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爾摩斯探案集3:冒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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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波希米亞丑聞
夏洛克·福爾摩斯始終稱呼她為“那位女士”。我很少聽見他用其他稱呼提到她。在他眼里,她總是那么獨樹一幟,讓所有其他的女性黯然失色。這倒并不是說他對艾琳·艾德勒有什么類似于愛情的感情。因為他對于冷靜和完美的苛求已經(jīng)達(dá)到了相當(dāng)高的程度,相對于他那嚴(yán)謹(jǐn)求實、理性沉穩(wěn)的頭腦來說,所有的情感,尤其是愛情,都是跟他完全不兼容的。在我看來,他簡直就是上帝認(rèn)真制做出來的一臺專門用于推理和觀察的最完美的機器;但是在感情的世界里,他卻常常迷失自己的方向。他從來不說軟綿綿的情話,更不用說什么用于調(diào)情或者勾引別的女孩子的花言巧語了。而觀察家對于這種溫柔的情話卻是贊賞的——因為它總是能夠最直接和完整地揭示出人們的動機和行為。但是對于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理論家來說,這種感情上的問題對于他進(jìn)行細(xì)致嚴(yán)謹(jǐn)?shù)呐袛酂o疑是會造成干擾的,使得他無法專心于他所研究的問題,而得出與事實有所出入的結(jié)果。即使是他的高精儀器設(shè)備中落入了灰塵,或者是他的高倍放大鏡鏡頭產(chǎn)生了裂紋,都遠(yuǎn)遠(yuǎn)不及在他的頭腦中植入感情因素而產(chǎn)生的擾亂作用的百分之一。但是在這其中,卻有這么一個女人,她就是已故的艾琳·艾德勒,只有她還能在福爾摩斯的頭腦中被記憶很長一段時間。
最近很少和福爾摩斯見面。自打我結(jié)婚后,就和他很少有往來了。
我的甜蜜幸福和第一次感到自己成為挑起家庭重?fù)?dān)的人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種種家庭樂趣,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可是福爾摩斯,他卻自由成性,厭惡社會上的一切繁文縟節(jié),所以他依然住在那所坐落在貝克街的房子里,整天與書相伴。他有那么一段時間需要服用可卡因維持體力,另一段時間又充滿了干勁,就這樣往復(fù)交替下去。他時而處于由藥物引起的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時而處于由自身所散發(fā)出的那種旺盛的精力狀態(tài)中。不過他始終一如既往地醉心于研究犯罪行為,并用他那卓越的才能和非凡的觀察力去找那些線索和破解那些難解之謎,而這些謎往往是官方警察對案情束手無策而放棄的。我不時隱隱約約地聽到一些關(guān)于他活動的情況:關(guān)于他應(yīng)到敖德薩去辦理特雷波夫暗殺案,關(guān)于他偵破亭可馬里的阿特金森兄弟的罕見慘案,以及關(guān)于他為荷蘭皇家完成的一項非常出色的使命等等。這些情況,我和其他讀者一樣,僅僅是從報紙上讀到的。除此之外,關(guān)于我的老友和伙伴的其他情況我就知之甚少了。
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的晚上,我在出診回來的途中(此時我已再次重操舊業(yè)),正好經(jīng)過貝克街。那所房子的大門,至今還令我記憶深刻。在我的心中,我總是將其與我所追求的東西,以及與“血字的研究”一案中的神秘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當(dāng)我路過大門時,我突然產(chǎn)生了與福爾摩斯促膝而談的強烈愿望,想了解他那非凡的智力目前正活躍于什么問題。他的幾間屋子里燈火通明。我抬頭望去,看見映在窗簾上的他那精瘦高挑的黑色側(cè)影兩次掠過。他的頭低垂于胸前,兩手緊握在背后,迅速而又急切地在屋里來回踱著步。我對他的各種精神狀態(tài)和生活習(xí)慣都極為熟悉,所以對于我來說,他的姿態(tài)和舉止本身就告訴我那是怎么一回事——他正在工作中。他一定是剛從服藥后的睡夢中清醒過來,正醉心于追查某些新問題的線索。我按了按門鈴,然后被引到一間屋子里——我以前是常常在這間屋子里出沒的。
他的情緒有些低調(diào),這是極少的情況,但是很顯然,他看到我時還是很高興的。他雖然一言不發(fā),可是目光親切,指著一張扶手椅讓我就坐,然后把他的雪茄煙盒扔給了我,并向我示意放在角落里的酒精瓶和小型煤氣爐。他站在壁爐前,用他那獨特的內(nèi)省的神態(tài)打量著我。
“你很適合結(jié)婚,”他說,“華生,我想自從我們上次見面以來,你至少胖了七磅多。”
“七磅。”我回答說。
“事實上,我肯定是七磅多。華生,我確定是七磅多一點。據(jù)我的觀察,你又開業(yè)行醫(yī)了吧?可是你過去沒告訴過我你打算重操舊業(yè)啊。”
“這你怎么知道的呢?”
“當(dāng)然是通過我的眼睛和大腦共同做出來的推斷和結(jié)論。我還知道,你最近被大雨淋過一次,而且家里有一位笨手笨腳和長得粗枝大葉的侍女。”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我說,“這怎么可能?你要是活在幾世紀(jì)以前,一定會被人們用火刑給燒死的。的確如此,星期四的時候我步行去過一趟鄉(xiāng)下,回家時被雨淋得通透。可是我已經(jīng)更換了衣服,真無法想象你是怎樣知道的。至于瑪麗·珍,她簡直是無可救藥了,我的妻子已經(jīng)把她打發(fā)走了。但是這件事我也不知道你是怎樣推斷出來的。”
他嘻嘻地笑了起來,搓著他那雙頎長而清瘦的手。
“這些事本身顯而易見,”他說,“我的眼睛告訴我,在你左腳那只鞋的里側(cè),也就是爐火剛好照到的地方,面上有六道差不多平行的裂痕。看得出來,這些裂痕是由于有人為了去掉沾在鞋跟上的泥疙瘩,粗心大意地順著鞋跟刮泥時造成的。因此,你瞧,我就這樣得出了雙重推斷:你曾經(jīng)在惡劣的天氣里出去過,你穿的皮靴上出現(xiàn)的極其難看的裂痕是倫敦年輕而缺少經(jīng)驗的女傭人所為。至于你開業(yè)行醫(yī)嘛,那是因為要是一位先生走進(jìn)來的時候,身上散發(fā)出一種碘酒的氣味,他的右手食指上有硝酸銀的黑色斑點,他的大禮帽右側(cè)面鼓起一塊,表明他曾將聽診器藏在這里,要是這樣我還不知道他肯定是醫(yī)藥界的一位積極分子,那我真是太愚蠢了。”
他解釋推理的時候總是一副不費吹灰之力的樣子,這不禁讓我啞然失笑起來。“每次當(dāng)你講你推理的依據(jù)的時候,”我說,“事情仿佛總是變得非常輕而易舉,幾乎簡單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聽起來就好像我自己也能推理,在你解釋清楚所有推論的依據(jù)之前,我對你推測下一步的情況總是感到困惑不解。但事實上,我們的眼力又是不相上下的。”
“的確如此,”他點燃了一根香煙,全身舒展地倚靠在扶手椅上,回答道,“然而,你是在看而不是在觀察。這二者之間并不難看出差距。舉個例子,你常看到從下面大廳到這間屋子之間的階梯吧?”
“經(jīng)常看到。”
“看到多少次了?”
“嗯,至少有上百次了吧。”
“那么你說說看,有多少級階梯呢?”
“多少階梯?這我可說不上來。”
“那就對啦!因為你沒有觀察,而只是看嘛。這正好是我們倆產(chǎn)生直接差距的地方。你瞧,我知道一共有十七級階梯。因為我不僅看而且觀察了。順便說一下,由于你對一些小問題感興趣,加上你也善于把我的一兩個微不足道的經(jīng)驗記錄下來,所以,你對這個東西或許會產(chǎn)生興趣的。”他把一直放在他桌子上的一張粉紅色的厚厚的便條紙扔了過來,“這是最近一班郵差送來的,你可以大聲讀出來。”
這張便條上沒有簽署日期,也沒有簽名和地址。便條上寫道:
某君將于今晚七時三刻登門拜訪,有至為重要之事宜請教于閣下。閣下最近為歐洲一王室出力效勞表明,委托閣下承辦難于言喻之大事,足可信賴。此種傳述,廣播四方,我等稔知。屆時望閣下勿外出。來客若戴面具,請勿介意是幸。
“這確實是件很神秘的事,”我說,“你推測這是怎么回事呢?”
“我現(xiàn)在還沒有什么頭緒。在我們沒有獲得任何事實支持的前提下,就去妄自論斷,那是極端的錯誤行為。這樣就會造成有人不知不覺地以事實牽強附會地來適應(yīng)自己的武斷想法,而不是以客觀的理論去適應(yīng)事實。但是現(xiàn)在只有這么一張便條,你看是否能從中推斷出些什么來?”
我仔細(xì)地檢查筆跡和這張寫著字的紙。“寫這張條子的人應(yīng)該非常有錢,”我說著,盡力模仿我伙伴的推理口吻,“這種紙買一打至少半克朗。紙質(zhì)特別結(jié)實,而且很耐用。”
“特別——這個詞用得很好,正是這樣,”福爾摩斯說,“這根本不是一張產(chǎn)自英國的紙。你舉起來對著亮光照照看。”
我這樣做了。在那紙質(zhì)的紋理中看到了一個大寫的“E”和一個小寫的“g”,一個大寫的“P”,一個大寫的“G”和一個小寫的“t”交織在一起。
“你認(rèn)為這是什么意思?”福爾摩斯問道。
“毫無疑問是制造者的名字,更確切地說,是他名字的代表字母。”
“完全錯誤。大‘G’和小‘t’代表的是‘Gesellschaet’也就是德文中的‘公司’一詞。就像我們的‘Co.’這樣一個慣用的縮寫詞一樣。此外,‘P’代表的是‘Papie’——‘紙’。現(xiàn)在就只剩下‘E’和‘g’了。讓我們翻一下《大陸地名詞典》。”他從書架上拿下一本很厚的棕色書皮的書。“EglowEglonitz——就是這,它是一個使用德語的國家中的某個地名——也就是在波希米亞,與卡爾斯巴德的距離很近。以瓦倫斯坦死在這里而聞名,同時也以這里有很多玻璃工廠和造紙廠而著稱。哈哈,老兄,你了解這其中的含義了嗎?”他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嘴里得意地噴出一大口藍(lán)色的香煙煙霧。
“這種紙是在波希米亞制造的。”我說。
“非常正確。同時,寫這張紙條的應(yīng)該是德國人。讓我們一起來分析一下這個句子的結(jié)構(gòu)——‘此種傳述,廣播四方,我等稔知’,法國人或俄國人是不會這樣造句的。只有德國人才這樣亂用動詞。因此,現(xiàn)在需要查明的是這位用波希米亞紙寫字、不能以自己的真面目見人而要戴面具的德國人到底有何貴干。瞧,要是我沒有搞錯的話,他來了,他將解釋我們所有的疑團(tuán)。”
就在他說話間,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和馬車輪子摩擦路邊鑲邊石的軋軋聲,接著有人猛拉門鈴。福爾摩斯吹了一下口哨。
“聽聲響是輛馬車。”他說。“確實,”他接著說,眼睛朝窗外望了一眼,“一輛可愛的小馬車和一對漂亮的馬,每匹馬價值一百五十畿尼。華生,要是這個案子不出什么問題的話,那可是要賺錢嘍。”
“我想我最好回避一下,福爾摩斯。”
“別把自己當(dāng)外人,華生,你就待在這里。如果沒有你做我的包斯威爾[1],我會拿不準(zhǔn)主意的。這個案子看起來很有意思,錯過它那就太遺憾了。”
“可是你的委托人……”
“不用理會他。我可能需要你的幫助,他或許同樣也需要。等他進(jìn)來了,你就坐在那張扶手椅子里,華生,全神貫注地看著我們吧。”
我們聽到一陣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先是在樓梯上,然后在過道上,到了門口戛然而止。接著響起叩門聲,聲音響亮而又神氣。
“請進(jìn)!”福爾摩斯說。
一個人走了進(jìn)來,他的身材不低于六英尺六英寸,虎背熊腰,四肢勁健。他的衣著光鮮,不過那富麗堂皇的裝束,在英國這地方難免顯得有些庸俗。他的袖子和雙排紐扣的上衣前襟開叉處都鑲著寬闊的羔皮鑲邊,肩上披的深藍(lán)色大氅用猩紅色的絲綢做襯里,領(lǐng)口別著一枚飾針,飾針鑲嵌著一顆火焰形的綠寶石。腳上是一雙高到小腿肚的皮靴,靴口上鑲著深棕色毛皮,這就使得人們對于他整個粗俗奢華的外表的印象,更加深刻。他手里拿著一頂大檐帽,臉的上半部戴著一只黑色的蓋過顴骨的掩蓋面具。他顯然剛剛整理過面具,因為進(jìn)屋時,他的手仍然停留在面具上。從臉的下半部來看,他下垂的下嘴唇厚厚的,下巴又長又直,顯示出一種近乎頑固的果斷,像是一位性格堅強的人。
“你看了我寫的便條了嗎?”他以一種低沉、沙啞的聲音問道,透露出濃濃的德國口音,“在便條里面,我提到了我要過來拜訪你的。”他的視線在我們兩個人之間打轉(zhuǎn),好像拿不準(zhǔn)該跟誰說話似的。
“坐吧,這位是我的朋友兼同事——華生醫(yī)生。”福爾摩斯說道,“他是我辦案的得力助手。請問,您怎么稱呼?”
“你就叫我馮·克拉姆伯爵吧。我是一個波希米亞貴族。我希望這位先生——你的朋友,是位值得尊敬,同時懂分寸的人,這樣,我就可以把這件極為重要的事情說給他聽。否則,我只想跟你一個人談。”
我聽到這里,站起身來準(zhǔn)備走,可是福爾摩斯卻抓住我的手,把我按回我坐的扶手椅里。“要么當(dāng)著我們兩個一起談,要么就不談,”他說,“你在我面前說的事情也完全可以跟我的這位紳士朋友說。”
伯爵聳了聳他那寬寬的肩膀。“那么我們開始吧,”他說,“首先我希望你們兩位同時保證在兩年內(nèi)絕對對我說的事情守口如瓶,兩年之后這事就無關(guān)緊要了。目前來說,它的重要性甚至可以影響整個歐洲的歷史進(jìn)程。”
“我保證。”福爾摩斯答道。
“我也保證。”我回答道。
“這面具你們不介意吧,”我們這位不速之客繼續(xù)說,“派我來的人不希望你們知道他派來的代理人是誰,因此我可以坦然地說,我剛才所說的名字并不是我自己真正的名字。”
“這我明白。”福爾摩斯冷漠地答道。
“目前的境況比較微妙。我們需要采取一切可能的預(yù)防措施,盡力阻止事態(tài)發(fā)展成一個無法逆轉(zhuǎn)的丑聞,否則的話,會嚴(yán)重?fù)p害一個歐洲王室。確切地說,這件事牽涉的是偉大的奧姆施泰因家——波希米亞世襲國王。”
“這我也明白。”福爾摩斯不耐煩地說著,隨即就坐到椅子里面,瞇起了眼睛。
在很多人的心目中,福爾摩斯肯定被刻畫成一個在整個歐洲分析問題最透徹的推理者和精力最充沛的偵探,而在我們的來客來看,這個形象與眼前這個倦怠的、懶洋洋的形象是如此格格不入。他不禁用一種明顯的驚訝目光掃了一眼福爾摩斯。福爾摩斯慢悠悠地睜開雙眼,望著這個身材高大的委托人,臉上寫滿了不耐煩的表情。
“要是陛下愿意屈尊具體闡明案情的話,”他說,“那我才可以更好地為您效勞。”
這人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并開始在房子里踱來踱去,看上去好像激動得無以復(fù)加。接著,他帶著一種絕望的姿態(tài),把臉上的面具扯掉扔到地下。“你說得對,”他喊道,“我就是國王,我為什么要隱瞞呢?”
“嗯,就是啊!”福爾摩斯喃喃地說,“陛下還沒開口,我就知道我是要跟卡斯?fàn)枴M爾施泰因大公、波希米亞的世襲國王——威廉·戈特賴希·西吉斯蒙德·馮·奧姆施泰因交談的。”
“但是你應(yīng)該理解,”我們這個怪異的來客再次坐下來,用手摸著他的前額說道,“你應(yīng)該能夠理解我是不方便親自現(xiàn)身這種地方的。何況這件事是如此微妙,意味著如果我把它告訴任何一個偵探的話,那么我將不得不受其擺布。我正是為了征求你的意見才特意從布拉格跑這么一趟的。”
“那么,言歸正傳吧。”福爾摩斯說,然后又把眼睛合上了。
“簡單地說,就是這樣:大約五年前,我到華沙做一個長期訪問,其間我認(rèn)識了很有名氣的女冒險家艾琳·艾德勒。相信你是知道這個名字的。”
“華生,麻煩你去我的資料庫中找一下艾琳·艾德勒這個人。”福爾摩斯仿佛自言自語一般,連眼睛都沒睜一下。多年來這已經(jīng)成為他的一個例行習(xí)慣了,就是把他搜集到的許多人和事的資料貼上簽條歸檔以備隨時翻查。因此,不管我們平常說起什么人或者是提到什么事情,他總是能夠很快在他的資料庫中找到相對應(yīng)的內(nèi)容,這為我們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我很快就找到了關(guān)于艾琳·艾德勒的資料,就在一個猶太法學(xué)博士和一個曾經(jīng)寫過關(guān)于深海魚類專題論文的參謀官的歷史資料中間。
“給我看看,”福爾摩斯說,“嗯!一八五八年生于新澤西州,女低音——哦!意大利歌劇院——嗯!華沙帝國歌劇院首席女歌手——就是她!從歌劇舞臺隱退——哈!住在倫敦——一點兒不錯!根據(jù)我搜集到的資料顯示,陛下和這位年輕女人有過瓜葛。您給她寫過幾封信,也許正是這些信使你擔(dān)心會讓自己受到牽連,所以你現(xiàn)在急于把那些信找回來。”
“確實如此。但是,要怎么……”
“您曾經(jīng)和她秘密結(jié)過婚嗎?”
“沒有。”
“沒有其他的法律文件或證明嗎?”
“沒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如果這位女人想通過信件來達(dá)到敲詐或者是用于其他什么目的的話,她怎么能夠證明這些信是真的呢?”
“有我的字跡在上面。”
“很有可能是偽造的。”
“那是我私人的信箋。”
“偷的。”
“上面有我的私人印鑒。”
“仿造的。”
“還有我的照片。”
“買的。”
“我們兩人都在這張照片里哩。”
“噢,天哪!那就糟了。陛下的生活也的確有點不檢點了。”
“我當(dāng)時肯定是瘋了——精神錯亂。”
“是您自己給自己造成了現(xiàn)在這樣尷尬的局面。”
“當(dāng)時我還是個王儲,很年輕。即使現(xiàn)在我也只不過三十歲。”
“必須把這張照片找回來。”
“我們已經(jīng)試過,但是都失敗了。”
“陛下如果出錢的話,他們一定會把照片賣給你的。”
“她一定不會賣的。”
“那么就偷吧。”
“我們嘗試過五次了。有兩次是我出錢雇小偷潛入了她的房間,一次是在旅行途中調(diào)換了她的行李,還有兩次甚至對她進(jìn)行了攔路搶劫,可是都一無所獲。”
“關(guān)于照片的線索一點兒發(fā)現(xiàn)都沒有嗎?”
“任何蛛絲馬跡都沒有。”福爾摩斯笑了,說道:“這只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
“但是對我來說,卻是個后患無窮的問題。”國王用責(zé)備的口氣回了他一句。
“后患無窮?的確如此。那她打算用這照片達(dá)成什么目的呢?”
“把我毀掉。”
“怎么說?”
“我快結(jié)婚了。”
“我聽說了。”
“我將和斯堪的納維亞國王的二公主克洛蒂爾德·洛特曼·馮·札克斯邁寧根結(jié)婚。你可能知道她的家規(guī)很嚴(yán)格。她自己就是一個嚴(yán)肅敏感的人。只要我的行為讓她有一絲一毫的疑慮,這樁婚事就會雞飛蛋打的。”
“那么艾琳·艾德勒做了什么呢?”
“她放出話說要把照片送給他們,而她也是會那樣做的人,我知道她是會那樣做的人。你可能不知道,她的個性很固執(zhí),甚至倔強。她既有最嬌艷的富有女性特征的臉蛋,又有最強硬的似男人般的心。如果我和另一個女人結(jié)為連理,她是會不顧一切什么都做的。”
“您確定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把照片送出去嗎?”
“我確定。”
“為什么?”
“因為她說過,我們公開宣布結(jié)婚之日,就是她送出照片之時。也就是下星期一。”
“噢,也就是說還有三天時間。”福爾摩斯邊說邊打了個哈欠,“那太巧了,因為我現(xiàn)在手頭上還有一兩個比較重要的案件沒有完結(jié)。很顯然,陛下暫時是會留在倫敦吧?”
“當(dāng)然,我就住在蘭厄姆旅館,登記的名字是馮·克拉姆伯爵。”
“一旦事情有進(jìn)展,我會給你寫信讓你知曉的。”
“那太好了,我都迫不及待了。”
“另外,費用方面的事情呢?”
“隨你方便就好。”
“毫無限制嗎?”
“我這么說吧,只要能得到那張照片,拿我領(lǐng)土中的一個省去交換我都求之不得。”
“那眼前呢?”福爾摩斯問道。
只見國王從他的大氅下面掏出一個看上去很沉重的羚羊皮袋,將它放在桌面上。“這是三百鎊金幣和七百鎊鈔票。”他說。
福爾摩斯隨手扯了筆記本上面的一張紙,隨隨便便地劃拉兩下,當(dāng)作收條遞給了國王。“那位小姐住在哪里呢?”他問道。
“圣約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布里翁尼府第。”
福爾摩斯記了下來。“另外一個問題,”他說道,“照片是六英寸大小嗎?”
“是的。”
“那么,再見,我尊貴的陛下,相信不久之后,你就會聽到我們帶給您的好消息的。”
“華生,再見。”他又轉(zhuǎn)過來對我說。這時王室四輪馬車往街心方向駛?cè)ァ!叭绻銟芬獾脑挘蚁M忝魈煜挛缛c到這來一趟,我想就這件事情跟你交流一下看法。”福爾摩斯老練地說道。
下午三點整的時候,我抵達(dá)貝克大街,福爾摩斯并不在家。女房東告訴我,他在早晨八點多一點的時候就出去了。雖然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我還是在壁爐旁坐下,打算無論等到什么時候都堅持下去,因為這個案子已經(jīng)吊起了我的胃口。雖然這案子并不像我曾經(jīng)記錄過的那兩件罪案那么殘忍和不可思議,可是,這案子的性質(zhì)及其委托人地位的高貴,本身就形成了案件的獨特之處。的確如此,拋開我朋友正在調(diào)查的案子的性質(zhì),他快速而專業(yè)地掌握所面臨的境況的能力,他那種生而有之的敏銳的觀察力和判斷力,以及他解決撲朔迷離的問題的快捷而迅速的方法,所有的這一切都值得我好好地學(xué)習(xí)和效仿。在我的印象中,他總是保持著各種各樣的勝利者的姿態(tài),而我?guī)缀鯖]見過他有過失敗的時候。
大概四點鐘的時候,門被打開了,進(jìn)來的是一個醉得一塌糊涂的馬夫。他看起來狼狽不堪,絡(luò)腮胡須,面紅耳赤,衣衫不僅邋遢而且到處破破爛爛。盡管我對我朋友高超驚人的化裝術(shù)已經(jīng)司空見慣,但是我還是要經(jīng)過再三打量過后才敢肯定馬夫是他裝扮的。他點了點頭示意了一下就到臥室里去了。不到五分鐘,他就穿著尋常的花呢衣服,再次風(fēng)度翩翩地登場了。他雙手插在口袋中,雙腳盡情地舒展開來,然后自己一個人在那傻笑了好一陣子。
“噢,跟你說一件真實的事情!”他突然的喊叫聲嗆到了喉嚨,又一個人笑起來,一直到笑得渾身無力地躺在椅子上才罷休。
“到底發(fā)生什么了?”
“真是太有趣了。你絕對猜不到我早上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或者你絕對不知道所有一切究竟有什么樣的結(jié)論。”
“我當(dāng)然想不到。也許你一直在監(jiān)視艾琳·艾德勒小姐的生活起居,應(yīng)該是到她住的地方去了吧?”
一點兒不錯,但是發(fā)現(xiàn)的結(jié)果卻相當(dāng)出乎我的意料,讓我慢慢跟你說明這些情況吧。今天早晨八點剛過我就出去了,化裝成了一個失業(yè)的馬夫。要知道,馬夫與馬夫之間有一種惺惺相惜、同命相憐的好感。如果你能跟他們打成一片的話,你就可以打聽到你想打聽的一切。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布里翁尼府第。那是一幢精致小巧的別墅,后面帶了個花園。樓房是兩層的,門朝著馬路開,門是鎖著的。右邊是起居室,很寬敞,內(nèi)部裝修很奢華,窗戶類似于那種落地窗,但是窗閂卻是那種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打開的。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只是從馬車房的房頂伸手就可以夠到窗戶。我圍著別墅走了一圈,從不同的方位都查看了下,但沒什么收獲。
“于是我就順著街道走,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發(fā)現(xiàn)在靠著花園墻的巷子里有一排馬房。我?guī)椭抢锏鸟R夫刷洗馬匹,他們付給了我兩個便士、一杯混裝的酒、兩個塞滿板煙絲的煙斗作為酬勞,并且說了許多關(guān)于艾德勒小姐的情況,這些情況都是我求之不得的。當(dāng)然,他們還附帶提了周圍另外六七個人的情況,這些人是跟我無關(guān)的,但我還是勉強聽了下去。”
“那么關(guān)于艾琳·艾德勒,你現(xiàn)在了解多少了呢?”我問道。
噢,她征服了她身邊許許多多的男人。她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艷麗的女人了,在塞彭泰恩大街的馬房,這是人人皆知的定論。
她一直過著很穩(wěn)定的生活:在音樂會上演唱,每天早晨五點鐘出去,晚上七點鐘回家吃東西。沒有演唱的時候,她一般深居簡出。她只有一個固定的男伴,關(guān)系自然不錯。這個男人皮膚偏黑,外表俊俏,性格看上去也很陽光。他每天都會來看她,有時是一次,但經(jīng)常是兩次。他就是戈弗雷·諾頓先生,住在坦普爾。你現(xiàn)在明白跟一個馬夫推心置腹有多么大的好處了吧?這些馬車夫經(jīng)常為他趕車,經(jīng)常從塞彭泰恩大街馬房把他送回家,因此對他的事也是知道得非常清楚。我聽完他們說的一切,便又開始在布里翁尼府第附近周游起來,詳細(xì)策劃著我的行動方案。
“這個戈弗雷·諾頓在整個事情中是舉足輕重的,這很明顯,他是一個律師。這聽起來有一定的威脅性。他們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他經(jīng)常造訪她有什么目的?她是他的委托人,朋友,還是情婦?如果是他的委托人,那么她很可能已經(jīng)把照片交給他收藏了。如果是他的情婦,這么做的可能性就不大。但只有先弄清這個問題我才知道是應(yīng)該繼續(xù)在布里翁尼府第附近做周密的調(diào)查,還是應(yīng)該把注意力轉(zhuǎn)到坦普爾的那位先生的住宅里面。這是必須加以周密策劃的要點之所在,這擴(kuò)展了我的調(diào)查范圍。也許這些只言片語的情節(jié)會增添你的厭煩和不安,但是如果你想要全場把控要點的話,是有必要知道一些我的徘徊與矛盾的。”
“我正全神貫注地聽著呢!”我回答道。
當(dāng)我心里正在盤算著相互的利害關(guān)系時,猛地發(fā)現(xiàn)一輛雙輪馬車停在了布里翁尼府第的門前,跳出來一位紳士,他看上去非常標(biāo)致,黝黑的皮膚,鷹鉤鼻,小胡子,一看就知道是馬夫說的那個人。他仿佛有什么要事,喚車夫在外候著。他從替他開門的女仆面前閃身而過,看得出他是在這里出入的常客。
他進(jìn)屋子里大約半個小時。透過起居室的窗戶,我若隱若現(xiàn)地看見他在房里踱著步,高興地舞動著手臂,好像一副很激動的樣子。至于她,我什么都看不到。過了一陣子他走了出來,看上去比剛才還著急一些。上馬車時,他看了看從口袋里掏出的金表,很著急地喊道:‘火速前進(jìn),先到攝政街格羅斯·漢基旅館,然后前往埃頗豐爾路圣莫尼卡教堂。如果我二十分鐘之內(nèi)能到那里,這半個基尼就是你的了。’
他們很快離開了。我正在因為是否要跟著他去那些地方而感到猶豫不決的時候,忽地又看到了一輛四輪馬車從巷子里跑了出來,看上去小巧精致一些。趕車的馬夫上衣的扣子都還沒來得及完全扣上,領(lǐng)帶也戴歪了,馬具上的金屬頭箍也都沒有完全系好,看上去是臨時受命的樣子。車還沒完全停穩(wěn)當(dāng),就見她飛奔出大門迅速地鉆進(jìn)了車廂。就在這片刻間,我僅僅只是瞄了她一眼,但我已經(jīng)能很肯定地判斷她是個十分有魅力的女人,漂亮的容顏足以令大多數(shù)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約翰,圣莫尼卡教堂,’她喊道,‘要是你二十分鐘之內(nèi)能把我送到那里的話,我就賞給你半鎊金幣。’
華生,不言而喻,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正權(quán)衡是應(yīng)當(dāng)盡快尾隨上去呢,還是應(yīng)當(dāng)攀在車后時,正好路過一輛出租馬車。趕車人對那少得可憐的車費猶豫再三,但我在他還沒有完全回絕之前就跳進(jìn)去。‘圣莫尼卡教堂,’我說,‘要是我二十分鐘之內(nèi)能趕到的話,我就再給你加半鎊金幣。’那時已經(jīng)十一點三十五分了,對于接下來即將要發(fā)生的事情,我們已經(jīng)心里有數(shù)了。
我的馬車夫突然像是飛了起來。我覺得我從未坐過趕得這么快的車,但等我到那里的時候,他們那兩輛馬車已經(jīng)到了有一會兒了,因為等我下車的時候,看到那輛出租馬車和那輛四輪馬車都已經(jīng)靠在門前,那幾匹馬正在呼呼地喘著氣。我把車錢交了,就疾步往教堂走去。那里只有三個人,包括我跟蹤的那兩個人和一個穿著白色法衣、好像正在勸告他們什么的牧師,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什么人了。他們?nèi)齻€人圍繞著圣壇。我就把自己裝得像是一個無所事事到教堂來閑逛的浪子一樣,沿著教堂兩側(cè)的通道隨意地往前走。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不知道突然發(fā)生了什么,圣壇邊的那三個人突然全部轉(zhuǎn)了過來看著我。戈弗雷·諾頓甚至還很快地朝我這邊跑了過來。
‘謝天謝地!’他喊道,‘感謝有你。來!來!’
‘究竟怎么了?’我問道。
‘來,兄弟,來,占用三分鐘,要不然儀式就該不合法了。’
“我就這樣半推半就地上了圣壇。在我還沒完全弄清楚我站的位置之前,我發(fā)覺自己仿佛不受控制了,對我耳邊說低低的話語的人喃喃地說著什么,我正在為自己尚不清楚的事情作證。換句話說,就是幫助未婚女子艾琳·艾德勒和單身漢戈弗雷·諾頓完滿地成婚。這一切簡直發(fā)生得太快太突然了。接著男方走到我身邊來向我致謝,女方也走到我身邊來向我致謝,而牧師則站在對面露出了滿意的微笑。這是我至今為止從來沒有碰到過的事情,簡直就是荒誕滑稽,而且每次一想到這件事情,我就控制不住地想大笑出來。看來是因為他們的結(jié)婚程序不夠合法,牧師是在沒有證婚人的情況下,斷然拒絕給他們完婚,幸虧當(dāng)時我突然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不然新郎只怕要到大街上去拉一個儐相過來了。新娘給了我一鎊金幣以示感謝,我決定要把它掛表鏈上,作為此次經(jīng)歷的永久紀(jì)念。”
“這真是一件超乎人們想象的事情,”我說道,“接下來呢?”
“唉,我意識到我原本的計劃已經(jīng)跟不上事態(tài)的變化了。眼下這一對應(yīng)該很快就會離開這里,因此我必須盡快做出新的決定。他們在教堂門口分手了。他們要各自乘車返回自己的住處。‘和往常一樣,我五點鐘坐車到公園去。’她跟他分手時說道,或者也可以說是我聽到的。他們的車駛向了不同的方向,而我自己也就同時去做了一些另外的安排。”
“你做了什么?”
“我買了一些鹵牛肉和一杯啤酒,”他按了一下電鈴,然后答道,“我一直忙得還沒顧上吃東西呢,今晚我很可能還有更重要的任務(wù)要去完成。與此同時,華生,我非常需要你的合作。”
“我當(dāng)然是很樂意的。”
“你不怕犯法嗎?”
“一點兒也不。”
“也不怕因此而鋃鐺入獄嗎?”
“出于一個偉大的目的,我絲毫不覺得害怕。”
“噢,這目的是確實再偉大不過了。”
“那么,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就是你的人了。”
“我早就知道我是可以信任你的。”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
“等到特納太太將飯菜端上來,我就會詳細(xì)跟你說清楚的。現(xiàn)在,”他如餓虎撲食般地?fù)湎蚺繓|端來的那些簡單食品,說道,“我跟你邊吃邊談這件事,因為時間已經(jīng)非常緊迫了。現(xiàn)在快五點鐘了,兩個小時以內(nèi)我們必須趕到行動的地方。艾琳小姐,不,是艾琳夫人,應(yīng)該會在七點鐘趕回來,我們那時候要在布里翁尼府第跟她‘偶遇’。”
“然后呢?”
“然后就看我的了,我已經(jīng)悉心安排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一切了。現(xiàn)在我必須向你強調(diào)一點,那就是,不管發(fā)生什么情況,你都一定不要介入。明白嗎?”
“什么也不介入?”
“對,什么都別管,到時候會產(chǎn)生一些小小的糾紛,你在一旁看著就好了。等我被送進(jìn)屋子,這些小糾紛就會結(jié)束的。四五分鐘以后,起居室的窗戶將會打開。你就要在緊挨著開窗的地方緊密地注視著。”
“是。”
“你一定要盯著我,我也會一直讓自己在你的視野范圍之內(nèi)的。”
“是。”
“我一舉手——就像這樣——你就把我放你手上讓你扔的東西扔進(jìn)屋子里,同時大喊‘失火了’。聽明白了嗎?”
“全部聽明白了。”
“不會發(fā)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的,”他從口袋里掏了一根長長的形似雪茄煙的卷筒出來,說道,“這是管子工用的煙火筒,很普通,兩端有蓋子,能自燃。你只要好好地管著這個東西就可以了。當(dāng)你拼命喊失火的時候,肯定會有很多人趕來撲火。混亂之中,你到街的那一頭等著,我會在十分鐘之內(nèi)過來與你會合。你都聽明白了嗎?”
“我起先就一直做個旁觀者,挨著窗戶站著,密切注視你;等我一收到信號,就把這玩意扔進(jìn)去;然后大喊著火了,并且到馬路對面去等你。”
“完全正確。”
“那你就等著瞧吧。”
“簡直太棒了,那么現(xiàn)在,我要去為我一會兒的新形象做準(zhǔn)備去了。”
福爾摩斯在臥室里忙碌了好一陣子。幾分鐘之后,他再出來的時候就已變成了一個樸素而且看上去十分和藹可親的新教牧師形象了。他戴著寬大的黑帽,褲子松松垮垮,打著白領(lǐng)帶,面帶富于同情心的微笑,一副舉止高貴、仁慈、樂善好施的神情,可能只有約翰·里爾先生[2]能夠跟他一較高下了。福爾摩斯的化裝不僅僅只是在服裝上有了變化,連他的表情、態(tài)度,甚至靈魂似乎都跟著新形象一起變了。當(dāng)他選擇成為一位偵探和破案專家的時候,也就意味著舞臺上缺少了一位出色的演員,包括科學(xué)界也因此少了一位敏銳的推理家。
我們是六點一刻從貝克大街出發(fā)的。到達(dá)塞彭泰恩大街的時候,離七點鐘還有十分鐘。時近黃昏,我們一直在布里翁尼府第外面徘徊等待著主人回來,不一會兒,街燈亮了。這所房子與我根據(jù)福爾摩斯的簡單描述所想象出來的模樣相差無幾。但是環(huán)境卻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安靜,而是完全相反,跟附近那些安靜的街巷比起來,它實在算是熱鬧的了。在街道拐角處,站著一群穿得凌亂不堪的人在抽煙談笑:一個帶著腳踏磨輪的磨剪子的人,兩個正在同保姆調(diào)侃的警衛(wèi)。此外,還有幾個衣著得體、叼著雪茄煙在嘴上、看上去吊兒郎當(dāng)?shù)哪贻p人。
“瞧,”當(dāng)我們在房子前面耐心候著的時候,福爾摩斯說道,“他們結(jié)了婚倒讓事情簡單明了了。那張照片現(xiàn)在成了雙刃劍了。對于她來說,她也會害怕這張照片會被戈弗雷·諾頓看見,一如我們的委托人會怕他的未婚妻看到那張照片一樣。可是具體來說,我們要通過怎樣的途徑才能找到那張照片呢?”
“是的,她會把照片放在哪里呢?”
“她隨身攜帶的可能性應(yīng)該微乎其微。因為那張照片是六英寸的,要想隨身攜帶著的話,衣兜里確實放不下那么大的照片。而且她也明白國王會攔劫和搜查她,類似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因此,我們可以肯定照片是絕對不會放在她身上的。”
“那么,它又在哪兒呢?”
“在她的銀行或者在律師的手上,兩者都有可能,但是我又傾向于推翻這兩個結(jié)論。女人天生就喜歡保密,她們喜歡自己去做一些保密的工作。她會覺得自己壓根兒沒有任何理由把照片交給別人,她更信得過的是自己的保管能力。但是她卻認(rèn)為要是把照片交給銀行或律師,萬一事情敗露就會產(chǎn)生難以估量的政治影響。除此以外,我們也知道她是決意要在幾天之內(nèi)利用這張照片的。因此照片一定在她隨手可以拿到的地方,一定在她自己的房間里。”
“但是屋子已經(jīng)被小偷光顧過兩次了呀!”
“哼!那是他們不知道怎么去找。”
“可你準(zhǔn)備怎么個找法?”
“我根本不用找。”
“然后呢?”
“我要施計讓她把照片拿給我看。”
“她才不會聽你的呢。”
“在我的安排下,她會的。我聽見車輪聲了,那是她坐的馬車,現(xiàn)在要嚴(yán)格按照我前面的部署行事。”
正說話間,我們看到了順著彎彎曲曲的街道反射過來的馬車側(cè)面上的燈光。只見一輛精致的四輪小馬車駛到布里翁尼府第門前停了下來。馬車還未停穩(wěn),只見一個流浪漢突然沖上前去開車門,想討點兒賞錢,但是另一個抱有相同想法的人突然躥到前頭,將他奮力地擠開了。于是一場猛烈的爭斗隨即展開,兩個警衛(wèi)站在了其中一個流浪漢一邊,而磨剪刀的則站在了另外那個流浪漢一邊。于是,爆發(fā)了一場無休止的爭吵。后來也不知是哪邊先動的手,他們開始扭打在了一起,而剛好在此刻下車的艾琳夫人,立刻就被卷進(jìn)了一群怒容滿面、野蠻爭斗的人群當(dāng)中了。福爾摩斯突然沖到這群人中間保護(hù)夫人,然而只見他還沒到夫人身邊,就聽見一聲慘叫,他已經(jīng)倒臥在地上,血汩汩地流了出來。看到此情此景,兩個警衛(wèi)朝一個方向拔腿就跑,那些流浪漢則向另一個方向跑,隨即逃之夭夭。此時,那些衣著得體的人們開始圍了過來,急切地想要看看這位受傷的先生的情況。艾琳·艾德勒——我也開始這樣稱呼她——慌慌張張地跑上樓梯,但是跑到最高一層臺階的時候她站住了,門廳里的燈光映襯出了她令人賞心悅目的身材輪廓。
“那位可憐的先生傷得嚴(yán)重嗎?”她扭過頭來問那些人。
“估計他死啦。”有幾個聲音齊聲喊道。
“不,不,還有氣呢,”另一聲音高叫著,“但是如果還沒有人把他送到醫(yī)院去的話,估計命不久矣。”
“他真勇敢,”一個女人說道,“要沒有他在這里,那些流浪漢一定把夫人的錢包啊、表啊一起搶走了。他們是一伙的,而且是一些粗魯?shù)募一铩0。€有呼吸!”
“別讓他繼續(xù)躺在地上了。我們可以把他抬進(jìn)房里去嗎,夫人?”
“抬進(jìn)去吧,直接抬到臥室里去,那兒的大沙發(fā)躺著舒服些。”
“大家往這邊來。”
大家小心翼翼地抬著他進(jìn)了布里翁尼府第,把他放在臥房里。
而我就一直站在靠近窗口的地方目睹著這一切事情的經(jīng)過。燈都點亮了,但窗簾仍然是開著的,因此我可以清楚地看到福爾摩斯被安置在沙發(fā)上的全過程。我不知道他事后是不是會為自己這些手段感到內(nèi)疚和自責(zé),我只知道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的,因為我看到那位我們合伙算計的美人在照顧患者時所流露出的溫柔而親切的神態(tài)。可是假如我現(xiàn)在臨時退出,拒絕扮演福爾摩斯交給我的這個角色的任務(wù)的話,對于他來講,肯定是一種相當(dāng)卑鄙的背叛。于是我狠下心腸,從外套里拿出煙火筒。我對自己說,我們本無意傷害這位美人,只是不想讓她去傷害別人罷了。
福爾摩斯就躺靠在長沙發(fā)上。我看到他做出那種呼吸很困難的樣子,然后一個女仆很快過來將窗戶打開了,與此同時我看到他把手舉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一看到這個信號,我立刻把煙火筒扔進(jìn)了屋,并且大聲喊道:“失火啦!”喊聲剛落,所有在場的人,不管是穿著得體的還是不那么得體的人們,是紳士還是馬夫、女仆們,都驚慌失措地大叫起來:“著火啦!”滾滾的濃煙很快彌漫了整個房子,并且從打開的窗戶冒了出去。隨后,我看見了許多爭先恐后逃竄的身影。不久之后,我還聽到福爾摩斯在房間里大聲喊著要大家放心,那不過是一場虛驚。我快步穿過驚慌失措的人群,來到街道的拐角。用了不到十分鐘,我就幸運地跟我的朋友會合了,他扯著我的胳膊,跟我一起遠(yuǎn)離了這個騷動混亂的現(xiàn)場。剛開始的時候,他一聲不吭,只管快速行進(jìn),直到我們來到了埃樸威爾路上的一條安靜的道路上。
“華生,你干得漂亮極了,”他說道,“沒有比這干得更漂亮的了。一切順利。”
“你弄到照片了嗎?”
“我已經(jīng)知道它在哪兒了。”
“你怎樣知道的?”
“還是像剛開始說的那樣,是她自己拿給我看的。”
“我還是沒什么頭緒。”
“我不想裝神弄鬼,”他說著笑了起來,“事情其實很簡單。你肯定知道街上那些人都是我們的同伙吧?他們?nèi)际俏夜蛠淼摹!?
“我猜大概也是這么回事。”
“然后,等兩邊爭吵起來的時候,我沖上前去,手掌里握著一小塊濕的紅顏料,然后我假裝跌倒在地,同時把手趕緊捂在臉上,造成一個令人可憐的假象。這都是老伎倆了。”
“這個我也看出來了。”
“然后他們叫她把我抬進(jìn)去。她不得不照大家說的去做。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除此之外她還能有什么辦法?她把我放在起居室里,一如我預(yù)料的那間屋子。照片很顯然就藏在這間屋子和她的臥室之間,我決定一探究竟。他們把我放在長沙發(fā)上,我做出呼吸困難的樣子,他們就去把窗戶打開,這樣就輪到你上場了。”
“這對你有什么用呢?”
“這簡直太重要了。當(dāng)一個女人一想到她的房子著火時,受自己本能的驅(qū)使,她會立刻去搶救她最珍貴的東西。人的這種完全不可抗拒的本能,我已經(jīng)利用過很多次了。在達(dá)林頓頂替丑聞案中,我利用了這一點,阿恩沃思城堡案中也用到了:已為人母的女人會立刻想到她的嬰孩;未婚女士則首先搶救她的財產(chǎn)。很清楚,這房里的東西對于這位小姐來說,沒有比我們要找的那件東西更為重要的了。她第一反應(yīng)一定是搶救它,著火的警報放得很迷惑人,噴出的煙霧和驚呼聲也足以動搖堅強的神經(jīng)。她的反應(yīng)如我設(shè)想的那般,那張照片放置在壁龕里,也就是在靠右邊門鈴的拉鏈上面有那塊能挪動的嵌板,在它的后面就是壁龕。她立刻跑到那兒,當(dāng)她還沒完全把照片拿出來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看到了。于是我高聲告訴大家這只是一場虛驚的時候,她又把照片重新放了回去。她看了一眼煙火筒,然后就到房子外面去了,之后我就不知道她去哪兒了。當(dāng)時我正在想是不是馬上去把照片拿出來才好,正在我猶豫的時候,馬車夫走了進(jìn)來。他緊密地監(jiān)視著我,為了保險起見,我必須等待時機再回去取。不然的話,一招不慎,就會前功盡棄的。”
“現(xiàn)在呢?”我問道。
“我們的調(diào)查事實上已經(jīng)差不多了。明天我們把國王一起叫上,如果你愿意的話,就一起去吧。到時候有人會給我們帶路,讓我們在起居室里等著見夫人;然后我們迅速行動,這樣估計她出來的時候不僅發(fā)現(xiàn)我們不見了,同時照片也不見了。對于國王陛下來說,能夠親手重新得到那張照片,一定是件讓他很滿意的事情。”
“那么準(zhǔn)備什么時候去呢?”
“早上八點。那時候,趁她還沒有起床,我們就有充裕的時間動手。我們必須迅速行動,我擔(dān)心的是,她因為結(jié)婚而改變生活習(xí)慣。我現(xiàn)在就去給國王拍電報。”
這時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貝克大街的房門前。當(dāng)他正在口袋里掏鑰匙準(zhǔn)備開門的時候,有人經(jīng)過我們身邊打了個招呼:“晚安,福爾摩斯先生。”
這時的人行道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這句話像是剛剛經(jīng)過這里的那個身材修長、穿著長外套的年輕人說的。
“這聲音我聽過,”福爾摩斯面露驚訝地望著昏暗的街道,“可是這個人是誰呢?”
那天晚上,我就留在了貝克大街。第二天早晨,當(dāng)我們正在吃烤面包、喝咖啡的時候,波希米亞國王突然沖了進(jìn)來。
“你拿到照片了?”他抓住夏洛克·福爾摩斯的雙肩,急切地在他臉上搜索著答案。
“還沒。”
“那么有希望嗎?”
“有希望。”
“那么快點吧,我一刻也不想耽擱了。”
“我們先得去雇輛出租馬車。”
“不必了,我的四輪馬車就在外面呢。”
“這樣省事多了。”我們出門,再次動身前往布里翁尼府第。
“艾琳·艾德勒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福爾摩斯說道。
“結(jié)婚了?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
“跟誰?”
“一個叫諾頓的英國律師。”
“但她不可能愛他。”
“我倒希望她愛他。”
“你為什么這樣希望呢?”
“因為這樣的話,陛下以后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如果這位女士跟她的丈夫相愛的話,那么她就不會對你留有太多感情了,如果這樣的話,那么也就沒有了干預(yù)陛下生活的理由了。”
“話是這么說。可是……啊,如果她和我門當(dāng)戶對就好了,她一定會是一位了不起的王后呀!”說完他就立即陷入了郁郁寡歡的沉默之中,一直延續(xù)到我們在塞彭泰恩大街停下來時。
布里翁尼府第的大門敞開。一個中年的婦人站在臺階上,她冷漠地看著從四輪馬車上下來的我們。“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吧?”她說道。
“我是福爾摩斯。”我的伙伴顯然沒想到她會這么問,帶著詫異和驚愕回答道。
“果然!我的女主人告訴我你肯定會來的。今天早晨她已經(jīng)跟丈夫一起走了,坐五點十五分的火車從蔡林克羅斯出發(fā)到歐洲大陸去了。”
“什么!”夏洛克·福爾摩斯趔趄著退了一步,懊惱和驚異讓他的臉色出奇地發(fā)白,“你的意思是說她已經(jīng)離開英國了嗎?”
“是啊,一去不復(fù)返了。”
“那么照片呢?”國王粗聲粗氣地問道,“這下完了!”
“我們看看吧。”福爾摩斯推開仆人,快步走進(jìn)起居室,國王和我緊跟其后。房里的家具七零八落地散放在各個角落,架子都拆了,抽屜也都沒關(guān),仿佛她在出門之前翻箱倒柜過一次。福爾摩斯沖到神龕旁邊,在門鈴的拉索的地方,拉出一扇小門,他伸進(jìn)去掏出一張照片和一封信。照片上面是艾琳·艾德勒本人身穿晚禮服的樣子。
信封上寫著:“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僅限本人親啟。”我的朋友把信拆開,我們?nèi)齻€人一起湊過來看信的內(nèi)容,寫信落款日期是今天凌晨。信中內(nèi)容如下:
親愛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你干得漂亮極了。我完全被你唬住了。直到人們喊著火了以前,我都絲毫沒有起疑心。但是當(dāng)我意識到我的所作所為是嚴(yán)重地泄露了我自己的秘密時,我就開始將一切聯(lián)系起來思考了。幾個月以前,有人就警告我要防備你了。他告訴我要是國王想雇一位偵探的話,那這個人百分百是你。他們甚至還給了我你的地址。可是盡管這樣,你還是讓我沒管住自己的秘密。甚至在我有所懷疑之后,我仍然覺得難以置信,我無法想象那么一位上了年紀(jì)、親切可人的牧師會懷有歹意。但是,你知道,我自己也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女演員。我也經(jīng)常穿著男性服裝,我自己也常常女扮男裝,并趁機享受它所帶來的自由。我派馬車夫約翰監(jiān)視你,然后跑到樓上去換了我平時的男性穿著,當(dāng)我下樓來的時候,你剛好離開。
隨后,我一直尾隨著你們來到你家門口,于是,我徹底肯定你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而我成為你目前感興趣的對象了。于是,我相當(dāng)冒失地去跟你說了聲晚安,然后就到坦普爾去看我的丈夫了。
我們倆一致認(rèn)為被你這樣的對手盯著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最好的辦法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因此,在你明天來時將發(fā)現(xiàn)這個房子空空如也。至于那張照片,你大可叫你的委托人放心。我已經(jīng)愛上了一位比他強的人,而這個人也深愛著我。國王可以隨心所欲地去做自己的事,而不必顧慮曾經(jīng)被他傷害過的我會對他采取什么不利措施。我保留那張照片,也不過是保護(hù)自己。同時也是保藏一件將能永遠(yuǎn)保護(hù)我,使他不至于在未來的某些時候采取某些手段來傷害我的武器。我現(xiàn)在留下一張他可能愿意收下的照片。
謹(jǐn)此向您——親愛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致意
艾琳·艾德勒·諾頓敬上
“多么厲害的女人——噢,一個多么厲害的女人啊!”當(dāng)我們?nèi)齻€人一起念這封信時,波希米亞國王喊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她是多么聰明和機警嗎?假如她能當(dāng)王后,毫無疑問,她會是一個好王后的,可惜她和我的地位相差太遠(yuǎn)!”
“從我最近的所見所聞,尤其是對這位女士的觀察來看,她的水平的確和陛下的水平相差太遠(yuǎn),”福爾摩斯用一種十分冷漠的口吻說道,“我很遺憾沒能使陛下的事情得到一個更為圓滿的結(jié)局。”
“親愛的先生,恰恰相反,”國王說道,“再沒有任何結(jié)局比這個更為皆大歡喜的了。我知道她是說話算數(shù)的。那張照片現(xiàn)在是讓我徹底地安下心來了,就好像它已經(jīng)被燒掉那樣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我很高興陛下能夠這么說。”
“我對你的感激簡直無法用言語表達(dá)。你開條件吧,要我怎么報答你都行。這只戒指……”他把手上的一顆蛇形的綠寶石戒指,放在手心托過來給福爾摩斯看。
“陛下有一件比這個戒指要值錢得多的東西。”福爾摩斯說道。
“只要你說出來,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
“這張照片!”
國王好像一點兒心理準(zhǔn)備都沒有,只是瞪大眼睛注視著他。
“艾琳的照片!”他喊道,“你要是想要的話,就拿去吧。”
“謝謝陛下。那么這件事就算落幕了,我謹(jǐn)祝您早安。”他對國王伸出來的手不屑一顧,鞠了個躬便轉(zhuǎn)身離去了,我們一起回到了他的寓所。
這就是波希米亞國王險些遭受一樁大丑聞的牽連,而福爾摩斯又是怎樣制訂杰出計劃,最后又是怎樣在一個女人的聰明才智面前挫敗的完整過程。他過去對女人所謂的智慧常常嗤之以鼻,從那以后我就很少聽到他這樣的嘲笑了。而當(dāng)他說到艾琳·艾德勒或提到她那張照片時,他總是用“那位女士”這一尊敬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