克麗絲的秘密日志(3)
- 別相信任何人(電影《在我入睡前》原著)
- (英)S.J.沃森
- 4943字
- 2015-08-11 10:59:16
但我沒有遇上,我想。或者我遇上了別的什么事情。我看著我的丈夫。
“本,”我說,“然后呢?”
他看著我,捏了捏我的手。
“然后你失去了記憶。”他說。
我的記憶。最終還是繞回來了,總是逃不開。
我仰望著城市上空。太陽低懸在半空中,透過云層隱約地閃耀著,在草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我意識到天馬上就要黑了。太陽最終會落下山去,月亮即將升上天空。又一天要結束了。又是迷失的一天。
“我們從來沒有過孩子。”我說。這句話不是一個疑問。
他沒有回答,卻扭頭望著我。他握住我的手搓著,好像在抵擋寒意。
“是。”他說,“是。我們沒有。”
哀傷刻在他的臉上。是為了他自己,還是為了我?我不知道。我讓他搓著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握在他的手里。我意識到盡管有許多迷惑,跟這個男人在一起時我卻感覺很安心。我看得出他很善良,周到,而且耐心。即使我的處境現在多么糟糕,可它原本有可能要糟糕得多。
“為什么?”我說。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看著我,臉上是痛苦的表情,痛苦和失望。
“怎么會這樣,本?”我說,“我怎么會變成這樣?”
我覺得他緊張了起來。“你確定你想知道嗎?”他說。
我盯著遠處一個騎腳踏車的小女孩。我知道這不可能是我第一次問他這個問題,不是他第一次不得不向我解釋這些事情,也許我每天都在問他。
“是的。”我說。我意識到這一次有所不同,這一次我會把他告訴我的寫下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是12月,結冰的天氣。你在外面工作了一整天,在回家的路上,其實是一段很短的距離。沒有目擊者。我們不知道那時是你在穿過街道還是那輛撞你的車沖上了人行道,但不管怎么樣你一定是撞上了汽車引擎蓋。你的傷非常嚴重,兩條腿都斷了,還斷了一條手臂和鎖骨。”
他不再說話。我可以聽到城市響著低沉的節拍。車流聲,頭頂一架飛機的聲音,風刮過樹林的低語。本捏了捏我的手。
“他們說一定是你的頭先撞到了地面,因此你失去了記憶。”
我閉上了眼睛。那場車禍我根本記不得,所以并不感到憤怒,甚至也不難過,相反我心里滿是無聲的遺憾。一種空虛感,一道從記憶的湖面上掠過的漣漪。
他緊緊地握住我的一只手,我用另一只握住他,感覺到他手上的寒意和硬邦邦的結婚戒指。“你很幸運地活了下來。”他說。
我覺得身上涌起了寒意:“司機呢?”
“他沒有停車,是肇事逃逸。我們不知道是誰撞了你。”
“但誰會這么做啊?”我說,“誰會撞了人,然后自顧自地把車開走了呢?”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我不知道我原本期待的是什么。我回想著從日志中讀到的、跟納什醫生的會面。一種神經系統問題,他告訴我。結構性或化學性都有可能。或者是荷爾蒙失衡。我猜他指的是一種病。是那種突如其來、毫無緣由的事情,天災。
可是眼前的原因似乎更糟:是別人對我犯下了錯誤,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如果那天晚上我挑另外一條路回家——或者如果撞我的司機挑了另外一條路——我本來可以不出事的。我甚至有可能已經做了祖母。
“為什么?”我說,“為什么?”
這不是一個他可以回答的問題,因此本沒有說話。我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天漸漸黑了下來。城市卻是亮閃閃的,一座座建筑都開了燈。冬天即將到來,我想。11月已經快過去一半了,隨后是12月,圣誕節。我無法想象我將如何從此時此刻到達那些日子,我無法想象一直活在一連串相同的日子里。
“我們走嗎?”本說,“回家?”
我沒有回答他。“我在哪兒?”我說,“被車撞的那天。我在做什么?”
“你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說。
“什么工作?我在做什么?”
“噢。”他說,“你有個秘書的臨時工作——其實是私人助理——在一個律所,我想。”
“可是為什么——”這句話我沒有說完。
“你需要工作,我們才付得起月供。”他說,“日子很艱難,不過只有一段時間。”
這并不是我的意思。我想說的是,你告訴我我有個博士學位。為什么我會接受一份秘書工作?
“可是為什么我會做秘書呢?”我說。
“這是你唯一可以找到的工作,那段時間不景氣。”
我記起了早前的感覺。“我在寫東西嗎?”我說,“寫書?”
他搖了搖頭:“沒有。”
這么說寫作只是一個短暫的夢想。或者我可能試過,但失敗了。當我轉身問他時,云朵亮了起來,片刻之后傳來巨大的轟隆聲。吃了一驚的我放眼看去,遙遠的天空閃著火花,星星點點地落到腳下的城市里。
“那是什么?”我說。
“是煙花。”本說,“馬上就是‘篝火之夜’了。”
過了一會兒另一抹煙花照亮了天空,又是一聲巨響。
“看起來會有個煙花秀。”他說,“我們去看嗎?”
我點了點頭。這不會有什么害處,雖然我有點想趕緊回家寫日志,記下本告訴我的事情;不過我又有點想留下來,希望他會告訴我更多東西。“好的。”我說,“我們去看煙花吧。”
他笑著摟住我的肩膀。天空黑了一會兒,接著傳來噼啪聲、咝咝聲,然后一點小小的火花帶著尖細的哨聲竄上了高空。它在空中停留了片刻,嘭一聲炸成了一個燦爛的橙色光團,非常絢麗。
“通常我們會去一個煙花秀的現場觀看。”本說,“那是大規模觀賞點中的一個。但我忘了是在今天晚上。”他用下巴蹭了蹭我的脖子。“現在這樣還好嗎?”
“很好。”我說。我放眼望著城市,望著城市上空炸開的團團色彩,望著燦爛的光亮:“很好。這樣我們能看到所有的煙花秀。”
他嘆了口氣。我們的呼吸在面前結成了霧氣,交織在一起,我們默默地坐著,望著天空變成五彩的亮色。煙霧從城中的花園升起來,被各色光照得透亮——紅與橙,藍與紫——夜色變得霧蒙蒙的,滲透著干燥、鏗鏘的火藥味。我舔了舔嘴唇,嘗出了硫黃的味道,這時又一幕記憶突然浮現出來。
它跟針尖一般銳利。聲音太響了,顏色太亮了,我覺得自己不像在一旁觀看,反而仿佛置身其中。我有種正在向后倒的感覺,于是抓住了本的手。
我看見自己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她長著一頭紅發,我們站在屋頂上,看煙花。我可以聽到腳下房間里音樂跳動的節拍,一陣冷風吹過,把刺鼻的煙霧吹到我們的上空。盡管只穿著一條薄薄的裙子,我卻感覺很暖和,因為酒精和還夾在指縫里的大麻煙卷而格外興奮。我感覺到腳底下有沙子,才想起已經將鞋留在這個女孩樓下的臥室里了。她轉臉朝著我,我看著她,只覺得活力十足,暈頭暈腦的高興。
“克麗絲,”她說著拿走煙卷,“想不想來個藥丸?”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一臉茫然。
她大笑起來。“你知道的!”她說,“藥丸。迷幻藥。我敢肯定尼格帶了些來。他告訴我他會帶的。”
“我不知道。”我說。
“來吧!很好玩的!”
我笑了,拿回大麻煙卷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要證明我不是無趣的人。我們答應過自己永遠也不會變成無趣的人。
“我不這么認為。”我說,“那不是我。我想我還是守著這個,還有啤酒。好吧?”
“我想是的。”她一邊說一邊從欄桿后回過頭。我可以看出她有些失望,盡管沒有生我的氣,我有點好奇沒有我陪,她是不是還是會去。
我不信。我從來沒有過像她這樣的朋友。一個知道我一切的人,一個我信任的人,有時甚至比我自己更可信賴。現在我看著她,她的紅頭發隨風翻飛,大麻煙卷的尾梢在黑暗中發著光。她對漸漸定型的人生滿意嗎?還是現在言之過早?
“看那個!”她指著一個羅馬焰火筒炸開的地方,它的紅色光照出了附近樹木的影子。“真他媽的漂亮,不是嗎?”
我大笑起來,同意了她的說法,我們沉默地站了幾分鐘,互相遞著煙卷。最后她給了我一個濕漉漉的煙蒂,我沒要,她用靴子把它在柏油地面上碾碎。
“我們該下樓去。”她說著抓住我的手臂,“有個人我想讓你見見。”
“又來了!”我說,但我還是去了。我們從在樓梯上接吻的一對情侶身邊經過。“不會又是一個跟你上同一門課的蠢蛋吧?”
“滾!”她說著快步下了樓梯,“我還以為你喜歡艾倫呢!”
“我是喜歡他沒錯!”我說,“直到他告訴我他愛上了一個叫克里斯蒂安的男人。”
“是啊,好吧。”她大笑起來,“我怎么想得到艾倫會選你聽他的出柜宣言呢?這一個可不一樣,你會愛他的,我知道。只是去打個招呼。別擔心。”
“好吧。”我說。我推開了門,我們加入派對中。
房間很大,四面是水泥墻,從天花板上吊下來些沒有燈罩的燈泡。我們走到吃東西的地方拿上啤酒,找到一個靠窗的位置。“那家伙在哪兒呢?”我說,但她沒有聽見。酒精和大麻的作用讓我難以自控,跳起舞來。屋里擠滿了人,大多數穿著黑衣服。他媽的藝術生,我想。
有個人走過來站在我們的前面。我認得他。基斯。我們以前在另一個派對上見過面,最后在那里的一間臥室里接過吻。但現在他正在跟我的朋友講話,手指著客廳墻上掛著的她的一幅畫。我不知道他是決定不理睬我呢,還是不記得我們見過面。不管是哪種情況,我都覺得他是個渾蛋。我喝光了啤酒。
“還想來一點兒嗎?”我說。
“好啊。”我的朋友說,“我留下來對付基斯,你去拿點啤酒?然后我會給你介紹剛說過的那個家伙。好吧?”
我笑了:“好啊!隨便。”我晃蕩著去了食品區。
有個人在說話,接下來。在我的耳朵邊大聲說話。“克麗絲!克麗絲!你沒事吧?”我覺得很迷茫;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我睜開了眼睛,驚訝地發現自己在屋外,在國會山的夜幕中,本叫著我的名字,面前的煙花把天空染成了血色。“你閉上了眼睛。”他說,“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嗎?”
“沒什么。”我說。我的腦子非常混亂,幾乎不能呼吸。我扭過臉避開我的丈夫,假裝在看余下的煙花秀。“我很抱歉。沒什么事。我很好。我很好。”
“你在發抖。”他說,“你冷嗎?想回家嗎?”
我意識到我想回家。我的確想回家,我想記下剛剛看到的東西。
“是的。”我說,“你介意嗎?”
回家的路上我回想著看煙花時見到的幻覺。它清晰的質地和分明的棱角讓我震驚。它完全吸引了我,仿佛我又一次身臨其境。我感受到了一切,嘗到了一切。冷空氣和啤酒泡。在我喉嚨深處灼燒的大麻。我舌頭上暖暖的基斯的唾液。那個畫面感覺真實,幾乎比它消失時我睜開眼見到的生活還要真實。
我不確定畫面發生在什么時候。大學或剛剛畢業的時候,我猜是。我看到的那個派對是學生喜歡的那種。沒有責任感,無憂無慮,輕松。
而且,盡管我不記得她的名字,這個女人對我很重要。我最好的朋友。永遠都會是,我曾經認為,而且盡管我不知道她是誰,但跟她在一起我有一種安全感。
我心里閃過一個疑問,有點好奇我們的關系是不是還很親近。開車回家時我試著對本提起這幕幻覺。他很安靜——不是不高興,而是有點心不在焉。有一會兒我想告訴他關于那幅畫面的一切,但相反我問他我們相遇時我有些什么朋友。
“你有些朋友。”他說,“你很有人緣。”
“我有最好的朋友嗎?什么特別的人?”
接著他望了我一眼。“不。”他說,“我不這么認為,沒有什么特別的印象。”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不記得這個女人的名字,卻想起了基斯,還有艾倫。
“你確定嗎?”我說。
“是的。”他說,“我敢肯定。”他轉身看著路面。開始下雨了,商店里發出的光和頭頂霓虹招牌的光亮映在路面上。我有許多事情要問他,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幾分鐘過后為時已晚。我們到了家,他已經開始做飯。太晚了。
我剛剛寫完,本叫我下樓去吃晚餐。他已經擺好了餐桌,倒上了白葡萄酒,但我不餓,魚也很干。我剩了很多菜。然后——因為晚飯是本做的——我主動提出來收拾。我拿走碗碟,在水池里放上熱水,一直希望著待會兒能找個借口去樓上看我的日志,也許再寫上一些。但我不能——大多數時間都獨自一人待在我們的房間會引起懷疑——因此我們把晚上花在了電視機前面。
我放松不下來。我想著我的日志,看著爐臺上的時鐘指針慢慢從9點指到10點,指到10點半。當它們快指到11點時,我意識到今晚我沒有太多時間了,于是說:“我想我要去睡覺了。今天忙了一天。”
他笑著歪了歪頭。“好的,親愛的。”他說,“我馬上就來。”
我點點頭答應,但剛剛離開房間,恐懼便讓我后背發涼。這個人是我的丈夫,我告訴自己,我嫁給了他,但我還是覺得跟他睡覺是錯的。我不記得以前這樣做過,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情。
在浴室里我上了廁所刷了牙,全程沒有看鏡子,也沒有看鏡子周圍的照片。我走進臥室發現我的睡衣疊好放在了枕頭上,便開始脫衣服。我想在他進來之前就做好準備,鉆到被子里。有一會兒我冒出了一個荒唐的想法,覺得自己可以裝睡。
我脫下套衫照著鏡子。我看見今早穿上的米色胸罩,這時一幅小時候的畫面一閃而過,我正在問媽媽為什么她穿了一件胸罩而我沒有,她告訴我總有一天我會穿的。現在這一天已經到了,它不是一步一步來的,而是突然降臨了。在這兒,比我臉上和手上的皺紋還要明顯的是我不再是個小女孩,而是個女人。在這兒,這個事實在我柔軟豐滿的胸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