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談人情
- 散步·路上:我與學生聊哲學
- 陳先達
- 1734字
- 2015-05-30 09:05:33
人情,是極具溫馨的字眼。情感,是人們相互聯系的精神紐帶。親情、友情、愛情,歷來為人稱道。人而無情,豈可為人。魯迅先生說“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足見魯迅愛子之心。但人情也有其消極方面。我不是說現在的人情債成為生活之累,這還是小事。人情大于王法的觀念,就極端不利于法治國家的建設。在中國,我們會犯一些錯誤,往往是受三姑六姨之累,被拖下水的。
在西方,這個問題比較清楚,法律高于人情。可中國不同,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重倫理和人情。孔子曾與人爭論父親偷羊,兒子要不要告發的事。這是涉及法律與倫理關系的大事。孔子主張“父為子隱,子為父隱”,倫理置于法律之上。這個問題歷來引起爭議。美國哥倫比亞學院哲學教授史蒂芬·T·阿斯瑪出版了名為《反對公平:贊成偏袒》的書,就認為“世間上沒有絕對的公平”,認為親親相隱“并非自私行為”,在日常生活中,人們都在情感上傾向親情,而非傾向公平。他說,“在西方,無論是童話寓言、宗教文本,抑或哲學倫理,都鼓勵人們淡化人情紐帶,要求公平地分配各方權重。但我認為孔子的親親相隱原則有著特殊的價值和意義。以人們的日常生活為例,例如我開設的一個酒館需要樂隊,即使我哥哥的樂隊的水平比另一支樂隊的水平低,我仍然會優先照顧我哥哥”。作者在這里混淆了兩個不同的問題。在人們的交往中,肯定有親疏遠近、朋友與路人之分。人們在困難中更自然地指望從親人或朋友那里得到幫助,而不是從路人那里得到幫助。因此,毫無疑問,在情感上傾向于前者而不是后者。這里不存在法律問題,也不存在法律意義上的公平問題。這是純粹的私人交往,利益上的照顧與否只涉及照顧者和被照顧者之間的個人關系,而不涉及法律規定的第三者利益。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不可能排除情感因素。人際關系中就包含主體之間的情感關系。對親人和朋友不可能沒有情感上的偏愛,一視同仁只是說說而已。關鍵是情感傾向涉及的問題的性質。撇開問題的性質,抽象地爭論情感因素在人際關系中是否應該被排除,難以說清。在涉及民族大義、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應該堅持大義滅親的原則,這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鍘包勉》久演不衰,成為保留劇目的原因正在于此。包公既依法處置侄子,又安慰勸說嫂子,嚴格執法,又低頭賠情。
在不涉及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情感偏向當然應該尊重。然而,當問題涉及法律,則是另一性質的問題。例如,名義上公開招標,但暗中卻偏袒親友,這就超出了情感因素的范圍,涉及法律問題。包括高考、公務員考試等,都應該按規定辦事。事先已為所有人設定共同標準,任何人在這個標準面前都應該平等。如果在標準面前以親情為依據而摒棄共同標準,這種親情偏向就是徇私。
徇私與“隱”不同。徇私是枉法,而“隱”是不主動舉報。當“隱”成為包庇罪犯,則同樣成為法律問題。在法庭上親人可以不舉證、不檢舉,但不能做偽證;可以對判決表示贊成或反對,或者對判決有情感上的期待,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通過各種方式干預審判。南非殘奧運動員世界冠軍皮斯托瑞斯槍殺女友的事,檢察官以無可辯駁的理由說明是蓄意謀殺,而皮斯托瑞斯堅持是誤殺。當時出庭旁聽的父親、哥哥、姐姐堅信是誤殺。這種所謂“堅信”,往往是由于情感的原因,而非事實的依據。法律可以不采用,但不能認為他們的“堅信”有罪。
由于中國長期的農業生產方式和以其為基礎的人際關系,故而中華民族具有人情大于王法的觀念傳統。這不利于法治建設。在情感與法律的相互關系上,法律應該具有至上性、權威性。在法律面前應該人人平等,不能因為是名人、要人、親人而徇私枉法。法律強調的是理,個人強調的是情;法律強調的是公平,情感強調的是偏袒。它們分屬于不同的范圍。如果法律以情為依據進行判決,就是徇情枉法;如果對判決的期待不存情感偏向,則是無情。
我遇到過一位農村學生,其就業選擇頗費周折。按照他自己的志愿和條件,到高校比較合適,可父母、親戚都希望他在政府機關工作,尤其是在本省、本市。有些人以為只要家里有人在政府工作,就不僅可以抬頭做人,而且會帶來許多方便。如果礙于親情,選擇在政府機關當公務員,首先要弄清人情與王法的關系。這不僅是個法律問題,也是個哲學問題。任何時候都不能把親友之情置于法律之上。中國至今仍然是人情社會,如果為人情包圍,很容易掉進人情陷阱。